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劉禹錫六題(1 / 3)

劉禹錫與晚唐詩人

《舊唐書》卷一六《劉禹錫傳》雲:“禹錫晚年與少傅白居易友善,詩筆文章,時無在其右者。”這幾句話,代表著中、晚唐人對劉禹錫文學創作的評價。這樣一位“詩豪”,除了與白居易唱和外,對其他晚唐詩人,不可能不發生聯係和影響。這篇小文,是我所舉的幾個例證,也是我所進行的一種試探。

劉禹錫與李商隱

《舊唐書》卷一九下《文苑傳下?李商隱》雲:“令狐楚鎮河陽,(李商隱)以所業文幹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禮之,令與諸子遊。楚鎮天平、汴州,從為巡官,歲給資裝,令隨計上都。”劉禹錫晚年與令狐楚唱和頻繁,此時李商隱正在令狐楚幕中,他對劉禹錫應有印象。

令狐楚雖欣賞李商隱的文才,充分使用,但未薦舉過他。馮浩《玉溪生年譜》雲:“令狐於義山,雖歲使隨計,實未嚐論薦。”王達津《唐詩叢考?李商隱詩雜考十?從〈酬令狐郎中見寄〉到〈九日〉詩》雲:“《九日》……說出了心裏的話,怪罪令狐楚當年不培養他推薦他。‘不學漢臣栽苜蓿’,也就是指責令狐楚兼指令狐?不提拔培養有用人才的意思,怪他們不能把他移根上苑。令狐楚使用李商隱近十年,但是從沒有薦舉過他。令狐楚為人謹慎,又因屢次外調,特別是元和十五年因親吏貪汙,從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貶外,對他打擊極大,所以很少推舉人。‘空教楚客詠江籬’,是用《惜誦》:‘播江籬與滋菊兮,願春日以為糗糧’這一典故的,表明自己雖希望令狐楚播江籬滋菊,為國家之用,但終歸失望。”我同意以上兩家的分析,並補充一條證據。李商隱《白雲夫舊居》雲:“平生誤識白雲夫。”徐逢源箋:“此白雲夫當是楚。”(馮浩《玉溪生詩箋注》卷三引)既曰“誤識”,怨恨可知。

據開成元年李商隱《上令狐相公狀三》雲:“前月末,八郎書中,附到同州劉中琴〔丞〕書一封,仰戴吹噓,內惟庸薄。書生十上,曾未聞與明習;劉公一紙,遽有望於招延。雖自以數奇,亦未謂道廢,下情無任佩德感激之至。”“劉中丞”是同州刺史兼禦史中丞、充本州防禦、長春宮等使劉禹錫,“八郎”是令狐楚之子令狐?。從此狀看出,李商隱通過令狐楚,求薦於劉禹錫。李商隱表麵上“感激”令狐楚,實際是感激劉禹錫。

李商隱對劉禹錫詩甚為喜愛,用心學習。何焯《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卷上》雲:“七言句法,兼學夢得。”《李義山詩集卷下》雲:“《行次昭應縣道上送戶部李郎中充昭義攻討》:頗似夢得‘相門才子稱華簪’篇”。“《喜聞太原同院崔侍禦台拜兼寄在台三二同年之什》:極似夢得。”方世舉《批〈昌穀集〉》雲:“工力之深如義山,學劉中山七律,皆得其妙。”這都是對李商隱詩歌研究頗有心得之言。

詩話家常將劉禹錫、李義山放在一起評論。如:

黃徹《溪詩話》卷五雲:“老杜:‘卿到朝廷說老翁,漂零已是滄浪客。’又:‘朝覲從容問幽仄,勿雲江漢有垂綸。’其後夢得《送陳郎中》雲:‘若問舊人劉子政,而今頭白在商於。’《送惠休》則雲:‘休公久別如相問,楚客逢秋心更悲’。小杜:‘江湖酒伴如相問,終老煙波不記程。’‘交遊話我憑君道,除卻鱸魚更不聞。’商隱《寄崔侍禦》雲:‘若向南台見鶯友,為言垂翅度春風。’……皆有所因也。”

同書卷九雲:“史趙釋絳縣老人年數雲:‘亥有二首六身。’蓋離析‘亥’字點畫而上下之,如算籌縱橫然,則下其二首為二萬,六身各一縱一橫,為六千六百六十,正合其甲子之日數,傳以趙之明曆。劉賓客《送人赴絳州》雲:‘午橋群吏散,亥字老人迎。’義山《贈絳台老驛吏》雲:‘過客不勞詢甲子,惟書亥字與時人。’可謂善使事矣。”

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雲:“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三人,筆力不能相上下,大抵工律詩而不工古詩,七言尤工,五言微弱,義山多奇趣,夢得有高韻,牧之專事華藻,此其優劣耳。”

謝榛《四溟詩話》卷二雲:“詩有簡而妙者,亦有簡而弗佳者,若……李義山‘江上晴雲雜雨雲’,不如劉夢得‘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同書同卷雲:“古辭曰:‘黃蘖向春生,苦心隨日長。’……此皆吳格指物借意。李義山曰:‘春蠶到老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劉禹錫曰:‘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措辭流麗,酷似六朝。”

吳喬《圍爐詩話》卷二雲:“劉夢得、李義山之七絕,那得讓開元、天寶。”

方貞觀《輟鍛錄》雲:“古雲:‘詩有別才,非關理也;詩有別才,非關學也。’……正有無理而妙者,如……劉夢得‘東邊日出西邊雨,莫道無晴卻有晴’。李義山‘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語圓意足,信手拈來,無非妙趣。”

同書又雲:“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者,非奇險怪誕之謂也,或至理名言,或真情實景,應手稱心,得未曾有,便可震驚一世。劉禹錫之‘風吹落葉填宮井,火入荒陵化寶衣’,李商隱之‘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不過寫景句耳,而生前侈縱,死後荒涼,一一托出,又複光彩動人,非驚人語乎?”

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卷下雲:“吊古之詩,須褒貶森嚴,具有《春秋》之義,使善者足以動後人之景仰,惡者足以垂千秋之炯戒。近體如……李義山之……‘玄武湖中玉漏催,雞鳴埭口繡襦回。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敵國軍營漂木,前朝神廟鎖煙煤。滿宮學士皆顏色,江令當年隻費才。’(《南朝》)……至若劉夢得之‘王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西塞山懷古》)讀前半篇暨義山‘敵國軍營’二句,令人凜然知憂來之無方,禍至之無日,而思患預防之心,不可不日加惕也。籲!至矣!”

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三雲:“純用實字,傑句最少,不可多得。劉中山‘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李義山‘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高唱入雲,氣魄雄厚,亦名句之堪嗣響工部者。”

以上各家,從思想內容、藝術特色、表現手法等方麵,將劉禹錫詩與李商隱詩進行對比,指出其共同的優點。劉禹錫的年齡比李商隱大,劉禹錫成名在李商隱前,當是李商隱學習劉禹錫。

前人有誤以劉禹錫之詩、文為李商隱的作品者,例如下:

(一)劉禹錫有《代諸郎中祭王相國文》。此文又見李商隱《樊南文集補編》卷十二,《全唐文》卷七八二《李商隱十二》亦收之。錢振倫以為是李作。張采田疑之,雲:“論文格似近夢得,或非義山之文也。”(《玉溪生年譜會箋》卷一)岑仲勉始辨明非李作,理由是:“按文雲:‘維太和四年月日,某官等敬祭於……元亮等。’元亮即趙元亮,見《郎官柱》左中,諸郎中左中最高,故由元亮領銜,核其時代正合。四年初禹錫方以郎中充集賢,必在與祭之列,所以由其秉筆。若商隱則是歲方居天平幕,無緣捉刀。倘謂千裏外求教於年未弱冠之書生,南省中袞袞諸公,其能堪耶。故就事實論,可斷必非李文。”(《玉溪生年譜會箋平質?〔丁〕失鵠》)

(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東坡三》引《西齋話紀》雲:“引用故事,多以事淺語熟,更不思究,率爾用之,往往有誤。如李商隱《路逢王二十入翰林》詩雲:‘定知欲報淮南詔,急召王褒入九重。’漢武帝以淮南王安善文辭,尊重之,每為報書,常召司馬相如視草乃遣。王褒自是宣帝時人。”“苕溪漁隱曰:《路逢王二十入翰林》詩乃劉夢得詩,非李商隱詩也。”

劉禹錫與溫庭筠

範攄《雲溪友議》卷下《溫裴黜》雲:“裴郎中,晉國公次弟子也。足情調,善談諧。舉子溫岐為友,好作歌曲,迄今飲席,多是其詞焉。”《舊唐書》卷一九下《文苑傳下?溫庭筠》雲:溫庭筠“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公卿家無賴子弟裴誠[],令狐縞[]之徒,相與飲,酣醉終日”。裴是裴度之侄。溫庭筠既與裴“為友”,即可通過裴而投靠裴度。

王鳴盛《蛾術編》卷七十七《說集三?溫飛卿》雲:“《中書令裴公挽詞》落句雲:‘從今虛醉飽,無複汙車茵。’裴度之卒,據《舊書》,開成四年三月也。自大和九年十一月,誅李訓、王涯、賈、舒元輿等四宰相,自是,中官用事,衣冠道喪。度不複以出處為事。東都之第,於集賢裏築山穿池,於午橋創別墅,起綠野堂。與白居易、劉禹錫以詩酒自樂,當時名士,皆從之遊。蓋飛卿在其門。次章落句雲:‘空嗟薦賢路,芳草滿燕台。’歎度卒無人能薦己也。”這段考證,除引用《舊唐書?裴度傳》外,別無新意。溫庭筠與裴度、劉禹錫、白居易諸老,年齡懸殊甚大,聲望更不可比擬,怎能以“名士”身份從裴度“遊”?王鳴盛未考出溫庭筠通過裴,投靠裴度,似嫌不足。

據《舊唐書》卷一七《裴度傳》:“複出為襄陽節度。”“(大和八年)三月,以本官判東都尚書省事,充東都留守。九年十月,進位中書令。開成二年五月,複以本官兼太原尹、北部留守、河東節度使。四年正月,詔許還京,拜中書令。禦劄及門,而度已薨,四年三月四日也。”可見溫庭筠投靠裴度是在大和八年至開成二年這一段時間內。(開成二年五月裴度離洛陽後,未回來過。)溫庭筠認識劉禹錫,也在這一段時間內。

溫庭筠《秘書劉尚書挽歌詞二首》雲:“王筆活鸞鳳,謝詩生芙蓉。學筵開絳帳,談柄發洪鍾。粉署見飛,玉山猜臥龍。遺風麗(一作‘灑’)清韻,蕭散九原鬆。”“麈尾近良玉,鶴裘吹素絲。壞陵殷浩謫,春墅謝安棋。京口貴公子,襄陽諸女兒,折花兼踏月,多唱柳郎詞。”“劉尚書”是誰?曾益原注、顧予鹹補注、顧嗣立重校《溫飛卿詩集》未考出。《蛾術編?說集三?溫飛卿》雲:“《秘書劉尚書挽詞》極寫投分之深,尚書必禹錫。禹錫,《舊書》稱開成中檢校禮部尚書太子賓客分司。分司官無職事,優遊東都,正與飛卿遊處時。會昌二年七月卒,贈戶部尚書,不言帶秘書監銜,疑史有闕文。”岑仲勉《唐史餘瀋》卷四《雜述?李溫詩注》雲:“餘按《子劉子自傳》:‘後被足疾,改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又改秘書監分司,一年,加檢校禮部尚書兼太子賓客’(《夢得外集》九)。秘書監、尚書即其終官,王特未檢及耳。”

詩話家常將劉禹錫、溫庭筠放在一起評論。如:曾季《艇齋詩話》雲:“劉夢得‘神林社日鼓,茅屋午時雞’,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皆佳句。”楊慎《升詩話》卷七《烏夜啼》雲:“‘芳草二三月,草與水同色。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唐劉禹錫詩:‘煙波與春草,千裏同一色。’溫飛卿詩:‘蠻水揚光色如草’。”方世舉《蘭叢詩話》雲:“懷古五七律,全首實做,自杜始,劉和州與溫、李宗之,遂當為定格。”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凡例?七絕凡例》雲:“詩中諧隱,始於古砧詩。唐賢絕句,間師此意。劉夢得‘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溫飛卿‘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古趣盎然,勿病其俚與纖也。李商隱‘隻應同楚水,長短入淮流’。亦是一家風味。”以上各家,對劉禹錫詩與溫庭筠詩的選材、命意、聲色、句格等進行對比,發現其有相同之處。

範溫《潛溪詩眼》雲:“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其過在於理不勝而詞有餘也。”這是批評劉禹錫、溫庭筠創作的共同缺點。陸遊《渭南文集》卷十四《徐大用樂府序》雲:“溫飛卿作《南鄉》九闋,高勝不減夢得《竹枝》”;卷二十七《跋金奩集》雲:“飛卿《南鄉子》八闋,語意工妙,殆可追配劉夢得《竹枝》,信一時傑作也。”這是讚揚劉禹錫、溫庭筠創作的共同優點。這些批評或讚揚,都可說明溫庭筠濃豔詩風和詞風的形成,曾受到劉禹錫的影響。

孝萱按:劉禹錫有《楊柳枝詞九首》《楊柳枝詞二首》,溫庭筠有《楊枝柳八首》《新添聲楊柳枝辭二首》。一脈相承。何謂“新添聲”?任半塘《唐聲詩》下編《格調第十三?七言四句?楊柳枝》雲:“《萬首唐人絕句》作‘添聲《楊柳枝》’,無‘新’字;《詞苑》所紀則稱‘新聲《楊柳枝》’,無‘添’字。且冠‘添聲’二字於調名上,乃宋詞後起之事,非唐人所為,何況曰‘新添聲’乎?按後起詞調既曰‘添聲’,必已添字。今……溫之作,仍為七言四句,並未添字,故疑其所添者為和聲,而和聲辭則失傳。安得善本《雲溪友議》,一剖此疑?”

劉禹錫與杜牧

劉禹錫與杜家三世交誼。(一)杜佑。劉禹錫《許州文宣王新廟碑》雲:“禹錫昔年忝岐公門下生,四參公府。”“岐公”是杜佑,“四參公府”指:貞元十六年(800)杜佑兼徐泗濠節度使,辟劉禹錫掌書記;杜佑罷徐泗濠節度使,專任淮南節度使,劉禹錫改為揚州掌書記;二十一年(805),杜佑兼山陵使,以劉禹錫署崇陵使判官;杜佑兼度支、諸道鹽鐵轉運等使,劉禹錫判度支、鹽鐵等案。(二)杜師損、杜式方。劉禹錫《謝男師損等官表》雲:“伏見今月一日製授臣長男師損秘書省著作郎,次男式方太常寺主簿”,自注:“為淮南杜相公佑修”。長慶二年杜式方卒,劉禹錫為文祭之。(三)杜?。《許州文宣王新廟碑》即劉禹錫應杜?之請求而撰。杜牧是杜佑之孫,杜師損、杜式方之從子,杜?之從弟,對劉禹錫是不生疏的。大和九年七月至開成二年春,杜牧為監察禦史、分司東都,開成元年秋,劉禹錫為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在這段時間內,二人當有機會在洛陽見麵談詩。

詩話家認為杜牧學習劉禹錫。如:

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三偷》雲:“偷法一事,名家不免。如劉夢得‘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杜牧之‘煙籠寒水月籠沙,夜向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雖各詠一事,意調實則相同。”

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凡例?七絕凡例》雲:“杜紫微天才橫逸,有太白之風,而時出入於夢得。”“劉賓客無體不備,蔚為大家,絕句中之山海也。始以議論入詩,下開杜紫微一派。”

陸鎣《問花樓詩話》卷一雲:“夢得、牧之喜用數目字。夢得詩‘大高帆一百尺,新聲促柱十三弦’,‘千門萬戶垂楊裏’,‘青城三百九十橋’。牧之詩‘漢宮一百四十五’,‘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橋明月夜’,‘故鄉七十五長亭’。此類不可枚舉,亦詩中之‘算博士’也。”

我根據這些評論,做一些補充:(一)劉禹錫《故洛城古牆》雲:“粉落椒飛知幾春,風吹雨灑旋成塵。莫言一片危基在,猶過無窮來往人。”杜牧《故洛陽城有感》雲:“一片宮牆當道危,行人為爾去遲遲。篳圭苑裏秋風後,平樂館前斜日時。錮黨豈能留漢鼎,清談空解識胡兒。千燒萬戰坤靈死,慘慘終年鳥雀悲。”同詠洛陽故城,皆以議論入詩,當為一時所作。(二)詩中運用數目字,一般是由於對仗的方便,有時是出於表達情感的需要。劉禹錫、杜牧都喜於並善於驅使數字,別出心裁,使詩句形成特殊的節奏,以強化詩情,故王士禎雲:“雖‘算博士’何妨!”(《帶經堂詩話》)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五《王摩詰》引《李希聲詩話》雲:“唐人詩流傳訛謬,有一詩傳為兩人者,又‘楚鄉寒食梅花時,野渡臨風駐彩旗。草色連雲人去住,水紋如燕差池’。尚見杜牧集中,又《劉夢得外集》作八句,其後雲:‘朱尚憶群飛雉,青綬初聯左顧龜。非是湓城白司馬,水曹何事與新詩。’考其全篇,夢得詩也。然前四句,絕類牧之。”劉禹錫是杜牧的前輩。劉詩“絕類”小杜詩的說法是欠妥的,應該說小杜詩“絕類”劉詩。

詩話家常將劉禹錫、杜牧放在一起評論。除了上麵所舉的《溪詩話》《歲寒堂詩話》外,又如: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近體中?七言》雲:“元和如劉禹錫,大中如杜牧之,才皆不下盛唐,而其詩迥別。故知氣運使然,不能挽也。”這是批評劉禹錫、杜牧的七言近體劣於盛唐人。王夫之《唐詩評選》卷四《七言律》雲:“中唐詩至……劉禹錫、杜牧,一變‘十才子’之陋,眉目乃始可辨。”這是讚揚劉禹錫、杜牧的七言律詩優於‘大曆十才子’。批評也好,讚揚也好,都可說明劉禹錫、杜牧的七言律絕代表了中、晚唐詩人的一種成績。

李商隱、溫庭筠、杜牧從過去許多詩人的作品中吸取了豐富的營養,不限於劉禹錫一人。本文專就李、溫、杜接受劉的影響立論。劉禹錫特長於五七言近體詩,李、溫、杜在這方麵受劉的影響尤多。借鑒是為了創新,李,溫、杜的詩是各樹一幟的。

馮浩《玉溪生詩箋注》,曾益原注、顧予鹹補注、顧嗣立重校《溫飛卿詩集》,馮集梧注《樊川詩集》等書,常用劉禹錫的詩來注解李、溫、杜的詩。劉精於用典,講究語詞,李、溫、杜在鑲嵌典故、繡織麗字方麵,確有取法劉詩之處。今編《李商隱詩與劉禹錫詩文對照表》《溫庭筠詩與劉禹錫詩文對照表》《杜牧詩與劉禹錫詩文對照表》,附錄於後,以供進一步研究劉禹錫與晚唐三詩人關係的參考。馮浩、曾益、顧予鹹、顧嗣立、馮集梧等所漏注的例子,暫不作補充。

一、李商隱詩與劉禹錫詩文對照表

(據馮浩《玉溪生詩箋注》編製)

二、溫庭筠詩與劉禹錫詩文對照表

(據馮集梧注《樊川詩集》編製)劉禹錫與蘇軾

為什麼要提出劉禹錫與蘇軾的問題?

蘇轍《欒城後集》卷二十二《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雲:“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卷二十一《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雲:“轍少而無師,子瞻既冠而學成,先君命轍師焉。子瞻常稱轍詩有古人之風,自以為不若也。然自其斥居東坡,其學日進,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詩比杜子美、李太白為有餘,遂與淵明比。轍雖馳驟從之,常出其後。”對於蘇軾學詩的過程,蘇轍是最有發言權的,蘇轍沒有提到蘇軾作詩學過劉禹錫,但宋、元人所寫的詩話、筆記中,卻記載著蘇軾作詩學過劉禹錫的大量事實。為了全麵了解蘇軾學詩過程,我覺得有必要將這個情況揭示出來。

(一)

在宋、元人詩話、筆記中,直接提出蘇軾作詩學過劉禹錫的,如:(1)陳師道《後山詩話》:“蘇詩始學劉禹錫,故多怨刺,學不可不慎也。晚學太白。”(2)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蘇子瞻學劉夢得,學白樂天、太白,晚而學淵明。”(3)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三《詩話前集》:“‘莫自生長,名字無符籍。市易雜鮫人,婚姻通木客。星居占泉眼,火種開山脊。夜渡千仞溪,含沙不能射。’‘蠻語鉤音,蠻衣斑斕布。薰狸掘沙鼠,時節祠盤瓠。忽逢乘馬客,悅若驚顧。腰斧上高山,意行無舊路。’此劉夢得《莫》《蠻子詩》也。世傳坡詩始學夢得,觀此二詩信然。”(4)鞏豐《後耳目誌》:“東坡平日詩學劉夢得,晚年妙處,乃不減李、杜……”(5)《瀛奎律髓》卷二十《梅花類》蘇軾《岐亭道上見梅花戲贈季常》方回批:“東坡作詩,初學劉夢得,頗涉譏刺,第以荊公新法,天下不便,故勇於排之,而又不能忘情於詩,間有所斥,非敢怨君。”(參閱同書卷二《朝省類》蘇軾《次韻子由五月一日同轉對》:“後生可畏吾衰矣,刀筆從來錯料堯。”方回批:“尾句又似不平執政者之驟進,此乃東坡平生口病也。”)從宋到元的詩話家,有說蘇軾“始學”劉禹錫,有說蘇軾“初學”劉禹錫,有說蘇軾“平日學”劉禹錫,總之,蘇軾作詩是學過劉禹錫的。陳師道是“蘇門六君子”之一,他的話,尤為可信。

劉禹錫集中有不少政治諷刺詩。陳師道說“蘇詩始學劉禹錫,故多怨刺”,這個線索很重要。在宋人著作中,頗有批評蘇軾詩“好罵”“好譏刺”“譏誚朝廷”的,如:(1)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九《答洪駒父書》:“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參閱吳氏《林下偶談》卷四《好罵文人之大病》)(2)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詩禍》:“東坡文章妙絕古今,而其病在於好譏刺。”(3)楊時《楊文靖公龜山先生文集》卷三十七《語錄二?荊州所聞》:“觀蘇東坡詩,隻是譏誚朝廷,殊無溫柔敦厚之氣,以此人故得而罪之。”將這些評論與《後山詩話》對照起來看,就不僅感到蘇軾喜歡寫諷刺詩,還覺得應該將蘇軾的諷刺詩與劉禹錫的諷刺詩聯係起來考察。

蘇軾所寫的諷刺詩,有反映民間疾苦的,有譏評時政得失的,主要的是反對“王安石變法”。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雲:“初,公既補外,見事有不便於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視也,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庶幾有補於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八《東坡一》雲:“熙寧間,介甫當國,力行新法,子瞻譏誚其非,形於文章者多矣。”可證。

元豐二年(1079)何正臣、舒?、李定等先後彈劾蘇軾作詩謗訕新法。舒?說:“陛下發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群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其他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小則鏤板,大則刻石,傳播中外,自以為能。其尤甚者,至遠引衰漢梁竇專朝之士,雜取小說燕蝠爭晨昏之語,旁屬大臣,而緣以指斥乘輿,蓋可謂大不恭矣。”宋神宗令禦史台派人到湖州“勾攝”蘇軾入京審訊。蘇軾到開封後,被關在獄中,接受“考核”。經多方營救,從輕結案,貶謫黃州。這就是所謂“烏台詩案”。

作為蘇軾主要罪證的《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已失傳,但從宋人朋九萬《烏台詩案》、周紫芝《詩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二至四十五《東坡五至八》等書中所保存的蘇軾“供狀”,還可看出蘇軾反對“變法”的諷刺詩的大概。今以《烏台詩案?與劉通判唱和》為例,說明劉禹錫諷刺詩對蘇軾的影響。

劉因反對新法,由館閣校勘出為泰州通判。(詳見《宋史》卷三一九《劉敞傳》附《劉傳》)蘇軾《送劉海陵》雲:“秋風昨夜入庭樹,蓴絲未老君先去。君先去,幾時回?劉郎應白發,桃花開不開。”孝萱按:(1)劉禹錫《秋風引》雲:“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團扇歌》雲:“秋風入庭樹,從此不相見。”這是蘇軾“秋風昨夜入庭樹”一句的出處。(2)劉禹錫《征還京師見舊番官馮叔達》雲:“前者匆匆袱被行,十年憔悴到京城。南宮舊吏來相問,何處淹留白發生!”這是蘇軾“劉郎應白發”一句的出處。(3)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雲:“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再遊玄都觀絕句》雲:“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這是蘇軾“桃花開不開”一句的出處。蘇軾這首諷刺詩中,有三處是“化用”劉禹錫的諷刺詩,可見兩者之間的傳承關係。

“烏台詩案”是一場文字獄。彈劾蘇軾的人,不免有捕風捉影之處。蘇軾在獄中所寫的“供狀”,難免有自誣之處。盡管如此,蘇軾寫過反對“變法”的諷刺詩,卻是事實。而且蘇軾這一方麵的詩,還有“烏台詩案”所未涉及的,例如:

曾季《艇齋詩話》:“東坡《起伏龍行》,蓋諷富韓公也。韓公熙寧初入相,時荊公用事,韓公多稱疾在告,故範忠宣在諫路,嚐以書責之。東坡《起伏龍行》即與忠宣之意同。其間如雲‘滿腹雷霆暗不吐’,又雲‘赤龍白虎戰明日,有時徑須煩一怒’,意欲韓公與荊公爭辯也。”

周必大《二老堂詩話?陸務觀說東坡三詩》:“陸遊務觀雲:‘王性之謂蘇子瞻作《王莽》詩譏介甫雲:入手功名事事新。又詠《董卓》雲:公業平生勸用儒,諸公何事起相圖。隻言世上無健者,豈信車中有布乎。蓋譏介甫爭市易事,自相叛也。車中有布,借呂布以指惠卿,姓曾,布名,其親切如此’。”

以上兩條“詩話”,對蘇軾隻有敬意,毫無敵意,所說應該可信。

蘇軾的諷刺詩與劉禹錫的諷刺詩也有不同之處。“永貞革新”失敗之後,劉禹錫長期遭受貶謫,在憤慨憂傷之中,寫了不少的諷刺詩,表示了不屈的精神和對政敵的蔑視。在主張與反對“變法”而展開的鬥爭中,蘇軾站在保守派方麵,懷著政治偏見,寫諷刺詩反對變法派。他幾乎看不到“變法”所取得的成績而一味地加以排斥。但變法派本身有缺點,新法推行過程中有流弊,具有“仁政”思想、關心民間疾苦的蘇軾,接觸了一定的社會現實,他所寫的反對“變法”的諷刺詩,也反映了某些問題。

(二)

蘇軾作詩學劉禹錫,是因為他喜愛劉禹錫的詩。《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六《跋劉夢得〈竹枝歌〉》:“劉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昔東坡嚐聞餘詠第一篇,歎曰:‘此奔軼絕塵,不可追也。’”這是黃庭堅親耳所聞蘇軾對劉禹錫詩歌的讚美。

當然,更強有力的證據是蘇軾自己的墨跡。如:(1)《朝雲詩》小引:“世謂樂天有鬻駱馬放楊柳枝詞,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夢得有詩雲:‘春盡絮飛留不住,隨風好去落誰家。’……則是樊素竟去也。”這是蘇軾作詩時聯想到劉禹錫有關的詩。(2)《歸朝歡?和蘇堅伯固》:“君才如夢得,武陵更在西南極,《竹枝詞》,莫新唱,誰謂古今隔。”這是蘇軾在九江填詞送友人往澧陽時聯想到劉禹錫的《竹枝詞》。(參閱《艇齋詩話》)(3)《寒具》詩自注:“乃撚頭,出劉禹錫《嘉話》。”這是蘇軾作詩時聯想到《劉賓客嘉話錄》中所記載的典故。(4)《東坡誌林》卷二《異事上?記劉夢得有詩記羅浮山》:“山不甚高,而夜見日,此可異也。”這是蘇軾寫羅浮山的文章時聯想到劉禹錫有關的詩。(5)《東坡先生翰墨尺牘》卷三《與張文潛》:“某見寓監司行館,下臨二江,有樓,劉夢得《楚望賦》,句句是也。”(《東坡先生全集》卷五十二《尺牘?答張文潛四首》之一,注:“以下俱惠州。”)這是蘇軾在惠州樓居望遠時聯想到劉禹錫有關的賦。(6)《東坡先生全集》卷六十七《題跋(詩詞)書子厚夢得造語》:“柳子厚、劉夢得皆善造語……夢得雲:‘水禽嬉戲,引吭伸翮,紛驚鳴而決起,拾采翠於沙礫’,亦妙語也。”這是蘇軾稱讚劉禹錫《楚望賦》中的“妙語”。(7)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八:“瓊州進士薑唐佐,東坡極愛之,東坡嚐書唐佐課冊雲:‘雲興天際,倏若車蓋。凝臚未瞬,彌漫。驚雷出火,喬木糜碎。’‘懸綆縋。日中見沫。移晷而收,野無全塊。’今亦刊集中,乃戲書劉夢得《楚望賦》也。”這是蘇軾書寫劉禹錫的名句,贈送給他所“極愛”的人。以上七例,證明蘇軾喜愛劉禹錫的作品,至老不衰,熟讀劉禹錫的詩、文,至老不忘。

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雲:“讀古人詩多,意所喜處,誦憶之久,往往不覺誤用為己語。如蘇子瞻‘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此非誤用,直是取舊句縱橫役使,莫彼我為辨耳。”“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是蘇軾《次韻秦少章和錢蒙仲》―詩中的兩句。對於這兩句詩,宋人有不同的評價。葉夢得寫這條“詩話”,用意在於為蘇軾辯護,開頭先說“誤用”,經過解釋,結論是“非誤用”。我們暫不介入對蘇軾這兩句詩的評價的爭論,而從這條“詩話”看出蘇軾對劉禹錫作品的喜愛(所謂“舊句”,指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誦憶之久”,達到“莫彼我為辨”的程度。

(三)

宋、元的詩話、筆記中,提到蘇軾學劉禹錫的不少證據,略舉如下:

一、蘇軾仿效劉禹錫作詩的技巧

寫懷古思舊詩法《林下偶談》卷三《詞人懷古思舊》:“詞人即事睹景,懷古思舊,感慨悲吟,情不得已。今舉其最工者,如:劉禹錫《金陵詩》:‘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愚溪詩》:‘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隔簾惟見中庭草,一樹山榴依舊開。’又:‘草聖數行留斷壁,木奴千樹屬鄰家。惟見裏門通德榜,殘陽寂曆出樵車。’……東坡《昆陽城賦》:‘橫門豁以四達,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傴僂而畦菜。’……蓋人已逝而跡猶存,跡雖存而景隨變,古今詞雲語言百出,究其意趣,大概不越諸此。”(《吳氏詩話》卷下同)這條記載是說蘇軾、劉禹錫寫懷古思舊詩文手法有相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