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善懷，亦各有行。
屋內飄著一股清新的香氣，年輕的美婦坐在一張榻上，懶散地撐著額頭，簾帳輕輕掛起，美婦仿佛剛睡醒般睜開朦朧的雙眼，別有風韻。
曾經的羋王妃再有想法也隻能如許穆夫人那般發發牢騷，戰國崇尚戀愛自由，也支持寡婦再嫁，但對有夫之婦卻也束縛良多，更何況羋王妃的丈夫是一國之君，一切皆要以丈夫和國君之命是從，她曾經做過的最大的反抗也不過就是陪著兒子去往遙遙的燕國。
楚石低頭走進室內，侍從們無聲地退下，將殿門掩起。外間悶熱，殿內卻十分涼爽，楚石擦了擦額頭的汗，偷偷瞄了一眼上首的女子。
褐色金鑲邊的曲裾，如墨的長發挽成一個簡約而華貴的髻，婦人有著不同於女子的嫵媚，比之當年又增添了不可侵犯的威勢。
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她們是紅顏禍水。
周武王有婦好，齊宣王有鍾無鹽，她們是巾幗王後。
西施浣紗，鄭袖起舞，一眸一笑牽動萬千男子心腸。
但她們都隻是男子的陪襯，權利的附屬品。
隻有羋姬不同，她沒有男人，或者說從離開秦國的那一刻起，她隻是想要守護自己孩子的母親，而從回到秦國的那一刻起，她是宣太後，隻是宣太後。
楚石垂眸站在下首，宣太後也不言語，午睡初醒，她仿佛還有些迷蒙，揉了揉雙眼，待看清底下站著的人時，她才有些漫不經心地道：“來啦。”
她放下擱在榻頭的雙腳，曼妙的身姿一個回轉，裙擺勾起一道絢麗的半圓輪廓。
“坐吧，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氣。”
楚石默默在一旁唯一的軟墊上跪坐下來。
“見過秦王了？”
“回太後，是的。”
上首沉默了一會後道“你，很好。”
楚石內心打鼓，見麵統共就說了兩句話，太後突然這麼說，倒地是貶斥還是褒獎？見過秦王意味著她已經同嬴稷達成共識，秦王是他的兒子，就算以後可能會成為政敵，那也是她的兒子，在這方麵，宣太後和魏冉是不同的，母親永遠不會害孩子。楚石自認沒做任何逾矩之舉，但這句意味不明的話語卻又讓她難安。
宣太後並未讓她難安多久，便又接著道：“知道我在楚國時最欽佩誰嗎？”
楚石搖頭道：“石不知。”
宣太後道：“鄭袖。”
楚石訝然抬頭，鄭袖乃楚懷王寵妃，當年張儀出使楚國被打入死牢，正是鄭袖吹的枕頭風才讓張儀安然回到秦國。她聰慧善舞，善妒聰慧，可謂褒貶不一，屈原就曾罵她為楚國禍水，亡國之女。
“那一年，魏王獻給楚王一個美女，鄭袖妒忌魏女專寵，就使毒計讓楚王割了她的鼻子。後來，屈原身受楚王信任，成了炙手可熱的重臣，鄭袖將他寫的文章都編成歌舞，日夜在宮中表演。楚王大悅，屈原卻不領情，稱其為亡國禍水，鄭袖大怒，勾結朝中貴胄，在楚王麵前進讒言，楚王果然疏遠了屈原。”
楚石皺眉，不明白太後為何講這些，怕她成為秦國禍水？她摸摸臉，果斷排除此等可能。
太後沒有注意到楚石的小動作，自顧自繼續說道：“鄭袖沒有家國觀念，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自己的喜好和私欲，我欽佩她，能活得隨性，能握住男人的心。”
“當年在楚宮，除了那些美人，她對宮中的奴仆侍從和我們這些不受寵的早被遺忘的外支公主，都是極好的。除了在觸及到那個男人時，鄭袖一直是個善良溫婉的女子……”
正當楚石以為宣太後要沉浸在對鄭袖的回憶中不可自拔時，對方突然看向她，意味聲長地來了句“秦王要大婚了。”
楚石被繞得一暈，算算嬴稷今年十八，還有兩年便二十了，的確是該大婚了。她立刻拱手：“恭喜大王，恭喜太後。”
“是該恭喜，秦楚聯姻，可不正是喜事。”宣太後站起身，走下台階，伸手打開楚石身旁的一扇窗，如少女般“咯咯”笑了起來，神態間卻透著複雜得情緒。
楚石一愣，國君大婚向來不由己身，聯姻素來是邦交最有力的手段之一，惠文王和武王都曾迎娶魏女為國後，到了嬴稷這一代，竟然要改娶楚女了？
六國大敗，為了平息秦國的怒火，所以楚國就迫不及待送個公主過來？還是因為，秦國的太後是楚人的緣故……
宣太後頓了頓，過了須臾，仿佛吹夠了外間的涼風，她攏了攏額邊的碎發，關上窗戶，回首看向楚石，有些悵然道：“坐上這個位置，我本以為自己算是天下間唯一的奇女子了，如今看到你，才真正心生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