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宮女試嫁(1 / 3)

宮女試嫁

宮·庭院深深

作者:褪盡鉛華

楔子

嘉慶八年元宵,和碩公主府花燈走水。

全城禁燈十六年,直至固倫公主出嫁,慈寧宮大宴,點燈。

(一)

宮燈十裏,星火攢動,遍地紅花。

慈寧宮中,固倫公主正在太後和駙馬族中女眷的注視下緩緩走向宮門,拖地的大紅喜袍上繡的是紅鸞鳴動、合歡花開,兩路紅燈依次高高揚起,宛如羞澀的嫁娘掀開的頭蓋。

“哇,好大的排場。”

在這燈光璀璨的深諳角落裏,慈寧宮身後廢棄的小花園一顆歪脖子大槐樹的樹丫上,跨坐著小宮女紅鸞。聽說固倫公主的喜袍上繡著傳說中的“紅鸞鳥”,紅鸞瞪大了眼兒想要一窺究竟,入眼的隻是滿目的紅。

與這火紅的陣仗相對的是擋不住的寒風,今年的冬天來的似乎特別早,讓紅鸞不自覺就想起了八年前她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個冬夜。那晚也是這樣的冷,她爬到樹丫上坐著,腿凍麻了動彈不得,正急的快要哭出來,突然就撞出一個“他”。

隻記得他梳著特別漂亮的發髻,露出一口大白牙,優哉的看著抱住樹丫的她,漫不經心地問著:“你怎麼上去的?”

“……不關你的事。”

“你怎麼上去是不關我的事,可你怎麼下來可就關我的事了。”他翻著白眼,有些壞笑。在她詫異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他已經高高舉起了雙臂:“信我你就跳下來。”

他烏黑的眸子就和那發髻一樣的流光熠熠。“我會接住你。”

“啊?”紅鸞大眼瞪著這素未謀麵的男孩,努力掐了一把自己已經不能動彈的腿,一閉眼,一咬牙,索性就放開了手。

風好涼,夜好深,耳邊飛逝而過的仿佛是生命的聲音。

一瞬間她覺著自己那隻叫做紅鸞的大鳥,那是一種她從沒見過卻特別熟悉的大鳥,特別輕盈,特別豔麗,特別美好。

仿佛屬於它的,都應該是極美好的。

於是,她投入了一個美好的懷抱,陌生卻溫暖的氣息。她的雙手不自覺地就繞上了他的脖子,心怦怦怦怦跳個不停,好久才睜開了眼,滿眼的隻是他比黑夜還深的頭發。

他笑著放開她。誰知道她腳一落地,突然就眉頭一擰。

“……腿、腿麻。”她羞得臉紅紅的。他轉了過去,低下了身子:“來,我背你。”

“不要。嬤嬤說,女孩子隻能讓新郎背,否則會敗了名聲的。”

他突然轉過臉來:“無妨,我是太監。”

紅鸞一愣,再一回過神的工夫,他已經不容分說地把她背了起來。紅鸞小手絞著握緊在他胸前,小聲說:“我叫紅鸞。紅鸞是一種鳥,仙鳥,特別好的兆頭。你呢?”

“嗯?”他想了半天,說,“我叫小喜子,因為我長得喜慶。”

那一晚上,路仿佛很漫長,她趴在他的背上,看著他的發髻,聽著自己的心跳。

月光一直很好,夜風也不那樣冷得難以忍受了。在這不準上燈的深宮中,黑暗的小徑上,他背著一隻叫著紅鸞的大鳥,招搖而過,宛如這世上最自由的人。

“小喜子怎麼還不來,再晚就看不到這好戲了。”紅鸞趴在樹上擺著兩條腿百無聊賴地等著。遠遠的保和殿那邊咿咿呀呀地唱開了大戲,聖上正宴請著駙馬爺,而眼前慈寧宮也劈裏啪啦地耍起來,太後也正宴請駙馬族中的女眷。

本是最招搖的紅燈一時成了配角,風一起,燈火仿佛稍不留神就會滅了,那樣脆弱。

“喂,什麼好戲等我來看呢?”

紅鸞猛地往下看,看到了他。

“今天固倫公主穿得可真漂亮,聽說喜袍上還繡著紅鸞鳥,你眼力比我好,快來幫我看看長成什麼模樣?”

小喜子杵在那裏不動,沒好氣地說著:“原來就是這出戲啊,沒什麼意思。那鳥畫的醜極了,比不上你的千分之一。”

紅鸞羞紅了臉,輕聲說:“討打呢,小心公主聽到了砍了你的腦袋。”

她看著樹下的人:“小喜子,我腿又麻了。”

他高高地揚起手臂,依舊那樣說著:“跳吧,我會接住你。”

(二)

固倫公主的出嫁宴辦得有聲有色,各種流言充斥著這百無聊賴的深宮,為這漸冷的天增了一絲人氣。

“小駙馬爺是和碩公主府唯一的香火,太後對他也是極看重的,總宣他進宮來,時不時還住一段日子呢。就這樣一來二去的,和咱們固倫公主就好上了呢。”

“小駙馬爺福大,他額娘福更大。當年和碩公主和駙馬雙雙葬身火海,唯獨她活下來,不僅如此,還懷上了駙馬的骨肉,更絕的是,還是個男孩。”

“若是女孩又如何?”紅鸞一旁掃地,聽了一耳朵多嘴一句,卻惹得那八卦的人一臉小心,低聲說:“當年太後有話,若是不能為和碩公主府留後,大的小的,一起哢嚓——”

紅鸞看著那在脖子前明晃晃閃過的犀利姿勢,差點一個趔趄。

“所以說啊,這伺候主子的都是在老虎嘴裏拔牙的生計。就拿固倫公主宮中那些個丫頭來說吧,這些天都小心翼翼生怕踩了母老虎的尾巴。”

“怎麼,難道她們又惹公主生氣了?”

“咦,你們沒聽說麼?固倫公主出嫁循禮是要挑個身邊的宮人做試婚格格的呀!這試婚格格要隨著禮提前嫁到駙馬府去和駙馬圓房,來日秉了駙馬能否人事,性子是否和順,這公主才能出嫁。”

“那個被選為試婚格格的宮人,豈不成了公主的眼中釘肉中刺?”

紅鸞心思很亂地掃著已經掃過的地,又揚起舊的塵土,混混沌沌看不清軌跡。

她尋思著,還是和小喜子做個對食好啊,至少脖子保住了。再一想,不對啊,小喜子從沒說過喜歡她啊?

更一想,她什麼時候說過喜歡小喜子了!

紅鸞羞著臉拚命揮舞著掃帚,心亂得像一團麻,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心尖兒上突然就開花了。

一定是被固倫公主的喜事給衝昏了頭。

正想著,掃帚掃到一雙靴,抬眼一看,是從不曾來過的慈寧宮的掌事太監。

“誰是紅鸞啊——”

紅鸞手中的掃帚突然落了地,有些呆滯地看著他,躲無可躲,逃無可逃。

“你的好日子到了!”

紅鸞想起方才那些話,止不住地打了個激靈,聽成了“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慈寧宮中,紅鸞顫抖著不敢抬頭去看太後老祖宗。

“你就是紅鸞嗎?抬起臉來。”

“放肆,太後問話,還不趕緊應著?!”被太監一嗬斥,紅鸞渾身一抖,慌忙抬起臉,上麵端坐著太後,周遭立著五顏六色的娘娘主子們,還有一位和她年紀相仿的美麗女子,清冷的神色不曾有一絲半點的暖意,淡掃了她一眼,是說不出的冰寒。

那搖曳的身姿看著卻有些眼熟。突然靈光一閃,紅鸞一個激靈,這莫不就是那天看到的那個大紅喜袍的背影?

眼前的竟然是……固倫公主?!

紅鸞正走神,突然太後就開了口,聲音極輕,分量卻重,最關鍵的是,紅鸞一個字都沒聽懂。

“嗯,是個福相,名字也好,正合駙馬府求的好兆頭,怪不得向公主要你。”

紅鸞雲裏霧裏的,木然地看著那高高在上的太後老祖宗,看著她嘴皮子一張一合說:“帶她去沐浴更衣,保和殿謝了恩,隨著禮一起去了吧。”

懵懂之中,她就這樣被塞進紅彤彤的轎子,就像是一塊要上桌的年糕,渾然不知自己是朝著出宮的路去了。撩開小小的一塊布,隻看見巴掌大的天,那曾經是她熟悉的一切,漸漸地遠去了,那些她跑過的路,轉過的彎,那些她見過的沒見過的人,那些在風中飄浮的沒有著落的紅燈籠,明明是喜慶的顏色,卻那樣脆弱。

“我們這兒是去哪兒?”

跟在轎子邊的小太監有些諂媚地說:“恭喜主子,您被選為試婚格格,一會兒到了駙馬府,再和駙馬一道領旨謝恩吧——”

紅鸞的腦子轟地一炸開了。

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出宮。小喜子見多識廣,告訴過她那宮外麵好大好熱鬧,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男人。可她此刻卻沒心思去看。滿目搖晃的無盡深紅之中,閃過的是方才那女子眼中的寒光。

那就是令人聞之色變的固倫公主,而自己就是那根釘子那根刺。

一路被迎到駙馬府,紅鸞記得嬤嬤說過新郎會背著新娘入洞房,可是她的“新郎”可是小駙馬爺,怎麼可能見得到?便隻是隔著蓋頭昏天暗地地謝了恩後,被喜婆接進屋子連帶著叮囑:“格格是替公主來的。今夜和駙馬圓房,明早我來探消息,有什麼該說的,定要本本分分地說。”

“……該說什麼?”紅鸞這開蓋頭的一角,喜婆笑得賊眉鼠眼的,湊在她耳邊嘀咕幾句,紅鸞聽得半懂不懂的,隻是不知為何臉一下就紅了。

“可我——”

“恭喜格格,老身先退下了。”喜婆也不再糾纏,扔下羞赧的紅鸞到了新房門口,就跑個沒影了。

紅鸞自己撩著裙角邁進了屋子,屋子簡簡單單布置了一下,星星點點紅色,算是應景。算起來,還是窗外的一盞紅燈籠,紅得最是奪目。

小心翼翼放下蓋頭來,一時間滿世界都隻是紅色。蓋頭上蹩腳的彩鳳,讓她想起那天看不真切的紅鸞鳥的繡圖。

她也要像公主一樣出嫁了嗎?可男人究竟是啥樣子的?像小喜子一樣嗎?一樣溫暖的懷抱嗎?一樣癢癢的鼻息嗎?一樣跳得不行的心跳嗎?

可惜那終究不是小喜子啊。

宮牆隔了兩重天,此生怕都見不到了吧。

不知為何,從未嚐過難過滋味的紅鸞,心裏像是被什麼給抽了似的,突然就繃緊了,說不出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