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的另一邊,昭裏尺躺在粗棉鋪就的硬板床上,睜著雙眼看天花板上月光映照進的斑駁樹影,屋內的火盆劈啪作響,裏麵還殘留著隻燒成一半的一片竹簡。
他坐起身,合衣走到窗邊,隱隱看到東北角的屋子燈火未熄。發出一陣低低的歎息。
他本是妾室之子,雖有父親疼愛,從小生活也並非順遂,生母早逝,主母不喜,長兄更是視他為敵,故而早早離家闖蕩,所謀無非為己爭一立足之地,也為博得父親的認可和歡心。
昭裏一族本是楚國隱秘力量的實際掌權人,所以當楚王和父親告知他,將來竟然要將昭裏一族的權柄交到他手上時,他也曾萬分惶恐和驚喜。這些年下來,父親也的確漸漸不再管事,除了家族事務外,楚國的一應密探幾乎都在他的手中。
“公子。”門外有人道。
“進來。”
一個女子走了進來,她是昭裏尺身邊的侍女。如今卻是一身勁裝,可見剛剛外出回來。
“她怎麼說?”
“大巫說蜀太子答應我們的條件,但不要美女和財貨。”
“那他要什麼?”
女子從懷中取出一張牛皮紙,伸手在上麵點了兩下,“她說蜀太子要這十座城池。”
昭裏尺看向地圖的雙眼一怔,“嗬,打的好算盤。”這十座城池緊靠丹陽,雖為秦楚接壤,卻是楚國的地盤,也是楚國除了江水和淮水外唯一一個在陸地上的天然屏障,他日若是秦軍攻楚,拿下了這裏,楚國的西北對於秦兵來說將是一馬平川。
“這麼一塊肥肉,他也不怕磕了牙。”同樣的道理,將來秦軍若是從陸地上攻楚,這裏也將是他們的第一個目標,蜀太子要這麼塊地盤,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公子的意思是?”
“將蜀太子的意思原樣轉呈大王。”他將桌上的地圖卷起,收入袖口中。
“還有什麼事嗎?”見女子不走,昭裏尺問。
女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那幾個秦人,不用管嗎?”
“此事我自有決斷,你去吧。”昭裏尺道。
女子走後,昭裏尺一下子也睡不著。
坐在桌前,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筆畫著,卻是“楚石”二字,各國密探都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沒有絕對的秘密,早在昭裏尺遇到楚石一行人時,憑借多年的密探經驗就知道這夥人不簡單。秦國對楚石的任命經丞相府批發,走的雖不是明路,但也沒有藏著掖著,一打聽就知道了。昭裏尺在接到情報時就猜到了秦國的真實意圖,這並不是什麼難事。
天下大勢,說微妙也微妙,說清晰也清晰。
秦國崛起已成定局,早在秦國攻下巴蜀後就有人提醒楚王小心秦國攻楚,所以才有後麵的齊楚結盟,熟料被張儀三言兩語挑撥了一番後,楚國不但和齊國反目成仇,還丟了丹陽和漢中,後來秦王暴斃,六國合縱再次結盟攻秦,依舊一敗塗地,如今各國都各掃門前雪,等著看秦國這頭虎狼會先咬哪家。
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縱然他昭裏尺再明白,楚王不清醒也沒用,每當在黑暗權力的道路上走得越遠,這種無奈就越深。屈原何曾不是心如明鏡幾番勸阻,下場卻是越發潦倒,以致隻能寄情於詩,紓解心中鬱結,何況,他昭裏尺隻是楚王手中的一把匕首,昭裏家族也不會出這個頭。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楚石趕著去山裏進貨為由,和昭裏尺告別,婁水暗中留了幾個人盯著他們的動向。
接下來的幾天,楚石和婁水分別在蜀地各處探查,將當地的民情、水利、秦法的實施和民生對照著司馬錯給的《巴蜀概要》一一分析比對,楚石半公開地見了一些各地的官員,但大多是一些職位比較低的書吏,她從不進縣府和官驛。
大約三個月後,冬季將臨,她不再四處晃蕩,慢慢向巫山峽穀出發,同時將一路的見聞整理成冊,將一些律法的完善建議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派人呈交嬴稷。
剛剛下了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和秦地一望無際的白山冰河不同,巴蜀的雪景有其獨特的視覺享受,銀裝素裹下的山林依舊顯示著無與倫比的窈窕秀麗。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隻且!”楚石坐在一處平緩的山崖上俯瞰著腳下層疊的雪鬆。
“這麼好的景致,何以吟如此悲涼的詩?”鄭博哼哧哼哧地爬上山道,雖然巴蜀的雪景的確很獨特,但這麼冷的天氣,他還是更願意在屋中喝熱茶。
他在兩天前和一幹新派來上任的官吏一起來到巴蜀,部署秦國攻楚前的巴蜀情報網,順便放兩顆煙霧彈迷惑下六國,在他的前期鋪排下,各國幾乎都以為秦國要在巴蜀重新變法,雖然昭令上的確修改了幾條律法,也重新派出了一些新的縣令、知府,成都縣令吳予國毫不意外被以沒有政績為由召回鹹陽,但絕沒有六國以為的那麼大動幹戈。各國密探越打探不到秦國的具體動作,就越覺得這個動靜會越大,也就會越放心,隻有一些如孟嚐君、屈原一流的人始終顯得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