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論習慣和時尚對我們美醜概念的影響
除了已經列舉過的對人類的道德情感有相當大的影響,並且成為流行於不同年代和不同國家關於什麼是應該責備的或值得表揚的許多非正規的和不一致的意見的主要原因的那些原則之外,還存在其他一些原則。這些原則就是習慣和時尚,它們把自己的領地擴張到了我們關於各種美的判斷之內。
如果兩個事物經常同時出現,人們的想像就會養成一種從一個事物迅速聯想到另一事物的習慣。如果第一個事物出現了,我們就會想到第二個接著就會來。它們自動地在我們的頭腦裏彼此連在了一起。我們的注意力也流暢地沿著它們滑行。盡管離開了習慣,在它們的結合中就不存在真正的美,但是當習慣把它們這樣連結在一起後,我們在它們分割開時就會感到一種不適宜的感覺。當一個事物失去了它慣有的夥伴而單獨出現時,我們就認為它笨拙尷尬。我們懷念我們期望看到的某種東西,而且在我們觀念中那種習慣性的安排也被這個失望攪擾了。比如一套衣服如果缺少了經常同它搭配的某樣哪怕是極其無關重要的飾物就會顯得少了樣什麼東西,甚至少了一粒臀部的扣子,也會感到不好意思或者不自在。而當它們結合在一起構成一種天然的搭配時,習慣就更增強了我們的這樣感覺。因而打亂了這種安排就顯得比原來應有的更加令人不快。看慣了高雅的東西的人,對於外觀不雅或笨拙的東西也更加反感。在那些搭配不恰當的地方,習慣可以減弱,甚至全然消除我們對它的不恰當感。那些習慣了懶散和雜亂無章的人喪失了對清潔或文雅的一切感覺。在陌生人看來顯得荒謬可笑的家具或服裝,那些習慣了它們的人看了會毫不見怪。
時尚不同於習慣,或者說是一種特殊類型的習慣。不是每個人穿的都是時尚,隻有上層人物或高尚的人穿的才是時尚。大人物的高雅、安閑和威嚴的風度配上他們服裝的豪華使他們無意中給服裝的形式賦予一種魅力。隻要他們繼續采用這種形式,在我們的想像力中它就與某種高雅、豪華的概念聯係在了一起。雖然它本身對此十分冷漠,但是由於這種關係它似乎也就與優雅和豪華有了某種關係。一旦他們放棄了那種形式,那種形式也就失去了它曾經擁有的全部魅力,而且如果現在僅被下層人民所采用,那麼它就具有了他們的某種俗氣和笨拙。
全世界都承認服裝和家具是完全受習慣和時尚的支配的。然而,那些原則的影響則決不僅局限於如此狹小的一個範圍,它們把自己的影響擴張到了審美對象的各個方麵。音樂、詩歌、建築、服裝和家具的樣式在不斷地變化,五年前曾備受讚美的時尚今天已顯得荒唐可笑,經驗告訴我們它的流行主要的或完全的是由於習慣和時尚。服裝和家具不是用十分耐用的材料製作的。一件花了12個月才做成的設計精美的大衣,等到做成時就不能再把它的款式作為時尚加以宣揚了。家具的式樣變化得沒有那麼快,因為家具通常比較耐用些。不過,五六年它通常也要經曆一次全麵的革新。每個人在其一生中在這方麵都要看見時尚經曆好幾次不同的變革,其他藝術作品的壽命則要長得多。如果設計得精巧,它們的樣式可以繼續推廣更長一段時間。一棟精美設計的建築可以存在幾百年;一首美麗的曲調作為一種傳統可以流傳好幾代;一首精心寫作的詩歌可以與世長存;所有根據其製作時流行的風格、情趣或手法製作的這些藝術品都能流傳幾百年。很少有人能在其有生之年有機會目睹這些藝術品的時尚發生十分重大的變化,很少有人能有經驗和有機會熟識遙遠的年代和國家裏的不同式樣,並對之完全讚同,或者能對它們和在他們自己的年代和國家裏所發生一切之間作出公正無偏的裁決。因此,沒有人願意承認習慣和時尚對他們對於藝術品的美和醜的判斷有很大的影響,而是認為在判斷它們時所有應該遵循的準則都是建立在理性和天性上,而不是建立在習慣或偏見上。然而,隻要稍微留神一點,他們就會發現情況正好相反,而且相信習慣和時尚對於服裝和家具的影響並不絕對地比對建築、詩歌和音樂的影響更大。
例如,什麼理由可以解釋為什麼陶立克式柱頭應該與其高度是直徑的八倍的柱子相配,愛奧尼亞盤蝸應該與其高度是直徑九分之一的柱子相配,科林斯式葉飾應與其高度是直徑十分之一的柱子相配呢?其中每一種相配的適度完全是建立在習慣和風俗上。眼睛看慣了與某種飾物相關的特定比例後,如果它們不合於那個比例,就會感到不舒服。古代建築中的5種柱式中的每一種都有其獨特的飾物,它們不能相互替換,否則就會使懂得一點建築規則的人感到反感。根據某些建築師的看法,這就是精確的判斷。古人正是根據這個判斷給每一種柱子指定了適當的飾物,此外再也找不到與它們同等相配的其他飾物了。不過,看來要使人相信,隻有這些形式(無疑地它們是極端合適的)才是能夠適合那些比例的形式,或者要使人相信在建立起這種習俗之前不曾有過500種其他的形式,它們也曾經同樣相配得很好,還是有些困難的。不過,當習慣已為建築物建立起了這些特殊的規則以後,如果它們不是絕對的不合理的話,要想把它們改換成別的同樣好的、甚或在高雅和美觀上還要略勝一籌的其他的規則,那就是荒唐的了。一個人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穿了一件與眾不同的衣服,盡管他的那件新衣十分優美或方便,也會顯得荒唐可笑。一棟房屋如果裝飾得與習慣和時尚所允許的完全不同,看來也會產生同樣的荒謬,盡管新的飾物本身可能比通行的多少還要更加優越一些。
照古代修辭學家的說法,有一種詩歌的韻律天生就適用於某種寫作形式,因為它天生就宜於表現在那種寫作形式中占支配地位的品格、情感或激情。他們說,有的詩體適於嚴肅的作品,而有的詩體則適於歡快的作品。他們認為它們不能相互替換,否則就會顯得極端的不得體。然而,現代的經驗似乎與這一原則正好相反,雖然這個原則本身顯得也極端可行。因為英國的諷刺詩體卻是法國的英雄詩體。拉辛的悲劇和伏爾泰的《亨利亞德》與下一詩句幾乎同一詩體:“讓我把你的忠告當做一件大事。”
相反,法國的諷刺詩體與英國的十音節英雄詩體卻十分相似。習慣使一個國家把嚴肅、莊重和隆重概念與另一個國家與歡快、輕率和荒唐可笑的東西相連的韻律聯係了起來。在英國沒有什麼比用法國的亞曆山大詩體來寫悲劇顯得更加荒謬的了。或者說,在法國沒有什麼比用十音節的詩體來寫同類作品更加荒謬的了。
每一個卓越的藝術家都將給每種藝術的固定模式帶來一種重大的變革,在寫作、音樂或建築術中引進一種新的時尚。就像一個受人歡迎的上層社會的人,他穿的服裝不論多麼獨特和奇怪,可以受人歡迎,而且很快受到人們的讚歎和模仿一樣,一個卓越的大師的精品能使他的獨特之處受到歡迎,而且他的風格可以變成那個藝術領域裏的一個時髦的風格。由於模仿多種藝術領域中的某些大師的特色在最近的50年裏意大利的音樂和建築術的情趣經曆了一個重大的變革。塞尼加受到了昆體良的譴責,指責他敗壞了羅馬人的情趣,倡導一種輕浮的美以取代莊嚴的理性和男性的雄辯。薩盧斯特和塔西佗受到了另外一些人的同樣的指責,盡管方式上有所不同。他們盡管推崇一種極端簡潔、優美,富有表現力,甚至具有詩意,然而缺乏舒暢、簡樸和自然的風格,顯然那是一種花了最大力氣造作出來的產物。一個作家必須具備多少偉大的品質才能使自己的毛病也變成令人喜愛的東西呢?繼對一個民族的情趣的提高進行讚揚之後,也許能夠授予一個作家的最高頌揚就是說他敗壞了這種情趣了。在我們自己的語言中蒲柏先生和斯威夫特博士各自在自己用韻文創作的所有作品中(前者在長行詩中,後者在短行文詩中),采用了一種不同於以前所運用過的手法。巴特勒的優雅讓位給了斯威夫特的平易近人、德萊頓的散漫自由和艾迪生的正確。但冗長乏味和缺乏詩意的怠慢不再是模仿的對象,所有從事長行詩創作的人現在都是模仿蒲柏先生簡練精確的手法。
習俗和時尚不僅對藝術的創作行使著統治權,它們同樣也對我們對於自然界事物的美的判斷施加著影響。在不同種類的事物中不少不同和不少對立的形態被認為是美麗的,在一種動物身上受到讚美的相稱與另一種動物身上受到尊重的相稱完全不同。每一類事物都有其自身獨特的形態,它獲得了人們的認可,它有其自身之美,不同於其他任何一類。正是基於這種原因,有學問的耶穌會會員馬非埃神父斷定每一物體的美存在於其所屬的那一類特殊事物通常所具有的形式和顏色之中。因此,在人的外形中麵貌的每一部分的美處於某一中心點,它離其他各種醜陋的外形具有同等的距離。例如,一個漂亮的鼻子就是一個不長也不短,不很直也不很彎,而是處於所有這些極端的正中,它與任何一個極端的差異不大於它們相互之間的差異。這似乎正是造物主在它們中瞄準的那個外形,不過造物主又以極端不同的方式偏離了它,而且很少有擊中這個中心點的,但是所有這些偏離卻仍然又同它保持著極大的相似。當一批畫都是按照一個模式製作出來的時候,雖然它們可能在某些方麵都有一些偏離,但它們與原型的相似之處仍將多於他們相互之間的相似之處。原型的總的特征仍將貫穿所有圖畫之中。最獨特的和最古怪的將是那些最離譜的,雖然很少能夠複製得精確,但最精確的線條寫生畫與最粗心的線條寫生畫之間的相似之處將大於那些精心的線條寫生畫相互之間的相似之處。同樣,在每一種生物中最漂亮的總是具有該類生物的一般構造上最強烈的特征的那一個,而且它與那一類屬的絕大部分個體有著極大的相似之處。相反,魔鬼或者完全畸形的東西總是最獨特和最古怪的,它們與其所屬的那類生物的共同性的相似之處最少。因此,每一品種的美在某一種意義上它在所有事物中最為罕見,因為極少個體能準確地擊中這個中間形狀,但在另一意義上又是最常見的,因為所有偏離它的東西與它的相似之處要大於它們相互之間的相似之處。因此,根據馬菲埃神父的說法,最常見的形狀,就是每一種事物中的最美麗的形狀。因此,在我們能夠判斷每一種事物的美,或者在弄清其中間的和最常見的形狀存在於何處之前,對每一種事物必須有一段探索和冥思苦想。有關對人種的美的最佳形判斷並不能幫助我們判斷花、馬或其他任何事物的美。這是由於同樣的原因,那就是在不同的氣候條件下產生了不同習俗和生活方式,宛如任何種屬的共性從那些不同環境中獲得了不同的形態一樣,它的美的觀念也不同,摩爾人關於馬的美的觀念就全然不同於英國對於馬的美的觀念。在不同的國家中關於人的體形和麵貌的美又形成了多麼不同的概念啊!白皙的膚色在幾內亞沿岸一帶簡直就是一種令人吃驚的畸形,厚厚的嘴唇和平平的鼻梁是一種美。在有些國家長長的垂到肩上的耳朵是普遍羨慕的對象;在中國如果一個女人腳大得適於行走,她就會被視作一個醜八怪;在北美的有些野蠻民族中把四塊板子纏在他們孩子的頭上,在骨頭還是柔軟和未成形時,以此方法使它們長成一個幾乎四四方方的形狀。歐洲人對這種荒唐和野蠻的做法感到震驚,有些傳教士認為這完全是由於那些民族的愚昧所致。可是在他們譴責這些野蠻人時,他們卻沒有對在歐洲流行了近百年直到最近數年還盛行過的做法——即女士們竭力把她們美麗的天然的圓形體形捆綁成同類的方形——進行反思。而且,盡管已經知道這種做法造成了許多畸形和疾病,然而習俗卻仍然使這種陋習在當今世界上某些也許最文明的國家中受到歡迎。
這就是那個有學問的和有創見的神父關於美的性質的體係,依照他的意見美的全部魅力似乎來自於它讚同習俗對於每一種事物在想像力上留下深刻印象的習慣。不過我怎麼也不能相信我們甚至對於外在美的感覺也完全是建立在習俗上。任何外形的效用,它對其所追求的有用的目的的適合性顯然使它成為可取的,並且使它受到我們的歡迎,而與習俗無關。有些顏色比其他顏色更令人愉快,在人們眼睛第一次看到它們時,能夠給我們的眼睛更多的愉快感。一個平滑的表麵要比一個粗糙的表麵令人更加喜愛,多彩多姿要比沉悶乏味的單調更加使人愉快。連貫性的變化,每一個新的變化仿佛都來自於先前的一個,而且在整個一連串的變化中所有相鄰的部分仿佛相互之間又都有著某種天然的聯係,要比許多互不相連的事物雜亂地堆積在一起更加令人喜愛。不過,雖然我不能認為習俗是美的惟一原則,但就一定範圍來說我可以承認這個天才的體係的正確性,我承認如果完全違反習俗並與我們在某種特定的事物中所習慣了的東西全然不同,那麼就不會有什麼外在形態能如此美麗以致使我們動情了;或者如果習俗一致地擁護它,而且使我們在每一個該類的個體中都習慣於見到它,那麼就不會有什麼外在形態如此醜陋以致使我們感到不愉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