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寶華裏出來,弄堂邊是一大片的棚戶區。在這片人口異常密集的地區內,家家戶戶棚挨棚,門靠門,從自家窗口丟件東西出去,搞不好就丟進了鄰居家。操著一口蘇北口音的婦女,堂而皇之坐在門口奶孩子,破舊的爛布襖裏麵骨瘦如柴。就在她家斜對門,堆積如山的垃圾腐臭四溢。
穿過馬路,有家俄商新開的咖啡廳。進入店內,燈光昏暗,小小方桌上點著蠟燭。天鵝絨的落地窗簾,綴著長長的流蘇,柔軟的座椅上套著同質地的椅套。
雲放他們找了靠窗的一張桌子,歸雁好奇的張望著店內的裝設。金屬吊燈,同花紋的壁燈,牆上掛的油畫,畫中的女人也是袒胸露乳,但長裙花團錦簇,白皙豐腴,羽毛帽子花裏胡哨高高聳立著。留聲機裏放著薩克斯的演奏,全是一派繁華景致。
“多奇怪的世界,僅一街之隔。一邊是饑寒交迫的中國人,一邊是俄羅斯的咖啡廳。”坐在歸雁右手邊的女子率先開了口,“貧富差距也就罷了。根本是來自不同世界的兩種人,文化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居然生存在同一個城市裏。”
“這就是上海。”雲放的同事小李笑眯眯的,做最後注解。
歸雁將原本投向窗外的目光調回到同坐一張沙發椅的女子身上。其實從家門口到咖啡廳的這一路上,她就一直忍不住要端詳對方。烏黑柔軟的卷發,沒有用任何發飾固定,就任其隨意拂著額頭臉龐,一身寶藍色的緊身旗袍,暗紅呢大衣進屋便脫下了,手上一枚祖母綠的戒指,做成梅花形,另一隻手的手腕處,琳琳琅琅一大串同款的景泰藍細手鐲,舉手投足發出叮當聲響十足的異域風情。明明是一身的中華裝束,卻偏偏透出和與這家咖啡館隱隱暗合的氣質。
當時的女子,就算再有家底,衣著都以素色為主,料子當然非常考究。時髦的小姐學洋人,燙頭發,化裝,也都是十分含蓄的,用個發卡之類,將頭發整理得服服帖帖,化妝也必定是紅唇黛眉。首飾是最凸現身價的,但真正的大戶人家每次也隻戴一二件,免得被人家說是不用保險箱的暴發戶,天天戴在身上怕人家見不到。很少有人似眼前的這位女子,衣著張揚,毫無顧忌的表達著自己。
再看五官,並不十分完美,但頗具東方魅力,長鼻高顴骨削下巴,臉上唯一的化妝是眉毛,修得細長入鬢。自身長相隻能算中偏上,但氣質高貴成熟透著自信。
此時雲放伸過頭來問:“你知道她是誰?”
“方小姐嘛。”歸雁依照方才見麵時的介紹回答道。
雲放另一個同事小王注解道:“她是我們周刊上唯一刊登連載的女作家,寫的評論也相當吸引人。招徠不少女讀者,很多人就認著她的文章來買報紙雜誌,算是報社的恩公。”
“哦?”歸雁十分意外,因為在她,女性拋頭露麵工作都嫌出格,更何況在她影響中,談論國家大事,實事要聞,那是男人的事情。“這麼一說,方小姐的文章,我也想拜讀拜讀了。”
“可以啊,讓雲放每期帶一份回家給你。”說著,這位方小姐轉向雲放,非常自然親切的說道,“雲放,沒想到你這麼守舊,怎麼放著太太獨自在家,也不帶些東西給她解解悶,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雲放一愣,笑說:“哦,原來真是我大意了。”
歸雁解釋說:“家裏雜誌報紙都現成,全是我沒在意,隻關心雲放的文章登出來沒有。”
小李小王在邊上聽了,起哄道:“哎喲,原來大嫂眼中隻有你哎。”
雲放被說得不太好意思,笑笑說:“不全是吧,我的稿子十有八九都是她替我謄寫整理的,已經是第一個讀者……”
歸雁接口說:“其實是我怕自己抄錯字……”
小王歎口氣,搖搖頭說:“別解釋了,再怎樣說,我們都隻當你們在表演恩愛。”
歸雁緊握雙手,輕輕搓揉著,隻顧難為情,說不上話來了。雲放將話題扯到政事上去,其時五卅慘案後,學潮、工人運動遍地開花,政局動蕩。齊燮元正試圖聯絡孫傳芳的軍隊聯合攻擊上海守軍宮邦鐸、張允明。北伐軍不算,加上軍閥混戰,還有軍閥背後的帝國勢力,鬥得七葷八素一塌糊塗,老百姓的死活根本不算得什麼。
男人各持己見,聊得興致勃勃,女人對這樣的話題都不太有興趣。方小姐插了幾句嘴,也就沒了興致。靜下來,她又將目光定格到歸雁身上。對方一雙妙目聚精會神默默注視丈夫,嘴角含著微笑。這靜在不言中的一幕,觸動了她的心髒,她趕緊將視線調開,淺酩一口咖啡,心中爬上一絲悲涼。
今天雲放帶著太太出來,她不是不懂他的意思。雖然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但在她心中老早就對自己承認了一件事,那個下午,披著一身陽光的雲放,第一次踏入她的視野,同時也踏進了她的心坎。之後數月,她在《時事新報》上刊登的文章多了,去報社的機會也隨之增加。她想她的心意雲放不會毫無知覺,但他表現得無動於衷,親切卻不親熱。她當然知道人家家裏有太太,也鬥爭過,最終無法說服自己不去爭取。直到今天人家帶太太出來叫她灰心。
她吞咽著心中的委屈,以她的家世,以她的才貌,沒想到第一次動情就遭遇滑鐵盧。是再爭取下去嗎?看人家新婚燕爾,毫無間隙,何況自己是什麼人?犯得著自跌身價嗎?家裏求婚的人從家門口排到外灘去了,哪個不比尹雲放身價百倍?
她一麵酸溜溜的想著,眼珠又轉回到歸雁這兒,正遇上歸雁也在觀察她。四目相接,不能不說有些尷尬,歸雁靦腆地笑笑。
“我想,雲放剛才是有話沒說完。他是想告訴你,我叫方奎茵。”方奎茵率先開口說道。
歸雁目光茫然,一時還不明白對方的用意。
“我和方鑒祿、方鑒迪的同胞妹妹。”奎茵目不轉睛,篤定地告訴她,多少有些揭她底的意思。我就是方家的四小姐,不是說我家多富有,也不是說方家尹家有些沾邊的關係,是我知道你們私奔的故事。你不怕嗎?
歸雁睫毛垂下了,看不出表情。總會有些意外吧。要怎樣麵對我這個“知情人”。
歸雁一開始果真發呆,轉而,小心翼翼地問道:“噢,難怪方小姐舉手投足與眾不同,原來果真是身價顯赫。可是我不太理解,以方家怎會需要小姐出來工作?”
奎茵一笑,回答說:“工作不一定為了養家。我就是因為從小喜歡寫寫塗塗,漸漸地開始寫文賣錢,賺個成就感。其實女性出來工作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個人生活態度,生活方式嘛。”
歸雁歎口氣說:“其實我也很想找個工作。”
“你對什麼有興趣?”奎茵問了句,想到什麼向歸雁的衣著雙手瞄了數眼,忽然有些了解。
仿佛知道對方的心思,歸雁心虛的笑笑,說:“我哪裏有什麼興趣不興趣,不過是閑在家裏也無事,想多賺一些家用罷了。”說著,她眼睛轉向雲放,他們三個還在滔滔不絕說著國事,“你知道,雲放剛來上海不久,還沒站穩腳跟,我隻是想幫幫他。”
奎茵點點頭說:“我了解。你會什麼?有機會我幫你留意。”
歸雁想了想,回答:“寫字記賬都沒有問題。”
奎茵聽了點點頭,又想到什麼問:“雲放同意嗎?”
歸雁也是抿嘴一笑說:“不信你問問他好了。”
奎茵注視她數秒,恍然有些明白雲放的眼光。自己和她不是先來後到的問題。歸雁這個人,看似無時無刻不在替雲放著想,為雲放辦事,同時也將雲放牢牢控製在手裏,雲放離不開這個女人,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品。
老中國的文化,真的培養出這樣的人來?
那天以後,奎茵有意無意的與這個女人多做了幾次接觸,一起逛菜場,逛商店,聊一聊生活。歸雁絲毫不掩蓋生活的清苦,隻有一點,從不讓奎茵踏進他們的小屋,說是給雲放留點麵子。她對奎茵講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隱園的生活,雲放三少爺的生活,雲放為自己放棄了的生活。奎茵有時候真的弄不清,歸雁是在抒發感慨,還是存心在告訴自己,雲放有多愛她。
她內斂含蓄,處處迎合人意,但她憑良心,不卑顏奴膝,她遇事避重就輕,但說出來的話實在誠懇,奎茵覺得她就是自覺不自覺地在耍著手段,卻叫人沒法討厭。
原本隻是出於對尹雲放的好感,竟然勾出對自己情敵的濃厚興趣,實在始料未及。
這一日的下午,奎茵同歸雁誑了布市,請歸雁吃了頓小籠包子,和一些點菜。用奎茵的話說,不想看著歸雁死於營養不良。
就著三月和煦的陽光,奎茵叫了輛黃包車,回到自家位於法租界,皋蘭路上的西班牙式花園洋房。
走進大鐵門,一條大道直通主樓,綠色襯托著乳白色三層樓建築的白璧無瑕。繞過數株高大的香樟、白玉蘭,修飾整齊的草坪映入眼簾。草坪中央的石桌椅旁,圍繞有一群年輕人。正是自己的二哥、三哥,和尹繪顏、唐怡絹,此外今天來了個陌生人。
奎茵第一眼看見那人的背影,竟然心頭一震,突然木在那裏。以為自己看到了尹雲放。一身淡灰的薄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周圍的人不是坐著就是靠著,愉快的聊天。唯獨這個人站得筆直,雙手插在褲袋裏,背不斜脖不歪,身材修長挺拔,肩直背寬。
“維多利亞回來了。”方鑒祿頭一個看見她,叫起來。
眾人的目光一齊轉向奎茵,奎茵的目光與麵前的男子相遇了。琥珀色的眸子,戴一副金絲邊的眼鏡。同樣的鼻直口方,長臉頰,遠不及雲放英挺威武。一身淡色西裝,皮膚照樣白皙粉嫩。雲放皮膚黑愛穿深色,頗具野性魅力。眼前的人卻是文質彬彬,斯文得透著脂粉氣。
繪顏總是一張笑臉,說:“奎茵姐,你不認識他,他是我二哥。”
對方經介紹,主動伸出手來:“尹雲騁,幸會。”
奎茵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太喜歡男生女相。隻點了點頭,繞過雲騁,向繪顏走去。不溫不火的打著招呼:“今天不上學嗎?來找老二玩。”
繪顏去年夏天高中畢業,家裏給在上海找了座大學繼續學習,當然也主要為了方便接近方鑒祿。繪顏甜甜的笑著,回答:“下午隻有一節課,放學我就去接怡絹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