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為了忘卻的記念(2 / 3)

他於是一麵將自己所應得的朝花社的殘書送到明日書店和光華書局去,希望還能夠收回幾文錢,一麵就拚命的譯書,準備還借款,這就是賣給商務印書館的丹麥短篇小說集和戈理基作的長篇小說阿爾泰莫諾夫之事業。但我想,這些譯稿,也許去年已被兵火燒掉了。

他的迂漸漸的改變起來,終於也敢和女性的同鄉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離,卻至少總有三四尺的。這方法很不好,有時我在路上遇見他,隻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後或左右有一個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會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時候,可就走得近了,簡直是扶住我,因為怕我被汽車或電車撞死;我這麵也為他近視而又要照顧別人擔心,大家都蒼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萬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實在看得他吃力,因而自己也吃力。

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隻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

他終於決定地改變了,有一回,曾經明白的告訴我,此後應該轉換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我說:這怕難罷,譬如使慣了刀的,這回要他耍棍,怎麼能行呢?他簡潔的答道:隻要學起來!

他說的並不是空話,真也在從新學起來了,其時他曾經帶了一個朋友來訪我,那就是馮鏗女士。談了一些天,我對於她終於很隔膜,我疑心她有點羅曼諦克,急於事功;我又疑心柔石的近來要做大部的小說,是發源於她的主張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許是柔石的先前的斬釘截鐵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實是偷懶的主張的傷疤,所以不自覺地遷怒到她身上去了。——我其實也並不比我所怕見的神經過敏而自尊的文學青年高明。

她的體質是弱的,也並不美麗。

直到左翼作家聯盟成立之後,我才知道我所認識的白莽,就是在拓荒者上做詩的殷夫。有一次大會時,我便帶了一本德譯的,一個美國的新聞記者所做的中國遊記去送他,這不過以為他可以由此練習德文,另外並無深意。然而他沒有來。我隻得又托了柔石。

但不久,他們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書,又被沒收,落在“三道頭”之類的手裏了。

明日書店要出一種期刊,請柔石去做編輯,他答應了;書店還想印我的譯著,托他來問版稅的辦法,我便將我和北新書局所訂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給他,他向衣袋裏一塞,匆匆的走了。其時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間,而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

第二天,他就在一個會場上被捕了,衣袋裏還藏著我那印書的合同,聽說官廳因此正在找尋我。印書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願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辯解。記得說嶽全傳裏講過一個高僧,當追捕的差役剛到寺門之前,他就“坐化”了,還留下什麼“何立從東來,我向西方走”的偈子。這是奴隸所幻想的脫離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劍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沒有涅槃的自由,卻還有生之留戀,我於是就逃走。

這一夜,我燒掉了朋友們的舊信劄,就和女人抱著孩子走在一個客棧裏。不幾天,即聽得外麵紛紛傳我被捕,或是被殺了,柔石的消息卻很少。有的說,他曾經被巡捕帶到明日書店裏,問是否是編輯;有的說,他曾經被巡捕帶往北新書局去,問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銬,可見案情是重的。但怎樣的案情,卻誰也不明白。

他在囚係中,我見過兩次他寫給同鄉的信,第一回是這樣的——

“我與三十五位同犯(七個女的)於昨日到龍華。並於昨夜上了鐐,開政治犯從未上鐐之紀錄。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時恐難出獄,書店事望兄為我代辦之。現亦好,且跟殷夫兄學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幾次問周先生地址,但我那裏知道。諸望勿念。祝好!

趙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麵。

“洋鐵飯碗,要二三隻

如不能見麵,可將東西

望轉交趙少雄”

以上背麵。

他的心情並未改變,想學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記念我,象在馬路上行走時候一般。但他信裏有些話是錯誤的,政治犯而上鐐,並非從他們開始,但他向來看得官場還太高,以為文明至今,到他們才開始了嚴酷。其實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詞非常慘苦,且說馮女士的麵目都浮腫了,可惜我沒有抄下這封信。其時傳說也更加紛繁,說他可以贖出的也有,說他已經解往南京的也有,毫無確信;而用函電來探問我的消息的也多起來,連母親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隻得一一發信去更正,這樣的大約有二十天。

天氣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裏有被褥不?我們是有的。洋鐵碗可曾收到了沒有?……但忽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說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於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

原來如此!……

在一個深夜裏,我站在客棧的院子中,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的幾句: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但末二句,後來不確了,我終於將這寫給了一個日本的歌人。

可是在中國,那時是確無寫處的,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我記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鄉,住了好些時,到上海後很受朋友的責備。他悲憤的對我說,他的母親雙眼已經失明了,要他多住幾天,他怎麼能夠就走呢?我知道這失明的母親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當北鬥創刊時,我就想寫一點關於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夠,隻得選了一幅珂勒惠支(Kāthe 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犧牲”,是一個母親悲哀的獻出她的兒子去的,算是隻有我一個人心裏知道的柔石的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