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他有考證癖,我們覺得他有些注中的考證還可精簡。如遼、金、元各族的人名,原來史書是根據當時實際用的名字寫的,到清乾隆時有意把它改譯一次,這種改譯,隻有引起混亂,毫無意義。清代曆史學者如錢大昕、趙翼等都避免用它,而蔡東藩於《宋史演義》和《元史演義》內經常將人名注明一作某某,如阿保機一作安巴堅之類,實在無此必要。他怕不注讀者不知道,不知注了更易引起混淆,這是他所意識不到的。
三、本書的曆史觀點
蔡東藩是個舊知識分子,受封建思想影響很深。但同時他又受到辛亥革命前後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洗禮,曾醉心於資產階級民主政治,以為經過革命一切都可以好了。不想辛亥革命以後,軍閥割據,政客朝三暮四,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一步步加緊,這種情況,使他感到苦悶,以致憤慨。在他編的《中等新論說文範》中就有“國恥論”一篇雲:
革命以後,耳目一新,若可與謀雪恥矣。乃二三雄桀,偶一得誌,或且營宮室,擁妻妾,但顧行樂,不顧雪恥。……嗟乎!寇深矣。可若何?而環顧吾國,仍無一誓雪國恥者。夫無一誓雪國恥之人,是終於無恥者也。我不敢謂此終於無恥者其國即亡也,我亦不敢謂此終於無恥者其國不即亡也。惟外族方張,鑒吾國民之不複知恥,將奴我辱我,我國民乃真萬劫不複矣!
蔡東藩這種議論,一方麵反映辛亥革命本身的不徹底,一方麵也反映這一時期頭腦比較清醒的知識分子的苦悶。隨著時勢的發展,這種苦悶越來越深,憤慨也越來越甚。他在《民國演義》自序中說:
回憶辛亥革命,全國人心,方以為推翻清室,永除專製,此後得享共和之幸福。而不意狐埋狐搰,迄未有成。……所幸《臨時約法》,絕而複蘇,人民之言論自由,著作自由,尚得蒙“約法”上之保障,草茅下士,就見聞之所及,援筆直陳,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此則猶是受共和之賜,而我民國之不絕如縷,未始非賴是保存也!
本此宗旨,他在《民國演義》中,對當時軍閥政客冷諷熱嘲,對漢奸賣國賊如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等貶斥不遺餘力,而對“五四”學生愛國運動則予以大力讚揚。他在《五代史演義》第一回中說:
照此看來,欲要內訌不致蔓延,除非是國家統一;欲要外人不來問鼎,亦除非是國家統一。若彼爭此奪,上替下淩,禮教衰微,人倫滅絕,無論什麼朝局,什麼政體,總是支撐不住。眼見得神州板蕩,四夷交侵,好好一個大中國,變做了盜賊世界,夷虜奴隸,豈不是可悲可痛嗎!他這種愛國憂民的思想,在他的“演義”中常常可以看到。不過他的思想僅止於此,沒有再向前發展了。
蔡東藩對曆史上的民族英雄,正直廉潔的人物,表示尊敬,加以表揚,但也不是盲目崇拜。像陸秀夫這樣的人,他當然是崇拜的,但對陸在厓山患難之中,“尚日書大學章句,訓導嗣君”,他批了一句:“其行甚迂,其誌可哀!”像方孝孺這種硬漢,他也為之歌詠讚歎,但他對孝孺當軍事緊急時向建文帝的屢次奏語,一則批曰:“此老又出迂謀”;再則批曰:“還是迂說”;三則批曰:“迂腐極矣”。這可以說他是有自己見解的,不隨人短長。可也有偏激之見,他在《民國演義》中卻欣賞張勳,第八十四回的總批中說:
但觀民國諸當局之各私其私,尚不若張辮帥之始終如一,其跡可訾,其心尚堪共諒也。
這雖是有所為而發,究竟不能算是正論。
蔡東藩對曆史上的民族關係,雖然承襲了舊史的大漢族主義觀點,但也有實事求是的地方。他對元朝初年的曆史敘述很詳,並無多大貶語;對清朝曆史的評論,也有不少地方比較公正。他在《清史演義》第一回中說:
後來武昌發難,各省響應,竟把那二百六十八年的清室推翻了,二十二省的江山光複了。自此以後,人人說清朝政治不良,百般辱罵;甚至說他是犬羊賤種,豺虎心腸。又把那無中生有的事情附會上去,好像清朝的皇帝,無一非昏淫暴虐;清朝的臣子,無一非卑鄙齷齪,這也未免言過其實哩!……小子無事時,曾把清朝史事,約略考究,有壞處,也有好處;有淫暴處,也有仁德處。若照時人所說,連兩三年的帝位都保不牢,如何能支撐到二百六十多年?
像這種說法,還是比較客觀的。他又在第三十回中說:
康熙帝在位六十一年,守成之中,兼寓創業。……自奉勤儉,待民寬惠。……滿族中得此奇人,總要算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了!這個對康熙的評語,更有實事求是的精神。他在全書中反對迷信,對宗教迷信采取否定的態度,這一點比較突出。但他畢竟是封建思想濃厚的人,他的曆史觀點有比舊史學家進步的一麵,可是主要麵仍是傳統的唯心史觀。
貫穿在《中國曆代演義》中最顯著的錯誤觀點,是貶低農民起義。以陳勝、吳廣那樣第一次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司馬遷曾把陳勝列入世家,比之於湯武革命;蔡東藩在《前漢演義》第九回總批中卻說陳勝、吳廣是:貪富貴,孳孳為利。……起兵於蘄,實則皆為叛亂之首而已。殺將驅卒,斬木揭竿,亂秦有餘,平秦不足。
這些話,充分表示他的地主階級立場是根深蒂固的。所謂“亂秦有餘,平秦不足”,明明是農民起義推翻暴秦統治以後,勝利的果實被地主階級的野心家篡奪了,他卻反過來說農民隻能破壞社會安寧,不能安定社會秩序,這是因果倒置。
最嚴重的問題是關於對太平天國革命的認識。《中等新論說文範》有“論洪楊失敗之原因”一文,其中有一段說:
洪楊有革命之思想,而無革命之政術。洪楊皆盜魁,托天父天兄以愚人,猶是白蓮、天理諸教徒之末算耳!堂堂正正之師,彼固未嚐耳聞及之也。且其起事以後,蹂躪十餘省,戮殺無算,至今父老猶痛嫉之。這是他在辛亥革命那一年的思想,他反對洪楊,但總算還承認洪楊“有革命之思想”。到寫《清史演義》六十二回時,他不但不承認洪楊有革命思想,甚至於說:
曾國藩始練湘勇,繼辦水師,沿湖出江,為剿平洪楊之基礎。後人目為漢賊,以其輔滿滅漢故。平心而論,洪楊之亂,毒痡海內,不特於漢族無益,反大有害於漢族。是洪楊假名光複,陰張凶焰,實為漢族之一大罪人。曾氏不出,洪楊其能治國乎?多見其殘民自逞而已!故洪楊可原也而實可恨,曾氏可恨也而實可原。
第七十三回又說:
後人還說“長毛”乃是義兵,實是革命的大人物,小子萬萬不敢讚同。
這兩段話露骨地反映了蔡東藩反對太平天國革命的根本立場。他明知辛亥革命時期的人已經把曾國藩叫做“漢賊”,把太平軍稱為“義兵”,而他卻左一個“長毛”,右一個“罪人”。這比當時資產階級革命派的思想遠遠落後。
其次,他對舊的曆史評論中的所謂“女禍”,看得非常嚴重。在前後漢“演義”中大說女寵,在《唐史演義》開篇就發揮“唐烏龜”的議論,他說:
唐朝演義,好做了三段立論:第一段是女禍,第二段是閹禍,第三段是藩鎮禍。若從根本問題上解決起來,實自宮闈淫亂,造成種種的惡果。所以評斷唐史,用了最簡單的三字,叫做“唐烏龜”。這真所謂一言以蔽呢!
把女禍作為亡國亂政的主要原因,這是舊的曆史學家輕視婦女的結果。這部書中,常常把亡國的罪過推給後妃,即使在一般敘述中,也常常有輕視婦女的議論,特別是在批注中,隨處可見。像《南北史演義》第十六回注雲:“世間最毒婦人心”;《五代史演義》第二十九回注雲:“婦人心腸究比男子為毒。”這都是舊社會輕視婦女的惡毒語言。不僅如此,作者對“演義”中男女關係,雖自言不敢導淫,可是在不少地方卻有意渲染,這也是和輕視婦女思想分不開的。
此外,這部書中還有許多舊的曆史觀點,這裏就不及一一指出了。總之,我們對於《中國曆代演義》,既要重視其中的精華,也要批判其中的糟粕,才是對待文化遺產的正確態度。
一九六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