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當第一縷晨曦穿越窗欞時,雲放在鳥啼聲中醒來。他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耳畔似有水波流淌,船槳撥搖之聲。聽到這些,他仿佛已經看見了濕漉漉的青石板街,石灰剝落青苔遍布的高聳圍牆,和厚重腐爛的木門。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好像他一直都生存在這個古鎮之中,每晚都睡在這張床上,從來沒有離開過。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養尊處優,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三少爺,他的拇指上纏著繃帶,那是與武裝警察對抗時,被警棍敲到的,他右手的中指早已因為長期握筆而變形。再回來這裏,僅僅是履行對撫養自己長大的嬸子的承諾,來為她的生辰祝壽的。

門“吱呀”的被推開了,一個陌生的丫鬟,端著水盆走進來,“三少爺,你醒啦。”

雲放坐起來,掀開簾帳,問:“怎麼是你,張媽呢?”

“三少爺你不知道?去年太太給了張媽一筆錢,讓她回家養老去了。今天讓我來服侍你。”

“哦。”雲放心中升起一絲失落,他自小的起居都由張媽照看,自從他離開隱園,張媽失去了主要工作,時間一久自然要被淘汰出去。

“平常我的屋子也是你在打掃嗎?”

丫鬟瞧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歸雁常來。”

雲放一愣,可不是,書桌上有他常用的文具,那套玻璃茶具也原封不動的保留在原位。丫鬟瞧著他還在甜甜的笑,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把頭伸進臉盆開始梳洗。丫鬟再去端來早點,是他愛喝的豆漿和小籠包,旁邊小碟子裏盛著一枚一切四的雞蛋。雲放狐疑的望著丫鬟,對方大方的說道:“也是歸雁囑咐的。”

吃完了早餐,他對著鏡子略一遲疑,然後穿上那件新縫的長衫,快步來到庭院之中。比起揚州清晨的嘈雜,隱園要沉寂太多,連鳥雀在樹枝上飛騰的聲音都能聽個清清楚楚。

明天才是大嬸嬸的生辰,這幾日已經陸陸續續有遠道的賓客提前抵達,不過養尊處優的老爺太太不會有早起的習慣。雲放早已習慣晚睡早起,常常為了趕稿通宵達旦,淩晨迷糊三四小時,起床繼續趕新聞。全仗著年輕,從小打下的身體底子不錯,要長久下去,也許撐不了幾年總要垮掉。

“起這麼早,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大太太應為要打點照應賓客,今天也起早了,正坐對鏡子,歸雁在替她梳頭。

“好久沒早起給嬸嬸問安了,所以趕個第一。”

大太太聽話,和歸雁對視一眼,都笑起來,歸雁說:“第一名該是我吧。”

“你怎能算數?天天粘著嬸嬸,我可是大老遠跑回來的。”他辯解道。

大太太滿意的點頭說:“這話不錯。你能回來嬸嬸真的很高興。快去見過你大伯吧。”

雲放本來和清晨一樣明朗的心情,頓時灰暗下來。大老爺昨天在外頭應付飯局,晚飯桌上沒遇著,當時他還覺得僥幸呢。這會兒再也躲不過了。

他來到大老爺屋前,門大開著,大老爺已經梳洗完畢,用過早餐,正在房內品茶。見到雲放並不意外,饒有興趣地問道:“怎樣,揚州的工作還好嗎?”

“挺順利,多謝大伯關心。”

“手指怎麼了?”

雲放一驚,包著繃帶的手向後藏了藏,說:“沒什麼,搬東西時砸到了。”

大老爺也不追問,說:“一個人在外麵自己照顧好自己。我年輕時也是充滿了好奇,想看一看這天究竟有多高,地有多厚。不過時間久了,總還是家好。我這裏有一份文書的差事一直替你留著,想回家時,便說一聲。”

雲放畢恭畢敬聽著,不斷點頭。

“還有就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雲放聽著皺起濃眉,頭也大了脖子也僵了。大老爺點到為止,並沒有進一步催他,“這件事是你自己的,大伯隻說到這裏了。身為男人責任放在那裏,該承擔的總要承擔。”他從抽屜裏取出一個信封,推到他麵前,“喏,本來要寄給你,既然你來了,省卻件事。”

雲放的心七上八下的,信封躺在他麵前,似有千斤,壓得他寸步難行。

“拿去吧,揚州的衣食住行我知道些,不便宜。靠薪水夠做什麼?跑新聞的工作辛苦,平時吃住一定要有保證,否則身體怎吃得消?”大伯繼續說道,“再說,下次我去趟揚州,還靠你招待我呢。”

雲放木納地點點頭,猶豫再三,還是將信封塞進懷裏,轉身退出大伯的屋子。走出幾步,緊繃的身體放鬆了。他轉身向回望,大伯的屋子是整座隱園最有特色的一間,所有的窗雕都是“福、祿、壽”組成的花紋。他有些憋氣的望著那些圖案,什麼意思,好像來一次就是為了拿那筆錢。

他大步跑到花園中央,太陽出來了,並不耀眼,晨霧依然籠罩著水鄉,太陽不像太陽,像月亮。他撐起一隻手,手掌正好遮住圓日,光芒從指縫中泄出來,射得他眯起了眼睛。這一刻,仿佛太陽是在他掌握之中的。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他回過頭,歸雁從裏麵出來,看見雲放,彼此都停住了動作。

“真好看。”歸雁望著他的長衫,滿足地說。

雲放收回了手,轉身麵對她,問:“假如我不回來,你這衣裳不白做了?”

“你這不是回來了嗎?”

雲放被她答得訕訕的。

“見過大老爺了?”

他點點頭。

“接下來呢?”

他想了想,說:“去姨娘那裏看看吧。”

“噢,我今兒一整天也都填滿了,沒半刻的空閑。”

話說到這裏,應該就結束了,各幹各的唄。但兩個人都呆立著,誰都不先離開。眼前這情形十分眼熟,那一日他離開古鎮去揚州前來向歸雁辭行,皓月之下兩人也是這般一前一後。當時他說也許不回來了,歸雁真的急了,沉穩平靜如她,也喊出了平時絕不敢說出口心事。

“你好好的,我自會好好的……你要回來,一定要回來。”

那是他倆唯一一次赤裸裸的彼此麵對,此刻話音尤遊在耳,陽光下再次相遇,還能彼此交心勇敢麵對未來嗎?

“哎喲,歸雁,你還愣著呢。老管家在問,柳姑娘的屋子安置在哪裏?”

一聲叫喚,將兩人都打回到現實中。歸雁應聲說這就來,眼睛還戀戀不舍得雲放,倒退著出了院子。

雲放也望著她離開,看見院門外數位仆傭簇擁著一個妖嬈麗人,端立在門外等歸雁。

隻驚鴻一瞥,雲放已經想到了一個名字,柳春桃。

昨天晚飯時聽說了,這次做壽請來的戲班子就是柳春桃所在的“的篤班”。所謂“紹興文戲”後來發展為“越劇”,人稱唱紹興文戲的戲班子叫“的篤班”,為在當時的江浙一帶方興未艾,剛剛出現女子戲班,演員們女扮男裝,文情並茂別具一格。

柳春桃是唱小旦的台柱子。聽說唱完這一場便不唱了,當日下午就行大禮,正式進隱園做大老爺的三房。按對外的說法是,大太太上年紀了,林姨娘身體不好,收個新姨娘好幫著太太照顧老爺。聽起來,好像收姨娘不是為了老爺,倒是為了太太。

那柳春桃,豔若桃李,冷若冰霜,五官也不是長得十分精致,但多年的風塵生涯,將她的言語舉止修煉得無一不是柔到極處,媚到極處,自身就能發出奪人的光芒。

看樣子明天真正出風頭的不是太太,是大老爺,賢妻美妾,風光無限。

太陽爬上山頂,籠罩住古鎮的迷霧散開了,日光逐漸耀眼,將一切都照得明明白白的。主人家和昨夜借宿的來賓紛紛起床,新的來賓又陸續抵達,隱園漸漸熱鬧起來。這個慶祝的前夜,所有人隻看到花團錦簇,不可能預見到即將發生的事件。

即將晌午,尹家二少爺尹雲騁到了。他是昨夜離開上海,坐了一夜的船,今晨抵鄉。一進家門,先看到父親——元篤二老爺,正蹲在圍牆邊,跟幾個轎夫長工在賭錢玩。

從前他祖父掌管尹家時,處置得最多的是田莊、河灘、木工作坊之類的生意,祖父事必躬親,父親常跟在旁邊學習,耳聞目染,跟農夫長工最為交厚。

自從尹元慶接手後,年少爵高的他,一開始就以官場作為起點,交往的都是達官顯貴,叔父小打小鬧養家糊口的小作坊,他根本不放在眼裏。在他的規劃中,尹家勢必效法陳氏一族,投資發展實業,小規模的手工作坊必須用大規模現代化的工廠來取代。他的目光夠遠,也夠準,決定要開廠,就把地點鎖定在繁華並且不斷走著上升路線的上海,古鎮上的產業最終要逐漸轉移到都市中去作為新的立足點,再把商品賣到江浙一帶各主要城市。

於是叔父給元篤的言傳身教一無用處,加上他本人胸無大誌,苟安與世,元慶的朋友他攀不上,搭不來,閑來無事,樂得整日和二三下人混成一片。

瞧見兒子回來,二老爺非常高興,拖著雲騁噓寒問暖,東拉西扯了老半天。雲騁記掛著要去見大伯,二老爺一聽,連連點頭,催他快去。

尹元慶正和一眾男賓具在廳裏議論著時事要聞,但見他目光如炬口若懸河,看見雲騁進來,招手叫他。

“雲騁,快來見過眾位叔伯。”

雲騁應聲而至,原先垂首侍候在邊上的雲沁視如救星,連忙讓出了位子,叫雲騁陪在大老爺身邊。雲騁一麵一一見過列位貴客,一麵留意到一身錦衣的雲沁,偷偷溜出了大廳。心裏生出一絲辛酸,自己這樣拚命,總是二老爺的兒子。雲沁盡管吃喝嫖賭,身後卻站著那樣偉岸的父親。

眾人分賓主落座,雲騁環顧四周,三弟雲放到了,前來同二哥打招呼,三弟邊上有兩位陌生賓客,方才介紹了,是陳家的姑表少爺,方鑒祿、方鑒迪。大伯一再叮囑雲騁,方氏二兄弟是美國回來的,見多識廣,要雲騁好好討教。

方鑒祿說自己學的是化學,書呆子一個,不會做生意,倒是方鑒迪學經濟,可以和雲騁探討一下做生意的心得。

雲騁一聽便來了興趣,連說化學正好對路,自己在上海經營的就是油漆生意,十分需要先進的化工知識。這一來兩人大談化工塗料,方鑒迪、雲放半句也插不上嘴。

以當時來說,油漆市場以進口漆占絕對的主導地位,國產漆幾難有立足之地,且種類質量遠遠及不上進口貨。但當初尹元慶瞄準這個市場,也就是看重他有發展,自己能生產出和進口漆相當水平的產品來,賺錢當然可想而知。

來賓中有一位在鐵道部任職的部長,姓李,聽了兩人的對話,開口說:“雲騁,我聽了你半天,照你這麼說,國產漆的質量比起進口貨天差地別。那麼你這個油漆廠還辦他做什麼?不如直接進口美國貨,然後再在國內轉賣更加實惠。”

雲騁一笑說:“我說的是國產貨質量普遍水平不高,但並非絕對,例如我就能做出比進口貨更好的油漆。”

“噢,”李部長興致勃勃,問,“這樣有自信?我倒想聽聽你的把握又在哪裏?”

“油漆這件東西,絕對沒有用進口貨的道理。中國地大物博,原料豐富,特別是桐油,是生產好油漆的重要原材料。中國的桐油資源豐富,而且質量高。進口貨一來原材料昂貴,加上長途運費、海關關稅,送進來成本就高。為什麼價錢高卻買得好?就是因為技術過硬。國內油漆的毛病不外乎工藝技術落後,和市場滯銷兩方麵。技術差主要是因為缺少專業的人材,你們去看看就知道了,國內大多數的油漆廠是跟著進口貨跑,美國人出了個亮白漆,大夥一窩蜂的都做亮白漆,手上的機器不如人家好,工藝又是依樣畫葫蘆,怎做得過人家?所以科技這東西一定要走在前麵,鑽研靠投入,不能舍不得花錢。”說到這裏,雲騁歎了口氣,“我是一直有心要辦一個研究室,可惜找不到好的人材做研究。”

方鑒祿聽了立即說道:“這不成問題,我可以幫忙。我在上海的幾家大學還認識幾個化學方麵的教授,你隻要出得起薪金,我就能幫你找到過硬的專家。”

一旁的林鎮長推推雲騁,指著尹元慶說道:“好!雲騁,人材有鑒祿替你找,資金可以向你大伯要,這叫投資,將來賺了錢,再給大伯分紅。”

尹元慶點頭說:“可以,這次回去,就把研究室辦起來吧。不過最遲年底,你得給我看到成效,行不行?”

雲騁大喜,點頭說沒問題。

李部長又問道:“那你說的第二個問題又怎樣解決?”

“你是說國產貨沒有知名度,買不出去嗎?”雲騁歎了口氣,說,“一來有一部分中國人的確是太不相信中國人自己了。為什麼國產貨就一定不如進口貨呢?二來,也因為國產貨自己不爭氣,等質量提高了,生意自然就來了。”

說到這裏,尹元慶提醒雲騁道:“雲騁,你李伯伯問了半天,你也說了半天,該辦些實事了。李部長正為油漆的事煩愁呢。”

這麼一說,果然李部長歎了口氣,說:“這話不假。你們知道鐵路上的車皮成日風吹雨打,塗好油漆三兩天就褪光了。前一陣下決心花大價錢,買了些進口的優質漆,喏,就是你方才提到過的亮白漆,美國貨。剛塗上,嗯,是漂亮,油光閃亮顏色鮮豔,過半個月,下場雨,也掉光了,不耐水啊。”

雲騁一聽,試探地問道:“防水的油漆我前一段日子倒是研究出一些心得,李伯伯要要不試一試?”

他這麼回答,李部長倒不意外,但就是不放心,熟人麵前又不好當眾推托,狐疑的瞧著雲騁,問:“防水?耐光嗎?”

雲騁點頭說:“不怕雨打,不怕日曬。”接著也不等李部長開口,爽氣說道,“給你們免費試用,連貨我也替你送來,李伯伯你隻管等著收貨往鐵皮上塗,過幾個月再來回答我好用不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