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夜輕風細雨過後,街邊的樹木一骨腦兒全披上新綠葉兒,像攏了一層輕柔的翠煙,空氣彌漫著芬芳的濕潤氣息。雀鳥們啁啾一聲,輕快地掠過城市的上空,澄藍的天,綴著團團簇擁的雲朵,讓人心情敞亮。
在去機場的途中,霍景遠遠地看到了池塘邊的一園子桃樹開花了,在水中投下明豔動人的影子。粉紅花朵熱熱鬧鬧地在枝頭怒放,風起時,花的海洋中掀起一片溫柔的波浪。
詠恩生下善銘的那一天,桃花也是開得這樣明豔。初為父母的那種喜悅難以言表,那正是他們情最濃的時候,後來也漸漸地凋零了。感情如同花一樣開到荼靡花事了。
他對春意盎然的情景卻有些莫名的傷感。
上了飛機後,他喝著咖啡,隨手翻開了一本紅色封麵旅遊雜誌,找圖片多的頁麵看。他是第一次去西藏,坐飛機的時間總覺得很漫長,很枯燥。
忙完公事後,他打算在西藏停留一個月。善恩助學基金會已啟動兩年了,委托的執行主席已把它打理成了一個公益品牌,具有著國際化的視野與專業管理模式,運作了許多慈善計劃和專案。一年內已經成功資助了三個學校。他此行是去參加西藏文化周的活動,之後去藏北一中學學校參加落成儀式,再去考察一個圖書館的建成進展。在此之前剛從每年一次的國際公益慈善論壇上回來。行程安排得密密麻麻。
藏北的學校安排了一位當地向導給霍景。白瑪年輕漂亮,有雪域姑娘的輪廓四川人的皮膚、臉頰有隻小酒窩,氣質淳樸。見到霍景時,一眼便看出他與一般男人的過人之處,冷俊傲岸,讓人不敢與其忤視。霍景身上的憂鬱、冷漠、驕傲與人保持著一種無形的隔閡。難以靠近。
那兩年霍景感覺失去了很多。一向意氣風發,睥睨一切的他,突然間開始懼怕。懼怕失去!他仿佛被下了詛咒似的,後來又親眼目睹了一次車禍。一個女人絆在貨車的輪胎下拖了幾十米遠,一路碾過去,血肉模糊……他竟然聯想到詠恩,嘔吐到快要眩暈。一次次夢見詠恩出車禍,她被人從壓扁的車裏拖出來,滿臉的玻璃碴子,身體嚴重變形,無聲無息地被扔在太平間。他總想喚醒她,卻似啞了般發不出聲音。而後,竟然夢到善銘也死去了,小小的身子被一塊沾血的白布從頭遮到腳。他無能為力,一個人在陰森森的太平間裏轉來轉去,像困獸般撓牆,大聲吼叫,瘋狂地尋找詠恩與善銘的蹤跡……醒來時,淚流滿麵。
於是,半夜裏夢遊似地摸到善銘的房間,坐在床邊替他挾上被子,看著他睡得香甜的樣子,聽著他的呼吸聲,心裏才一點點平靜下來。報應那個詞時時襲上心頭,詠恩和善銘會死去的預感折磨著他,他比聽到自己的死期還痛苦難安。
那樣悲慘的情景總是反反複複地出現在夢裏,就像一種必然會實現的警示,令他惶惶不可終日。
失眠、心理困擾、焦慮、燥動不安讓他如同待在地獄。漸漸地,他產生了強烈的自我厭惡。像發瘋之前的蘇宜一樣,時常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有歇斯底裏,毀掉一切,發泄的衝動。有次善銘在地上打起滾來,哭喊:媽媽呢?我要媽媽!他禁不住凶了一句,孩子嚇得三天沒和他說話。
他預計到事情的可怕性,於是在房間裏吊了沙袋,戴著拳擊手套像對著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似地揮著拳,常常累到躺倒在地上沒一點力氣。
而後,開始接受心理治療。定期服用對抗焦慮症和抑鬱症的藥物,輔以調節腦分泌的藥。每個月在心理醫生那裏待兩個小時,接受催眠療法,在深度催眠中痛苦地解剖自己,檢省過往所謂的崢嶸歲月和那些自以為理直氣壯的事——
隨白瑪去大昭寺,入了釋迦牟尼殿,他在佛前傾訴:我錯了!總讓自己隨心所欲,覺得壓抑,痛苦。痛苦卻隨著心靈的觸角散布,更多的痛苦也是給別人承受著。我希望可以找到一條彌補的道路,曾經犯下的錯,曾經傷害過的人,要如何抹去他們的傷痕?
出來時,看到許多人在轉經筒前祈禱。走到廣場霍景仰望著著昭的金頂出了神,白瑪問他:“你信佛?”
霍景說:“其實,我信仰的是佛教的教義,但對某個具體的人全無個人崇拜。因為宗教的格局不過是幾千年來政治鬥爭的產物,教會既不永恒,也不永生。”
他深知道一點,信佛還是於自修、自省、自我拯救。
白瑪很讚成同:“嗯,很睿智。很多人的信仰其實是一種功利。”她從八角街買來酥油茶,三人各端一杯品嚐著。霍景並不喜歡這種味道,可雪域的陽光落在杯中的奶黃色上,倒有種別樣的溫曖。
霍景的助理林寧問道:“聽說即使是很窮的藏族人也會把僅有的積蓄捐給佛。那佛拿什麼回報他們?”
白瑪嗬嗬一笑,指著藍天說:“已經給了最珍貴的東西了——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