第四章(2 / 3)

大夥一聽,不但李部長,連尹元慶也吃了一驚,都以為最優惠不過賤賣,價錢掐底,誰想到白送不算,連運費都承擔下來。再一想,尹元慶暗暗點頭,這小子會做生意,放長線釣大魚。花大價錢塗上三天退色,跟白送的三天退色,心裏感覺能一樣嗎?這一攤生意雲騁算做得了。

正想著,前麵來人說飯桌擺上了,請眾老爺少爺吃午飯。眾人來到飯廳,男賓聚一堂,女眷在後院擺飯。歸雁一身光鮮亮麗,等著伺候。這是大老爺特意安排的。尹元慶有學識有才幹,也最愛麵子,歸雁是隱園最漂亮的丫鬟,大方得體,服侍得又好,他就特意調在眾人麵前,就是讓人看看,他家的丫鬟都與眾不同。

果然李部長第一個問道:“這丫鬟誰呀?”

邊上人回答了,李部長搖頭說:“尹老爺,不是我說你,你也太會挑了。尹家隨便走出來個丫鬟都是一派大家風範。”

尹元慶樂樂嗬嗬聽著,不搭話,招呼客人坐下。熟人大都知道大老爺愛聽好話,林鎮長貴為一鎮之長,身價也及不上尹家,對尹元慶頗為巴結,吹著捧著說:“我是看著大老爺結婚生子,娶大太太時我就說,尹元慶自由戀愛眼光好,這房夫人娶得沒話說了。後來收的姨太太,哎喲,驚為天人,生的孩子也個個漂亮,嬌妻美妾啊……”

尹元慶的遠房堂妻弟從南京來,這位何先生笑嘻嘻說道:“是嗎?姨太太我沒見過,柳春桃唱戲我倒見過幾回,扮相沒話說,那是真漂亮。姐夫好福氣。”

原來三姨太未進門,已經是聲名遠播。

李部長嫌柳春桃風塵氣太濃,說:“依我看,這丫鬟將柳春桃比下去了,襯得出尹家門第氣派。”

尹元慶即便知道人家捧他,心裏也是非常得意。正這時,采蓮扶著林家二老爺,鎮上的警察廳廳長,也進了飯廳。人們見了,問方才怎麼不來客廳和大家聊天,這位林二老爺,撩著胳膊肘懶洋洋說,館子裏抽煙來晚了。

方才飯廳裏的喧嘩換作暗地議論,都在取笑他。原來他死了三任老婆,也不打算再續弦立嗣,成天泡煙榻。

歸雁趕緊吩咐上熱菜,逐一添酒。加到雲放這裏,停下了,雲放臉色不好,隻喝酒,不夾菜,因此隻給添了半杯。雲放一把抓住她,自己添滿了,一飲而盡,又自己加滿了,不再理她。歸雁呆呆瞧著他,委委屈屈回想著,不知自己哪裏惹他生悶氣。

其實雲放是生氣,是不痛快,卻不是衝著歸雁的。方才那一幕大老爺將歸雁擺到飯廳,讓眾人誇獎一番,讓他十分不痛快。這對於一般的丫鬟來說,是件非常平常,甚至有些光榮的事,但雲放就是覺得歸雁受辱了,自己受辱了。他不痛快,卻無計可施,因此隻有默默飲酒。

一席菜,他也不知道吃了些什麼,盡喝了一肚子酒,頭昏昏沉沉起來。隱隱約約覺得有人打量自己,一抬頭,瞧見方鑒迪,對方已經掉開了目光。

他與方氏兄弟並不十分相熟,尤其這個方鑒迪,悶聲不響,眼珠亂轉,瞧什麼瞧?

酒席撤了,端上茶來。雲放喝了一口,解解酒。瞧見繪顏怡絹手拉手,從廳門外頭往裏探頭探腦。第一個瞧見方鑒祿,方老二也瞧見繪顏了,上身肢起來,期待的望著。繪顏小臉一扭,故意裝作沒看見人家,笑嘻嘻過來叫三哥。

繪顏過來,怡絹自然也跟來了。

今天的怡絹,仔仔細細打扮過了。一件鵝蛋黃高腰的綢緞裙,飄逸修長,流動著絲綢的柔和光澤,上衣是寬大的荷葉袖,玉臂盡露,讓人浮想聯翩。頭發直直的垂下來,發鬢夾著一支珍珠發卡,與發卡成套的珍珠耳環點綴在耳垂上。

這身行頭是上月去揚州,姨媽給置的。客居多年,帶來的家底用得差不多了,唯有姨媽想到這層,替她置辦這一身既不過分奢費,又恰到好處突顯出怡絹別致風韻的裝束,她不是芍藥牡丹類的豔麗女子,但自有一股子清逸淡雅,不入俗套。

雲放瞧見她,人未到,眉頭先擠作一團。碰了麵,總要點點頭算打招呼。雲放招呼是打了,任誰都能瞧出他不情不願。

“幾時到家?”

“昨晚。”

“怎麼沒見到你?”

“晚了,不便打攪。”

“住幾天?”

“沒幾天就得走,報社裏走不開。”

接下來一段空白,再沒有對話。

繪顏在旁邊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怡絹,再看看三哥,笑得西皮賴臉。說:“要不要我走開,留你們說會兒悄悄話?”

“不用了。”怡絹先開口,說得麵無表情,“他們爺們說話,我們本來就不好參與。你不是要找方家哥哥嗎?”

“我沒有!”繪顏叫,“是你想見三哥來著。”

雲放接著說:“好了,三哥你見到了,快去跟方鑒祿打招呼。人家等你半天了。”邊說邊推繪顏。

怡絹回頭瞧瞧雲放,心中憋氣。她是口是心非,說的是反話,不想雲放果真順杆就爬。難得見麵,話都不多說一句。

雲放才不管這些,就是不喜歡怡絹裝摸作樣。他甩開怡絹跑進花園,蓮花池旁假山頂上有座小涼亭,隱蔽在樹木中是個十分清閑之所。雲放倒在涼亭的躺椅上,心緒不暢,對著屋頂發呆。無數生活在這座老宅子裏,伴隨著歸雁身影的點點滴滴,自他記憶深處湧現出來。

其實雲放大情大性,愛憎分明。相比在外麵經曆過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麵,跟歸雁相處的日子,實在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安寧得不能再安寧。

這才是家的感覺。

樓梯吱吱呀呀,傳來一陣細小,急促的腳步聲。雲放回頭一瞧,看見歸雁一張紅撲撲微微帶喘的小臉,正從樓下一步步上來,手裏端著一個托盤,盤內一盆清水,一個杯盞。

“果然厲害。一找就讓你找到了。”

歸雁將托盤放到茶幾上,搓了把毛巾遞給他,說:“誰還有閑空找你?撞上了算你福氣唄。快洗把臉,醒一醒。沒事喝那麼多酒……”

雲放接過毛巾不擦,笑盈盈瞧著她。歸雁被瞧得不好意思,催道:“快擦啊,我還得回去呢。方才出來,看見老管家飛奔著過來找老爺說話。不知出了什麼大事,我得快回。”

“噢。”雲放依言,擦擦臉,對家裏出的事情全不以為然。

擦了臉,歸雁又奉上茶。雲放一雙眼睛還是盯著她瞧,歎口氣說:“你今天果真好看。”

歸雁一聽緋紅了臉,不理他。轉過身去端起托盤,準備離開。臨了,對雲放悄聲說道:“我並不想那樣出頭……”

雲放聽了,點頭說:“我知道。”

歸雁一愣,想了想又問:“所以,你不是生我的氣?”

雲放酩著茶,故意說:“如果睡覺前能吃上你一碗湯圓,我就不生氣了。”

“呸!”歸雁啐他一口,“我沒功夫。”轉身下樓去了。

歸雁走了,身邊恢複了安靜。雲放慢慢品嚐著她帶來的茶,永遠沁人心脾的綠茶,心中帶著那麼一絲感慨。小時候歸雁就是大嬸子身邊一個安靜不愛說話的小丫鬟,靜靜的留心他生活的小細節,凡是她留意到的,雲放必定得到最好的關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彼此多了一份心思,自己更愛聽歸雁“雲放、雲放”的稱呼自己。

再後來他離開隱園,離不開的是歸雁那雙嵌在他心裏的,黑白分明,安安靜靜的眼睛,走到哪裏都陪伴著他,一刻不曾離開。

想到這裏他握緊拳頭在自己大腿上重重錘了幾下,對自己真的不太滿意。怡絹他根本不喜歡,無法勉強自己去接受她,但那是生母欽定的,他能怎麼辦?再說,怡絹雖然不討他喜歡,可她有什麼錯?拋棄她叫她將來怎麼辦?

怎麼辦?就這麼繼續拖下去嗎?

他想了半天,抬頭仰天重重歎了口氣。他從小不敢違背母親,但這次,他必須同母親好好談談。如果一定要接受怡絹,他也不可能和不愛的人長相廝守,讓母親去決斷,空掛一個名份守在家鄉,對怡絹算不算一個合適的安排?

先解決了這個問題,他才好向嬸娘開口討歸雁。這又是一個難關,歸雁是大太太身邊的要人,少了這丫鬟等於斷了她一條胳膊。

他左思右想,眼前隻有這一條路尚算可行。躊躇中,覺得與其傻坐在這裏打空算盤,不如回到賓客中去,表現好些,討大伯嬸子的歡喜,將來好開口。

才出涼亭,就聽見一陣抽泣之聲自他腳下的山腹中傳出,似乎哭的人十分抑製自己的感情,哭得十分底聲,但異常悲切。此外還有一個柔柔的聲音在邊上勸解著:“……不要傷心了……心裏的話就說出來,大家想想辦法……”

哭的人不答話,勸的人隻能繼續勸,最後哭泣之人說了句:“沒用的,我找他去。”

雲放聽出來了,這是服侍大少爺的丫鬟,采蓮。

果然,隻見采蓮消瘦的背影從假山的石洞裏穿出。雲放本能的向後退一步。采蓮直徑向隱園深處跑去,另一頭二房的丫鬟月兒嘰嘰喳喳跑過來對山洞裏說:“春莉,你在這裏偷懶,我找你半天。出大事了!”

她們一進一出,都沒有看見假山頂上涼亭裏有人。雲放對丫鬟之間芝麻綠豆的閑事壓根沒興趣,但猛然間聽見“出大事了”到底有些好奇心,停住了想下山的腳步,留意聽聽究竟出什麼大事。

誰知,看見采蓮哭,月兒止住話題,先問道:“她哭什麼?”

“老爺要將她送給林二老爺做小老婆,明天就送過去。”

“那挺好啊。林二老爺看得上她,從此當姨娘吃好穿好,她家裏也有依靠,哭什麼?”

“她不願意。”

“嘁,想不開。她想去求誰?那人沒用的。”

“誰,求誰沒用?”

“大少爺唄,她瞞得了別人,瞞不過我。呸,別說老爺眼下有事求著林二老爺,就是平常,大少爺那樣朝秦暮楚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說什麼都沒用。況且老爺自顧不暇,有求於警察廳,林二老爺跟他討個把丫鬟,不可能不依。嘿嘿嘿,你知道嗎?府裏出大事了。”說到這裏,月兒壓低嗓音說,“今天戲班子進院子,搭戲台的時候,大管家突然找不見懷表,疑心是戲子拿了。接著挨個去搜,結果懷表沒搜著,在一個琴師身上搜到……嘻嘻嘻,你猜搜到什麼?”

“什麼?”

“柳春桃的肚兜……”

“……他要柳姑娘的肚兜做什麼?”

月兒用力“咳”一聲,說:“你怎麼那麼傻?”

春莉這才會過意,說:“不會吧,……興許是弄錯了?她就快進尹家當姨太太了,哪能做出這種事來?”

“你又不知道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啦。那男的是她家鄉的舊親戚,聽說,那年發大水,衝了柳家的房子,家裏養不活她,把她賣出來。那男的就開始循著她一路找,找到了,再想方設法混進戲班子做琴師,這些年下來竟然沒人識破他們是舊相識。這次要不是搜出贓物,混進了府老爺都不知道上當呢……那肚兜上繡著一對蜜桃,一段話,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月兒說著吃吃直笑。

“既這樣,府裏暗自解決不就好了,怎會找上警察廳?”

“兩人知道漏了底,手拉手跑了。老爺哪裏肯罷休,隻說丟了貴重物品,讓警察去追,聽說直追到山上。”

“啊,山上有狼!”

“對啊,這不警力不夠,連大姑爺都派了官兵圍山去了……所以,采蓮死心了吧。老早我就瞧出來了,林二老爺進門的時候,直勾勾盯著她,也不知看中她哪一點……”

“哎,後來老管家懷表找到沒?”

“誰知道,興許是他自己落在那裏了……他的記心,你我也知道……我說的話你可不能到處傳,現在府裏封得可緊了,隻說是府裏丟了貴重東西……老爺那樣要麵子,就算柳春桃還沒有正式進他的門,也已經是他的人了,不可能不想辦法遮羞……”

雲放聽到這裏,再沒心思聽下去,大步下了山。把春莉月兒嚇個半死,都沒想到隔牆有耳,膛目結舌,僵在哪兒。

雲放也知道自己嚇著人家了,但對方本來就是家裏的下人,不加理會,快步向長房院子走去。他不覺得一個戲子出些醜事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關乎到大伯的顏麵,大伯又是極愛麵子的人,必定生氣,想看看事情發展的情況,自己能做些什麼。

才到院門口,聽到裏麵傳來爭執之聲。他一愣,尹家家規森嚴,從沒在大伯門口看到過有人紅臉吵架。仆人是絕對不敢吵的,難道是主子之間吵架?他遲疑片刻,一步跨進去,恰好尹元慶疾步從裏麵出來,與他撞了個對麵。

兩人都是一愣,正在愣神之際,從裏屋“嗖”飛出一隻花瓶,嘩啦啦在地上敲個粉碎,險險摔到尹元慶背上,接著裏麵一陣嘰裏呱啦帶著哭腔的咒罵,根本也聽不清罵什麼。

尹元慶正想跟雲放說幾句,這時臉都青了,隨口說:“瞧見你大哥沒?快找他出來,去廳上照顧客人。你嬸子發瘋了。”

雲放表麵上點頭,心中納悶,大伯嬸子從來相敬如賓,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今兒怎麼了?

他一回頭,隻見大管家正領著劉軍長也往長房來。劉軍長是東北人,身高馬大,嗓門洪亮,笑聲尤其誇張。三個人剛聚頭,一句話不說,急急忙忙鑽進書房,房門嘭的關上了。

雲放左思右想,也是,此刻嬸子大動肝火,自己就進去勸,怕也無益,不如找到雲沁,一起回廳堂為上。

想著,他向雲沁的屋子走去,經過嬸娘的堂屋時,不經意多瞧了一眼。屋裏頗為零亂,雖說不上狼藉,但對於生活要求甚高的大太太來說,十分少見。與此同時,大太太也瞧見他了,一臉淚痕,竟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跳起來,背著身子走進裏屋去,接著老婆子上來也把門關上了。小丫鬟出來,大氣不敢出,在雲放身後掃地上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