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幾近夏至,隴西的傍晚卻依舊寒涼。他站在函穀關右側的山林中,就著月光看著下方的廣袤原野。
滿載輜重糧草的牛車吱呀著碾過寬敞的官道,時不時有火把穿梭在原野夜色中。三川原野上立著各色軍營,旌旗營帳層層疊疊。
聯軍六十萬,占據了秦周圍所有的關隘要塞,西至澠池,東至虎牢關,日夜滾動著隆隆沉雷,煙氣彌漫,軍馬嘶鳴。聲勢非以往可比。
他淡淡皺起了眉頭,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同往常溫文爾雅的形象頗為不符。
原以為此次合縱六國還是會同往常一樣隻是走個過場,為了各自的利益,輕易就能瓦解,未曾料到六國此次滅秦之心如此強烈。
秦國這塊骨頭不好啃,當初魏國強大,秦國窮困,民眾食不果腹,飽受欺淩,被逼得隻能退守隴西,卻仍能拿著鋤頭菜刀嗷嗷叫地和裝備精良的魏軍拚命。六國便算能勝,付出的代價也不會少,而這份代價,絕對沒有哪一國願意獨自承受。
此刻,齊王會在想什麼?合縱聲勢出乎意料的浩大,若能順勢滅了秦國,又趁列國尚未恢複元氣取了宋,齊國霸業必成。
哈,齊王想得真是萬分美好。這個計策的確很美好,可惜,他沒有那份對時局的把握力。
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羊皮紙,上麵空空蕩蕩地隻寫了一行字:“我已回山,兄長自重。”署名為楚石。
楚石臨走前隻給蘇代留了信,一來在臨淄期間蘇代對自己頗為照顧,二來她選擇在這個時節離開並不妥當,但她已然不想再等下去,回山,這是一個好借口,相信蘇代會向齊王解釋。
尋常情況下,蘇代並不會懷疑,如果蘇代真的隻是一個齊國上卿,他便算懷疑了,短時間內也查不出楚石的行蹤。
可惜,蘇代並不隻是一個齊國權臣,他的理想也不是輔佐齊王成就一代霸業,所以早在發現楚石入齊後,他便安排人手暗中跟著她了,原本的目的隻是保護,卻未料,發現了這樣一個秘密。而這一切原本的授意者也並非是他,而是,樂毅。
他是齊國的上卿,是聞名列國的縱橫策士,是蘇秦的,弟弟。
所以,他是燕國放在齊國最深的細作。
當年兄長空有一身才華卻鬱鬱不得誌,後來赴燕,得到了當時燕王的賞識,才漸漸風光起來,佩六國相印,名揚四海。雖然最後合縱失敗了,但那番轟轟烈烈卻是真實而揮之不去的史書一筆。合縱失敗後,弱小的燕國留不下他,心灰意冷的蘇秦來到了齊國,齊宣王重用他,齊國貴胄派人暗殺他,於是,蘇秦死了。
蘇秦死了,天下唏噓,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名士就突兀地死在齊國,死在那些毫無作為的貴胄手裏。經過多年的暗中調查,蘇代卻發現當年那些人刺殺蘇秦的理由很簡單,隻是因為蘇秦在齊王麵前得寵,齊王看重蘇秦,所以那些貴族吃醋了……真是可笑得無力……
蘇代知道,兄長對燕王一直有著知遇之恩的感念,也一直牽掛著燕國。有人說他是燕國細作,所以才會被殺,他不在乎兄長是否真的是燕國細作,蘇秦死了,死在了齊國,蘇秦感念燕國,這樣就夠了。
於是,那一年,他離開了稷下學宮,秘密找到了剛在燕國任職亞卿的樂毅。於是,他又回到了齊國。
也許,在天下人看來,蘇秦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將在史書上留下濃墨一筆的名士,是學子們爭相效仿的人物。
在蘇代看來,蘇秦是哥哥,是他的長兄,是那個會對他和藹微笑的人,是小時候一筆筆教他寫字的人,是會冒著風雪為他送傘的人。他要報仇,要齊國付出代價。當年齊王處死的那幾個貴族,怎能抵得兄長的性命,必要用一國基業償還才夠!
他蘇代從來就不是什麼誌存高遠之人,他隻想,親人在這個世上,他看著那人功成名就便好。隻是如今,那個人再也不在了。
他沉吟著,齊國,一定要滅,但若能在此前滅了秦國,了卻兄長生前之願,也未嚐不是一樁讓他十分心動的事情。
他捏著手上的羊皮,穀雨小弟,看來,今後你我要各為其主了。
該如何利用當前局勢呢,蘇代思索著。
在楚石這樣一番利誘下,齊王不可能不動取宋的心思,可他卻沒有找自己和丞相商議,想必已然決定自己暗中行動,這也證明了他取宋的心思異常堅定。也是,先王幾代人的夙願就要在自己手上實現,齊王怎麼可能放任機會流失。隻是,他不找人商議,執意一意孤行,在確保了行動隱秘的同時,卻也決定了這個取宋的美夢,終將變成齊國的噩夢,又或者,為齊國今後的噩夢,埋下伏筆。
蘇代走下山,嘴角的冷笑已然消失不見,他微笑著和每一個路過身邊的將士點頭致意。齊國此次動用了三十萬人馬,此刻正駐紮在崤山山口外的洛水北岸。篝火劈啪作響,士兵們烤著剛打的山羊,談論著怎樣將秦軍打得滿地找牙,怎樣在鹹陽大大地樂嗬一番,又如何衣錦還鄉,帶著消滅天下天下第一強國的榮耀。蘇代便在這樣一片火熱朝天的氣氛中,回到了這個營地裏除了合縱長齊國丞相孟嚐君外最大的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