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線池》中的杜蕊娘不像謝天香那樣任人擺布,有著和《救風塵》中趙盼兒相似的剛強性格和抗爭精神,但她同樣遭受到封建勢力的壓迫。這種壓迫不單來自嫖客和官府,而且還有操持妓院營生、榨取妓女血肉錢的鴇兒。
“妓女之母多假母”(孫棨《北裏誌》)。雖然杜蕊娘的鴇兒是她親生母親,“我是他親生的女,又不是買來的奴”,但鴇兒的本性並不因是親生母親而有絲毫改變,她仍然是寄生在杜蕊娘身上的吸血鬼。她開著妓院“這不義之門”,全憑著惡、劣、乖、毒、狠五個字迭辦金銀,逼迫自己的女兒“淡抹濃妝倚市門”,去從事賣笑生涯,“夜夜留人夜夜新,殷勤,顧甚的恩”,為她“積趲下金銀囤”。杜蕊娘見這些嫖客多半是“那矜爺害娘、凍妻餓子、折屋賣田”的花台子弟,她怨恨自己所處的這個低微的煙花環境:“我想一百二十行,門門都好著衣吃飯,偏俺這一門,卻是誰人製下的?忒低微也嗬!”
她想“改家門”,然而“十度願從良,長則九度不依允”,盡管她淒楚地哀求母親:“嫁了您孩兒罷,孩兒年紀大了也!”但她的母親鴇兒眼裏看到的隻是金錢,麵對女兒的合理要求竟無動於衷,還叫丫頭“拿鑷子來鑷了鬢邊的白發,還著你覓錢哩!”鴇兒對妓女的壓榨就是要她們“老死在風塵”。
當杜蕊娘在生活中遇到對她一往情深的“一個好秀才”韓輔臣時,便對他傾心相待,在她那瀕於絕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線新的生機:“告辭了鳴珂巷,待嫁那韓輔臣”。但韓輔臣是個窮秀才,在鴇兒眼裏,“無錢的可要親近,則除是驢生戟角甕生根”,何況杜蕊娘想要嫁給他,鴇兒哪裏肯依,“你要嫁韓輔臣這窮秀才,我偏不許你!”杜蕊娘對韓輔臣的感情是真誠的,她甚至表示“遮莫拷的我皮肉爛,煉的我骨髓枯”,也要嫁給韓輔臣。於是鴇兒祭出了封建禮教的倫理觀,妄圖以此來壓迫杜蕊娘俯首貼耳:“我不許嫁,誰敢嫁?有你這樣生忿忤逆的!”杜蕊娘針鋒相對,毫不示弱:“非是我偏生忿,還是你不關親,隻著俺淡抹濃妝倚市門,積趲下金銀囤。”“有一日粉消香褪,可不道老死在風塵?”這是多麼有力的反駁!你一點也不關心女兒的前程,隻知道賺錢,怎麼反說女兒忤逆呢?鴇兒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一手:“你要嫁韓輔臣,這一千年不長進的,看你打蓮花落(喻乞討為生)也!”杜蕊娘對嫁給韓輔臣的未來生活卻充滿了信心:“他怎肯教一年春盡又是一年春!”堅信他們是會締造美滿生活的,給了企圖從經濟利害上摧毀杜蕊娘決心的鴇兒以有力的反擊。
鴇兒眼看硬軟兼施對杜蕊娘毫無作用,便使出了更惡毒的一著,挑撥韓輔臣和杜蕊娘的關係:“俺想那韓秀才是個氣性高的人,他見俺有些閑言閑語,必然使性出門去,俺再在女孩兒根前調撥他,等他兩個不和,訕起臉來,那時另接一個富家郎,才中俺之願也。”她千方百計趕走了韓輔臣,不久又對杜蕊娘挑撥說,韓輔臣“是爛黃虀,如今又纏上一個粉頭”。這一謊言使杜蕊娘震動了,從她的閱曆和經驗裏,很難排除花台子弟們朝秦暮楚的行為,他們為了騙取妓女的感情,“也不管設誓拈香,到處裏停眠整宿,說著他瞞心的謊、昧心的咒。”(第二折[二煞])想不到“一心看上”,“思量嫁他”,定下“枕邊盟,花下約”的意中人背叛了她,怎不叫她自艾自怨:“咱本是潑賤娼優,怎嫁得你俊俏儒流!”(第二折[感皇恩])“往常個侍衾裯,都做了付東流,這的是娼門水局下場頭!”(第二折[采茶歌])雖然韓輔臣是冤枉的,他並沒有纏上別的粉頭,後來經過各種曲折,使杜蕊娘消除了對他的誤解,結成姻緣,但是鴇兒的力量畢竟是難以抵擋的,即使像杜蕊娘這樣精明而富於反抗精神的妓女,還是中了鴇兒的圈套,幾乎葬送了美滿的婚姻。可見鴇兒對妓女的壓迫、剝削,給妓女造成的痛苦,並不亞於官府對妓女的壓迫和嫖客對妓女的欺淩。
妓女們的生活充滿了災難,那麼婢女的生活怎樣呢?她們同樣遭受著壓迫和欺騙。《調風月》中的燕燕,就是婢女中的代表人物。她在夫人的驅使下去服侍貴族官僚的少爺小千戶。作為統治階級的小千戶,對燕燕百般支使:“等不得水溫,一聲要麵盤;恰遞與麵盆,一聲要手巾;卻執與手巾,一聲解紐門。使的人無淹潤,百般支分!”(第一折[那吒令])小千戶對燕燕不懷好意,誘騙了她,許她包髻、團衫、□手巾,做“世襲千戶的小夫人”。
燕燕捉摸不透小千戶對她的許諾是真是假,“不審得話兒真”,因此她一再叮囑小千戶:“許下我的休忘了”。事實上小千戶對她並沒有真正的愛情,他又愛上了別人。當燕燕發現後,對小千戶發出了指斥:“老阿者使將來伏侍你,展汙了咱身起。你養著別個的,看我如奴婢,燕燕那些兒虧負你?”
(第二折[江兒水])然而身份“半良不賤”的燕燕又有什麼力量來保護自己呢?她隻能以怨罵來發泄內心的痛苦與不平:“天果報,無差移,子爭個來早來遲”,“但年高都是積幸好心人,早壽夭都是辜恩負德賊”。(第二折[哨遍])這種怨罵絲毫也改變不了她的遭遇,她就像燈蛾撲火,在和命運作鬥爭。
她看著燈蛾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歎:“哎!蛾兒,俺兩個有比喻:見一個耍蛾兒來往向烈焰上飛騰,正撞著銀燈,攔頭送了性命;咱兩個堪為比並,我為那包髻白身,你為這燈火清。”(第三折[紫花兒序])而命運又是那麼無情地在捉弄她,小千戶慫恿夫人硬逼燕燕到一位小姐家去為他說親。殘酷的現實,使純真的燕燕內心充滿了痛苦:“說得她美甘甘枕頭兒上雙成,閃得我薄設設被窩兒裏冷!”(第三折[尾])她不得不進行抗爭:“著幾句話,破了這門親”。她揭露了小千戶對她的欺騙:“俺那廝一日一個王魁負桂英”,“俺那廝一霎兒新情”。但在那種封建社會環境裏,燕燕的抗爭是決定不會勝利的。當小姐與小千戶結婚時,燕燕還要為小姐梳妝打扮,雖然後來,由相公夫人作主,允許燕燕做小千戶的第二個夫人,但是燕燕的處境仍然是可悲的。“多妻製是富人和顯貴人物的特權”(恩格斯《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燕燕那書房中伏侍處,許第二個夫人做;他須是人身人麵皮,人口人言語!”(第四折[雁兒落])燕燕並沒有改變婢女的地位,很難想象叫她“軟地上吃交”的小千戶會對她有真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