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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吃飯吧!”我把飯提到田邊,對爺爺大聲喊道。
爺爺一邊趕牛,一邊回頭看著我問:“哪兒來的飯?”
我說:“小姨早上剩的冷飯,她叫你先吃一點,別餓著了!”
爺爺喚住牛,說:“歇會也好!人沒什麼,要把別人的牛餓著了,下次人家就不會租給你了!”從花花死後,我們家使牛,都是向別人租的。說著,爺爺卸下牛,把它牽到裏麵的草坪上,讓它自由吃草。現在到處是茂盛的草,也省得割草了。然後,爺爺戽水洗了洗手,走到田坎上,在一塊幹淨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從我手裏接過了小姨給我的塑料袋,端起缸子,大口大口地喝起稀飯來,十分香甜的樣子。我想,爺爺肯定是餓壞了。連飯粒沾在胡子上,他也沒有去擦。我從身後拿出那包脆餅:“爺爺,這個也給你,小姨說稀飯有些清,叫你和著這餅子吃!”
爺爺停下來看了我一眼:“你小姨是好人!”然後把我的手推開了,“我喝了這缸稀飯就夠了!你留著自己吃吧!”
我覺得從那天起,我就懂事了。我堅持說:“不,爺爺,你吃,你要幹活!”
可爺爺又把我的手推開了,說:“爺爺老了,就隻有這點飯量,吃不下了!”說著,爺爺又把頭埋進了盛稀飯的缸子裏。我在一旁看著爺爺端缸子的手。爺爺的手和別人有些不同,手指頭又粗又短,指關節的骨頭向外翹起,像是永遠都伸不直的樣子。手背上青筋畢露,皮膚緊緊貼著骨頭。指頭肚上的老繭被水泡白泡軟了,有些像發泡的小饅頭。
爺爺喝完了稀粥,放下了缸子,我看著爺爺心悅誠服地說:“爺爺,你真行!你說今年旱得早,果然就不好收水栽秧了!”
爺爺顯出十分驕傲的樣子:“爺爺和老天爺打了一輩子交道,它這點臉色還看不出?”
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小剃頭佬給我講的故事,我還一直沒有機會問爺爺。這時,我就突然問道:“爺爺,奶奶真是你插秧比賽贏來的?”
爺爺吃了一驚,回過頭怔怔地看了我一陣,才有些驚詫地問:“小崽兒,你是從哪兒聽說的?”
“是小剃頭佬告訴我的,他說是羅爺爺對他說的!”
爺爺像是明白了,笑了一笑,但他並沒有回答我,而是回過頭,目光十分神往地看著遠處。我想聽到關於奶奶的事,就追著問:“爺爺,你沒回答我剛才的話呢!我想知道小剃頭佬騙我沒有?”
爺爺這時才像有幾分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小崽兒,他說得沒錯,但不是贏的,哪有拿人來打賭?是你奶奶自己看上我的!”
我馬上接著問:“小剃頭佬說,我的祖外爺還是鄉長,奶奶要嫁給你,祖外爺沒說什麼嗎?”
爺爺沒馬上回答我,像是沉進了往事一樣,眼睛中掠過了一層迷蒙的神色。過了許久,爺爺忽然把手搭在我的大腿上,歎了一口氣說:“哎,揚揚,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奶奶了!”
“為什麼,爺爺?”
爺爺語氣顯得很沉重地說:“你不知道呀,揚揚。你奶奶在認識我之前,鄉裏學校的一個小白臉老師就看上了她。這小白臉老師也真是個人物,吹拉彈唱、寫呀畫的,樣樣都會,嘴皮子也巧,你祖外爺和祖外婆都很喜歡他。可你奶奶自打那天插秧比賽後,死活也不願答應他。盡管這樣,那小白臉老師還天天往你祖外爺家裏跑,又給你奶奶買東西。你祖外婆兩頭作難,就要你祖外爺拿個主意。你祖外爺能拿什麼主意?他那時正在到處宣傳婚姻自由,反對包辦婚姻,他就說讓你奶奶自己做主,你奶奶當然一口咬定非我不嫁了,所以你奶奶就和我結了婚!可是你知道後來那小白臉老師怎麼樣了嗎?先是調到縣裏當秘書,後來調到行署當幹部,再後來調到省裏,要是你奶奶當初嫁了他,什麼樣的榮華富貴沒有?可跟著我,沒享一天福,揚揚,你說爺爺對得起奶奶嗎?”
爺爺的胡子顫抖著,眼睛裏蒙著一層霧靄似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爺爺,但我心裏也真的有些難過起來。我於是把身子靠在了爺爺的大腿上,半天才說:“爺爺,我今後要孝順你!”我當時也不知怎麼就說出了這句話。
爺爺像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伸出手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說:“好哇,你奶奶在地下聽到這話,也會高興的!”說完,爺爺看了看天,把我從他的大腿上扶了起來,轉換了話題說,“好了,時候不早了,牛也吃了半天草,你去把它牽過來,爺爺要幹活了!”
聽了爺爺的話,我走過去,牽起牛就往田裏走。牛還留戀著那一蓬蓬青草,強著頭不肯走,我走到它屁股後麵,用樹條子抽了它一下,它才走了。
爺爺從我手裏接過牛繩,把它吆進犁溝裏,在它脖子上套上枷檔,正準備趕牛走,我突然對爺爺說:“爺爺,讓我來試試,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