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為了忘卻的記念(1 / 3)

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記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並非為了別的,隻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鬆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

兩年前的此時,卽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們的五個青年作家同時遇害的時候。當時上海的報章都不敢載這件事,或者也許是不願,或不屑載這件事,隻在文藝新聞上有一點隱約其辭的文章。那第十一期(五月二十五日)裏,有一篇林莽先生作的白莽印象記,中間說:

“他做了好些詩,又譯過匈牙利詩人彼得斐的幾首詩,當時的奔流的編輯者魯迅接到了他的投稿,便來信要和他會麵,但他卻是不願見名人的人,結果是魯迅自己跑來找他,竭力鼓勵他作文學的工作,但他終於不能坐在亭子間裏寫,又去跑他的路了。不久,他又一次的被了捕。……”

這裏所說的我們的事情其實是不確的。白莽並沒有這麼高慢,他曾經到過我的寓所來,但也不是因為我要求和他會麵;我也沒有這麼高慢,對於一位素不相識的投稿者,會輕率的寫信去叫他。我們相見的原因很平常,那時他所投的是從德文譯出的彼得斐傳,我就發信去討原文,原文是載在詩集前麵的,郵寄不便,他就親自送來了。看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麵貌很端正,顏色是黑黑的,當時的談話我已經忘卻,隻記得他自說姓徐,象山人;我問他為什麼代你收信的女士是這麼一個怪名字(怎麼怪法,現在也忘卻了),他說她就喜歡起得這麼怪,羅曼諦克,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對勁了。就隻剩了這一點。

夜裏,我將譯文和原文粗粗的對了一遍,知道除幾處誤譯之外,還有一個故意的曲譯。他象是不喜歡“國民詩人”這個字的,都改成“民眾詩人”了。第二天又接到他一封來信,說很悔和我相見,他的話多,我的話少,又冷,好象受了一種威壓似的。我便寫一封回信去解釋,說初次相會,說話不多,也是人之常情,並且告訴他不應該由自己的愛憎,將原文改變。因為他的原書留在我這裏了,就將我所藏的兩本集子送給他,問他可能再譯幾首詩,以供讀者的參看。他果然譯了幾首,自己拿來了,我們就談得比第一回多一些。這傳和詩,後來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卽最末的一本裏。

我們第三次相見,我記得是在一個熱天。有人打門了,我去開門時,來的就是白莽,卻穿著一件厚棉袍,汗流滿麵,彼此都不禁失笑。這時他才告訴我他是一個革命者,剛由被捕而釋出,衣服和書籍全被沒收了,連我送他的那兩本;身上的袍子是從朋友那裏借來的,沒有夾衫,而必須穿長衣,所以隻好這麼出汗。我想,這大約就是林莽先生說的“又一次的被了捕”的那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釋,就趕緊付給稿費,使他可以買一件夾衫,但一麵又很為我的那兩本書痛惜:落在捕房的手裏,真是明珠投暗了。那兩本書,原是極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詩集,據德文譯者說,這是他搜集起來的,雖在匈牙利本國,也還沒有這麼完全的本子,然而印在萊克朗氏萬有文庫(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中,倘在德國,就隨處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錢。不過在我是一種寶貝,因為這是三十年前,正當我熱愛彼得斐的時候,特地托丸善書店從德國去買來的,那時還恐怕因為書極便宜,店員不肯經手,開口時非常惴惴。後來大抵帶在身邊,隻是情隨事遷,已沒有翻譯的意思了,這回便決計送給這也如我的那時一樣,熱愛彼得斐的詩的青年,算是給它尋得了一個好著落。所以還鄭重其事,托柔石親自送去的。誰料竟會落在“三道頭”之類的手裏的呢,這豈不冤枉!

我的決不邀投稿者相見,其實也並不完全因為謙虛,其中含著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於曆來的經驗,我知道青年們,尤其是文學青年們,十之九是感覺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極容易得到誤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時候多。見麵尚且怕,更不必說敢有托付了。但那時我在上海,也有一個惟一的不但敢於隨便談笑,而且還敢於托他辦點私事的人,那就是送書去給白莽的柔石。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見,不知道是何時,在那裏。他仿佛說過,曾在北京聽過我的講義,那麼,當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記了在上海怎麼來往起來,總之,他那時住在景雲裏,離我的寓所不過四五家門麵,不知怎麼一來,就來往起來了。大約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訴我是姓趙,名平複。但他又曾談起他家鄉的豪紳的氣焰之盛,說是有一個紳士,以為他的名字好,要給兒子用,叫他不要用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福”,平穩而有福,才正中鄉紳的意,對於“複”字卻未必有這麼熱心。他的家鄉,是台州的寧海,這隻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氣就知道,而且頗有點迂,有時會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覺得好象也有些這模樣的。

他躲在寓裏弄文學,也創作,也翻譯,我們往來了許多日,說得投合起來了,於是另外約定了幾個同意的青年,設立朝花社。目的是在紹介東歐和北歐的文學,輸入外國的版畫,因為我們都以為應該來扶植一點剛健質樸的文藝。接著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印藝苑朝華,算都在循著這條線,隻有其中的一本蕗穀虹兒畫選,是為了掃蕩上海灘上的“藝術家”,即戳穿葉靈鳳這紙老虎而印的。

然而柔石自己沒有錢,他借了二百多塊錢來做印本。除買紙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雜務都是歸他做,如跑印刷局,製圖,校字之類。可是往往不如意,說起來皺著眉頭。看他舊作品,都很有悲觀的氣息,但實際上並不然,他相信人們是好的。我有時談到人會怎樣的騙人,怎樣的賣友,怎樣的吮血,他就前額亮晶晶的,驚疑地圓睜了近視的眼睛,抗議道,“會這樣的麼?——不至於此罷?……”

不過朝花社不久就倒閉了,我也不想說清其中的原因,總之是柔石的理想的頭,先碰了一個大釘子,力氣固然白化,此外還得去借一百塊錢來付紙賬。後來他對於我那“人心惟危”說的懷疑減少了,有時也歎息道,“真會這樣的麼?……”但是,他仍然相信人們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