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鋒,是,哪裏,人……”斷斷續續的夢囈聲。聲音發自潔白的床單下。
信品坐在對麵病床上。他想。老人又添了一層痛苦,精神上的痛苦。回答他的問題,解除他精神上的痛苦或許能減輕他肉體上的痛苦。他正要張口,醫生進來,製止了他。告訴他,傷者有夢是好事,正能減輕他的傷痛。
醫生已經知道,老人為水利糾紛而受傷。
今年秋旱。東林村前那垌半飽水田嚴重受旱,稻禾正抽穗揚花灌漿,可久未下雨,水渠斷流,田幹了白了,有的龜裂了。真要命!
村民組長信品想了個法子:向對麵的西林村借水,他們那垌田是飽水田。經交涉對方同意讓水。信品便召集村民開會,決定伐竹架槽,並“約法三章”:水來後先遠後近、先裏後外,不得爭吵、不得搶水。並推舉一名管水員統一安排管水。大家便一致推舉原生產隊時的老看水員桂發擔任此職。桂發十分樂意。
年輕人沒幾個知曉桂發老頭的大號,隻知道他號稱“老誌願”。“老誌願”有過很長的一段光榮曆史:曾經扛槍過過鴨綠江,當過抗美援朝誌願軍。回來後又在村裏擔任過長時間的民兵隊長和民兵工作顧問。因他從朝鮮回來後自稱“誌願兵”,人們就在正式非正式場合呼叫他“誌願兵”。叫久了就去“兵”加“老”成了“老誌願”。“老誌願”工作認真負責,生產隊時年年都選他當看水員。責任製後各耕其田,人們似乎就漸漸地把他忘卻了。如今又請他出來為大家辦事,大家又承認了他的存在他的作用。難得信任,難得還記得他這個老黨員。你說他怎能不高興不樂意?!
架好引水渡槽,那清清洌洌的水便汩汩地流過來了。有救了!田禾有救了!感謝西林村人!村民們一片歡騰,不知是誰還劈劈啪啪地放了幾串鞭炮。
不料到了下午,從村裏冒出幾個愣頭青年,不管三七二十一,出來就把自己的田缺口鋤開,把水放進自己的田裏。“老誌願”見狀,趕忙跑過來製止。
“你們怎麼不按‘約法三章’辦事?”管水員說。
“管你什麼‘法’什麼‘章’,隻管我的田要水。”青年人蠻不講理。
“你們不能這樣。你們總得有點雷鋒精神呀!”
“什麼是雷鋒精神?”
“好比講‘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就是嘛!”
“哈哈,卯時打燈籠——過時羅!”
“不過時,幾時都不過時!”“老誌願”爭辯得頸暴青筋。
“雷鋒,雷鋒是哪裏人?”一青年又訕笑著問。
“這……”老人確實回答不上來。
“嘻嘻,怕是美國人。美國人的屁精神關我們鳥事。”又一青年嘻皮笑臉地說完,引出一串嗤笑聲。
“你,你們……”“老誌願”氣得臉紅耳赤。
吵著鬧著,幾個青年人繼續搶水,開田缺口,“老誌願”就去堵缺口。於是你開我堵,我堵你開,一片紛亂。“老誌願”火冒三丈,就去搶他們的刮鋤。可他哪有年輕人的力氣,哪搶得過來?最後他無計可施,幹脆就往田缺口上一躺,心想看你還敢不敢再鋤。
可不成想,那狠勁往下劈的鋤收不住了,隻聽“咚卡”一聲響,“老誌願”斷了兩根肋骨……
“是呀,雷鋒,哪裏,人……”夢囈仍時斷時續著……
“哦,雨!”她站在她的田頭這邊說。
“哦,雨!”他站在他的田頭那邊說。
下雨了。先是瀝瀝淅淅,繼而嘩嘩啦啦。
他倆似神差如鬼使,不約而同地麵對麵走來,走下溝裏。近了,兩人張開雙臂,互相摟抱起來。他們不躲避,而是任由雨水淋。他們既沉緬在異性身體接觸的快感之中,也沉浸在難得雨浴的快感之中——他們多麼渴望這場秋雨啊!農友們多麼渴望這場秋雨啊!
“你好像在笑?你想什麼?”她問。
“嘿嘿,我想起你們那時用鋤頭翻田,心裏直好笑。”他答。
夏末的一天,她和她十二歲的女兒用鋤頭翻田,一鋤一個禾稈蔸。母親吃得消,女兒就感到吃力了,一鋤下去不一定一拉就能把泥蔸翻過來。
中間隻隔著一條幹水溝,鄰村的他在犁他的田。隔溝對麵母女的情況他看得一清二楚。歇工時,他便過她這邊來。
“曼青嫂,真夠你苦呀!還連小孩也搭帶上了。”他說。
“有啥法子。仁毅大哥。”曼青嫂說。
“曼青若在,怎麼也不會這樣啊!”仁毅說。
“誰說不是呢!”她說著眼眶便濕潤了。她是寡婦,男人曼青去年秋天病故的。
“可怎麼也不至於用人力鋤呀!畝幾兩畝大的塊田,要鋤到啥時候呀?你沒牛你村上人也有嘛!叫他們幫一下不得囉!”他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