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嬌入眼千金郎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羽仟仟
【一】
自打那些事發生後,我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嫁得出去。
而且,還是這般風光大嫁。
洛陽城中的鞭炮綿延響了三日,抵得上正月熱鬧。隻因人們都在慶賀京中兩大禍害結為連理,省得再來禍害他們。
禍害之一的程淩初,生了一副好皮相,惹了一身風流債,京中幾多少女貴婦為他垂淚癡狂,豔妓歌女不逐千金隻愛程郎。
而我,謝妙音,與程淩初一般生在豪門世家,是個不受寵的庶女,口不能言,性格卻凶悍異常,時常對人拳腳相向,更因那些事成名京中。
能讓這兩大禍害湊到一起,倒也難為了月老。
幾重霞帔裹得我腰軟,紅蓋頭晃得我眼暈,索性閉上眼假寐。
門忽開,一陣穿堂風過,聽得一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慵懶醇厚中帶幾分沙啞,呼退那些喜婆婢女。我便知曉是那傳聞中的千金程郎來了。
又聽得一陣衣裳窸窣聲,我猜想他是喝多了酒後要解衣歇下,剛要放下窺聽的雙耳,蓋頭卻被一雙指節修長的手掀起。
程淩初身著紅綢衣,側臥在水紅的鴛鴦被上,一手支起墨發鬆散的腦袋,一手正挑著那紅蓋頭把玩。
我的目光不可遏製地停留在那敞開的領口,以及白皙精壯的胸膛上。
見我看他,程淩初薄唇一抿,桃花眼聚了秋波向我送來,微一扭腰,扯得那胸前風光又露了幾分。
這一係列動作,不輕佻,極風流。
又聽他極輕佻地說:“娘子,怎的還不過來?”
我愣在那裏,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新婚之夜,我竟被人這般輕浮地色誘了。而我被色誘的本源,或許在於程淩初聽過那些傳聞,誤以為我是那等貪戀美色之人。
那些事,便是我與三皇子蕭子梁鬧得滿城風雨的傳聞。
為了表明我隻受蕭子梁的色誘,我奮力把那鴛鴦被一扯,又施一腳,將程淩初掀翻在地。
窗外窺聽的人群發出一陣吸氣聲,不幾日,京中就傳遍千金程郎與那謝妙音的洞房是何等驚天動地了。
【二】
接連數日,在打發走一個謊稱有孕的歌姬,撂倒兩個帶著家當要來做妾的戲子,踹走幾個哭得梨花帶雨的風塵女後,我終於見識到了程淩初何以被稱為千金程郎,實在不愧京洛第一風流兒郎的名頭。
程淩初不是良配,卻有憐香惜玉的天性,對我還算不錯。可我卻不懂溫柔待人,總將他從床上踹下來。他便在屋內放置一方小塌,正對我的床,每當我躺在床上,他便側臥在榻上,撐著頭,一雙眼賊亮賊亮的。
我被他盯得不自在,便惡狠狠衝他比畫著,你要是想看姑娘,去那些個花街柳巷,少在我麵前晃悠。
他就笑:“花街柳巷的野花看多了,還是自家的鮮花美。”
我自知隻是一朵啞巴花,毫不留情地拿我的拳頭教訓他。
夜裏,又做了那個夢。
謝家重重院落冰冷如往昔,古樹名花在寒雨中恍若鬼魅,我穿上大紅嫁衣奔跑著,花鞋被泥水裹了也不在意,一直跑到城外的莫愁湖邊,登上那座破敗的橫波樓才下停腳。
我帶著信物,在等人。
湖上僅存的畫舫上點了香燭彩燈,雨點敲在船舷上,歌女和著玲瓏琵琶聲唱著時興的曲子。
有人自那畫舫探出頭來,說橫波樓上隱約有豔鬼的影子。
又有人笑:“那橫波樓上吊死過不少豔妓歌女,後又破敗,兄台此言倒也不枉風流。”
淒風驟雨侵入破敗的樓閣,打濕一身衣衫,我一動不動,神思漸漸恍惚,甚至記不起來我在等誰。
終於,他來了,拭去我臉上的雨水,讓我看清他的模樣。
竟是程淩初。
“娘子,可是做噩夢了?”緊蹙的眉頭遮去幾分輕佻風流的氣質。
我忽視他關切的神情,也不答話,隻把錦被一裹,倒頭向裏睡去。
而方才那夢的結局卻是這般淒慘。
那夜,我沒等來蕭子梁,次日被人發現暈倒在橫波樓上。那所謂的信物是蕭子梁的貼身衣物,更有一封還沒來得及送與他的肉麻情書。我被帶回謝府,家法處置下一口咬定我與蕭子梁的關係,坐實了花癡與淫奔的惡名。
然後,因這樁醜事,蕭子梁與定國公獨女的婚事作罷,失去了定國公一派勢力的支持。皇帝龍體漸衰,經此變故,三皇子與五皇子的儲君之爭,變得越發形勢難明。
這些,作為蕭子梁親信的程淩初怎麼可能不知道?
蕭子梁不傻,不信我是真的癡戀於他,懷疑我是陷害他,與他最大的對手五皇子蕭成棟有牽連,便叫程淩初娶我,借著程淩初的風流名聲羞辱我,也來探我的虛實。
自從踏入程家的門起,我便告訴自己,這是一場較量,較量我與程淩初誰更會做戲。
隻是,我從未想過程淩初做戲也做得這般周到。
他帶我參加貴族名流的聚會,在嘲諷我的貴婦麵前牽起我的手:“娘子,莫要生這位夫人的氣了。她不止說話犀利,文字也很是精準。她曾把對為夫的愛慕之情訴諸筆端,寫了不下二十封情書。”
他還寫了一首打油詩,編了小曲,教給洛陽的孩童唱,每次我出門,總有天真無邪的聲音將我逗笑:“打是親,罵是愛。罵出愛來也成哀,不如娘子親一親——又找打!”
他又帶我去元宵燈節。行至一條熱鬧的花街,那在樓上招搖的煙花女們忽然齊齊掏出七彩絲絹,舉在頭頂熱情揮動。定睛一看,七彩絲絹恰好組成一個妙字,惹得眾人歡呼。
從未有人這般對我。即使是做戲,也是無數幕好看的戲。
【三】
再見到蕭子梁是在數月後,我陪著程府中的一位姨娘去城外寺廟禮佛。
那姨娘淡眉秀目,有幾分像我故去的娘親,更難得是程府中不與我作對的人。她要去向一位大師問禪,請我在廂房等候一番。我在廂房中飲下一杯清茶後感覺頭腦發暈,手腳發軟,這才察覺到事態不妙。
我扶著牆想要走出廂房,卻因渾身無力跌倒在地,一直爬到房門口,見一雙靴子停在我麵前。
蕭子梁。
許久未見,他依舊那般英俊挺拔,微蹙的眉頭顯示出他對我的出現是多麼不滿。
我扶著牆站了起來,想去觸碰他,卻被他一手揮開,險些又跌在地上。
“聽聞你嫁了程家四郎。”他的語氣冷硬,絲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
我的眼裏漸漸聚起霧氣,擠出幾滴淚,衝他比畫著,我也是身不由己。
蕭子梁冷哼一聲,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在我麵前,你大可不必做戲!”
我心一涼。
恰在此時,不遠處響起一陣腳步聲,蕭子梁一驚,立刻鬆了我的手,將我推到門外,自己進了廂房。
來人甚多。
我扶牆看向他們,有這寺廟的僧人,更多的卻是程家男女,更有幾位德高望重的主。
這般巧,都來此處禮佛?
自那群人中出來一人,跌跌撞撞跪在地上,我看清那是程府派給我的貼身丫鬟。
“奴婢方才分明聽到一男子與四夫人交談甚歡,還以為……”丫鬟一麵說著一麵叩頭。
“果真是四夫人?她哪能與人交談,你可休要胡說!”那姨娘替我說話,臉上卻是一派幸災樂禍的神情。
原來是程府眾人對我設的圈套。
我心一橫,打算施苦肉計,剛要捧腹哀號,卻見不遠處那樹叢一顫,走出一男子,正笑得春風蕩漾,不是程淩初是誰。
他將我的腰一攬,讓我整個人靠在他身上,在我鬢角落下一吻,坦然做出這些親密動作,麵皮甚厚。
“新婚夫婦,一刻也分不開,各位見笑了。”
自知我與程淩初是明媒正娶,佛也擋不住,姨娘等人麵露不甘憤憤而去。程淩初低笑一聲,將我打橫抱起,湊在我耳邊一字一字地說:“娘子,回家吧。”
我有些失神,娘死後,再未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路上,在馬車裏,他極不正經,借著顛簸與我貼近,忽又裝作不經意問我:“娘子,你果真那般愛他?”
他?
他是誰?被我陷害的蕭子梁?我效忠的蕭成棟?
我無法回答,忘記用凶悍掩飾,愣在那裏。
他卻趁機伸出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與我十指相扣,說著些不相幹的話:“往後,你要用這樣的手勢稱呼我,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
我喉嚨一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覺得喉頭上與心上都壓了千斤重的巨石。
卻又想程淩初縱使風流,也無法將一頂綠帽子戴得熨帖。這般神情款款的模樣,也不過是做戲罷了。至此,心中巨石仿佛可以卸下。
【四】
程淩初何苦在意我愛誰。
我不能愛任何人,在我複仇成功之前,所謂感情隻能是累贅。
謝家這代人丁不旺,我娘本是京中歌姬,在莫愁湖畫舫上賣笑,誕下我後才進了謝家大門,不甚光彩,我自幼時起便跟著她受盡歧視侮辱。
娘柔弱,任人欺辱,我隻能養成凶悍的性子,保護自己,有時也像其他人那樣瞧不起她,對她惡言相向——不過是一個賣笑的歌姬,借著男人討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