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楚石在家老的引領下去拜見了樗裏疾。
這位年過七十的老丞相依然健朗。張儀去歲於魏國病故，公孫衍歸隱，蘇秦被害而亡，司馬錯離秦出走不知所蹤，那一代人中，隻有樗裏疾依然堅挺在自己的職位上，一方麵他是秦國王室血脈，無法走得如那些外邦臣子般灑脫，另一方麵秦國也需要他這個頂梁老臣，不為謀政理事，隻為在國危難之際有一個人能穩住朝局。
當年嬴稷能夠順利即位背地裏未嚐沒有這位老丞相的功勞。
也許這幾年不太理事，隻掛了個右丞相之職，主管邦交外事，等閑沒有人會來叨擾，故而這位老人日子過得挺滋潤，養得紅光滿麵，很是精神。
兩人沒有談及朝政或戰事，隻管論學，樗裏疾學識淵博又聰慧敏銳，素有“智囊”之稱，楚石也不會妄自菲薄地藏著掖著，兩人聊得很是愉快。
一同用了午膳，老丞相便要午睡，楚石正欲告辭，半隻眼皮已然耷拉下來的樗裏疾突然叫住了他：“秦國如今看似蒸蒸日上，實則內有隱憂，秦王和太後都看重先生，我老了，這個天下是你們這些後生的，好自為之。”
楚石心中了然，長揖一禮：“老丞相放心，鬼穀一門雖不忌諱詐術詭道，但斷然不會偏離正道。”
樗裏疾點點頭，揮了揮手，在躺椅中漸漸睡著了。楚石靜靜地退了出去。
那句最後的話是在隱晦地提醒自己什麼。樗裏疾一雙慧眼，哪能看不清如今的局勢，隻是有些事尚未觸及底線，且他也有些力不從心了，所以才沒插手。
楚石有些擔心，連樗裏疾都開口提及這些，看來嬴稷的處境真的有些不妙。前幾日甘茂留下官印帶著家眷秘密離開了秦國，不知所蹤。
這位贏壯時期的寵臣權相在嬴稷繼位後立刻被收回了手中的權勢，對於一個心有抱負又嚐過權力滋味的高傲士子來說，離開是早晚的事，但他主持秦政多年，知道秦國的許多秘事，如今不知去往哪國……
至此，秦國朝堂上唯一也是權利最大的一個外邦士子也走了。
楚石素來對羋氏一族的排外之舉有所耳聞，竟然連前丞相都擠走了，無怪乎樗裏疾和秦王的忌憚。
白起尚在藍田待命，聽說過幾日便會回鹹陽受封，百姓們奔走相告，早早地備好了食物鮮花迎接將要歸來的勇士。
比白起更早回來的是齊國破宋的消息，宋王於王宮中自盡，宋國的王宮貴胄皆為齊軍俘虜，標誌了傳承將近八百年的宋國徹底滅亡。
楚石的心情有些複雜，當初的一念之舉竟能造成如此廣泛的影響。
當今天下除了七大強國，那些在夾縫中求存的小國也不過是群狼環伺下的一塊塊肥肉，不堪一擊的宋國被齊軍迅速攻克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齊國版圖擴大，實力更上一層樓，卻也埋下了無數隱憂。
楚石不過就是向齊王進言了幾句，便改變了列國格局，又直接造成了一個國家的滅亡，她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第一次為謀就取得了如此卓越的效果，楚石該當高興，但想著宋國土地上的白骨戰火，聯軍在秦國的鐵騎下死傷數萬的慘狀，她又高興不起來。
一言興邦，利口覆國，楚石第一次有了直觀的感受，原來兩唇開闔間真的能攪起驚濤駭浪……
她並不後悔，打天下金戈鐵馬，治天下人心所向，亂世當道，唯有殺伐才能鋪就天下一統的正道。
齊國破宋帶來的一個附加影響便是楚石在秦不用再有所顧忌，便算齊國說此事是楚石的計謀，列國也不會掉過頭來對付秦國，他們隻會看到宋國這塊實打實的土地，齊國得到的實打實的利益，哪管其餘。
兩日後，白起奉召率領一部分將領入鹹陽受封。
大街小巷湧滿了圍觀的人群，人們手裏提著一個個籃子，籃子裏放著雞蛋、饅頭和麵餅，一路犒勞得勝歸來的秦軍，士兵們身上猶自帶著戰場上的血腥氣，眉宇間卻是一派興奮和輕鬆，昂首挺胸地從兩旁的人流中穿行而過。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秦軍威武！”
四周立刻傳來此起彼伏的應和。
“大將軍威武！”
“秦軍萬歲！”
“秦國萬年！”
“……”
人流湧動，呼喝聲此起彼伏，最後彙聚成整齊的“秦國萬年！”
男人們揮舞著有力的手臂，女人們搜尋著隊伍裏是否有自己的丈夫、兒子，楚石也在人流中惦腳張望。
白起還是一如既往地騎在那匹最高最健壯的黑色戰馬上，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卻正符合秦人眼中大將軍的形象。女子們發出尖叫聲，帶著仰慕的神情注視著那個男人。楚石素知秦國民風奔放，但處在一堆女人的尖叫聲中猶自有些不適應。她掏了掏耳朵，避到了一旁，第一次感到聽覺太過靈敏也非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