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魚姬
幻·世
作者:焉非
“為什麼和我做朋友?”蘭蜜滿臉狐疑。就連柳巷瘸了一條腿的老黃狗都不願搭理她,可麵前出水芙蓉般的貴公子卻樂意每天找她聊聊天。
蘇鳳止清澈的眼睛笑得真誠:“因為你醜啊!”
[]
柳州城向來以美為世人所向往。無論是小樓林立的街道,還是煙波籠罩的江河,抑或是普通人家桌上的點心,看似無意之作,細品下皆是精致無雙。
然而最美不如女兒嬌顏,柳州城從來不缺美人。每年都會有各地初長成的水靈少女,扭著玲瓏身段走出家門,彙集到柳州城,謀一生計。
這樣看來,蘭蜜的人生確實對得起每天兩籮筐的白眼和同情。更何況她還是裁縫店裏的小學徒,每當枯瘦的手拿起皮尺圍上美人的纖腰,幹癟的眼睛對上美人細嫩如瓷的肌膚,這樣鮮明的對比甚至連老板娘也會忍不住感歎:“蘭蜜你是泡在鹽酸裏長大的伐?真是造孽哦。”
蘭蜜隻是笑,齜著從鋪天蓋地的雀斑中突圍而出的小齙牙,毫不在意地抱起煙羅霓裳去後院清洗。老板娘滿意地點點頭,雖然人醜,但勝在話少勤快,做出來的衣裙款式新穎很受歡迎,這樣不要工錢的小學徒哪找去。
假如這樣的人生也算是一種罪過,那麼三個月前,蘭蜜的確沒有存活於世的借口。倉皇如過街之鼠的醜丫頭,窮極一生坎坷,從未展顏笑過。那時從不摸布料的蘭蜜在裁縫店隻是倒夜香的臭丫頭,走大街上都會被衙差以有礙觀瞻的名義驅逐出去,裁縫店裏的姑娘們就更不待見她了。
在每一個濃稠的黑夜,她推著夜香踉蹌走在深不見底的小巷內,就連月光也對她閉上了眼睛,前途不見半星光亮。害怕時,她隻能與自己說話,她說她裁得一手好衣裳卻無人知,她說裁縫店的大小姐楚流珠像太陽花一樣明媚,她說她太孤單,太渴望有個朋友。
一日她在後院見楚流珠在花架下喝茶,陽光透過縫隙落在她臉上,灼灼妍妍。一種絢麗的感覺在腦海倏然綻放,假如能為她做世上最美的衣裳,那她們就算是朋友了吧。可還未等她靠近,一盞熱燙的熱茶忽然“啪”地摔在她腳邊。她顧不得燙驚慌而逃,然而轉瞬間就被聞訊而來的姑娘們堵在院落裏。
楚流珠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臉厭惡:“臭丫頭,能滾遠點嗎?”“就是,活得這麼惡心為什麼不去死啊!”姑娘們應和著,一時間無數拳頭蜂擁而至,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身上。
熱辣辣的痛感從每個關節處蔓延開來,又帶著絲絲麻木,如蘭蜜此刻的眼神,痛且麻木。她隻是想為她做衣裳而已,她以為這樣的明麗人會和別人不一樣。一瞬間,心底有什麼轟轟烈烈地塌陷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楚流珠,看她盛著陽光嬌媚的臉,再看向她伸出拳頭的每一個人,看她們毫無瑕疵的人生,卻露出這般張牙舞爪的表情。她眼眸中流露出從所未有的恨意。憑什麼她要去死?她明明已經活得很卑微了,在女孩們兒搖曳生姿的年紀,她卻卑躬屈膝地倒夜香,用自己的雙手換得活命的一碗飯,她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就連街邊無所事事的乞丐人們也會賞一口吃食,她為什麼就不能活著?就因為她生得難看所以要受到如此糟踐嗎,這些披著華麗外衣的腐爛內心就有資格高高在上地淩辱她嗎?
蘭蜜胸腔一窒,發出痛苦的嘶吼聲。在場所有的人都被她凶狠的眼神和猙獰的表情震懾到,竟一時間不敢上前。就像看似懦弱的狗,真正像你撲過來那一刻反而比狼更讓人心悸。她的悲憤、痛苦、憎恨,都在此刻的癲狂中噴薄而出,她紅了眼,這個世界從未善待過她,她又何必心懷虔誠。假如老天沒有開眼,就讓她自己為人生殺出一條血路吧,她如刀的目光落在楚流珠身上。
楚流珠眼神慌亂地後退了一步,似是沒想到這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會有蛇般陰冷可怖的眼神,這種人應該什麼事也做得出來吧。楚流珠不禁縮了縮身子,然後強壯鎮定地冷哼一聲:“看你可憐,今天就放過你好了!”說完轉身疾步離開。
周圍的人也悻悻地散了。
冰涼的河水飛濺而起,蘭蜜瘋狂地揉搓自己的身體。假如能脫胎換骨就好了,她著希望這層醜陋的皮囊能夠脫胎換骨,哪怕鮮血淋漓在所不惜。
“喂,你會淹死的。”突然有人喊道。
蘭蜜抬頭,依稀可見是一位月牙白衣衫的儒雅公子,腰間金燦燦的物什格外晃眼,她愣了一下,那人又道:“你腳邊……”
她低頭看向水裏,一個沒站穩,滑進深水區域。她猛地嗆了幾口水,向下沉去,目光最後所及,是公子默然離去的身影。
[]
柳州城郊外有座小寺廟,平常僧侶們晨鍾暮鼓與世隔絕,每逢乞巧節主持才派弟子下山來派發七巧果。說來奇怪,今年下山來的僧侶中,竟有一位漂亮的俗家弟子。一襲月牙白的長衫,做工精巧的黃金匕首懸在腰間,或許是笑容和善有禮,麵如冠玉的貴公子在一群素袍的僧侶中,竟也不顯得突兀。
隻是可憐了姑娘們的玻璃心,為了爭奪公子手中的七巧果袋,推搡拉扯中居然有好幾位落了水。這其中就有裁縫店的小女兒楚流珠。
這些嬌生慣養的小姐們哪裏會水,很快哭喊聲亂成一片,船夫們紛紛下水救人。這一會兒空當,眾人卻再瞧不見那公子的蹤影。
楚流珠身上淌著水回到家,心有不甘使勁兒發了頓脾氣,所有夥計都忙不迭奉承著,唯獨小學徒蘭蜜,旁若無人地穿針引線。楚流珠臉色一黑,衝過去一腳踹翻了針線籃,嚷道:“我在河裏丟了珠釵,你去尋回來!”
“我眼睛可沒點燈,天黑了看不見。”蘭蜜笑道,臉上的褶子堆起來格外招人討厭。
流珠更氣憤了,這個倒夜香的臭丫頭以為成了學徒就高枕無憂了嗎,竟敢跟她叫板,真是不知死活。揚手就是一巴掌,卻被硬生生截住。流珠怒目以視,目光觸及到來人,突然羞赧地縮回了手。
正是今日街上那位公子,此時隔近了看更是溫潤動人。公子攤開掌心,上麵靜悄悄躺著一隻素雅的梅花釵:“在下蘇鳳止,流珠小姐可是丟了這支釵?”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楚流珠一陣頭暈目眩,深知機不可失,掩唇笑道:“正是這支,真是勞煩蘇公子特意幫小女子送回。”正施施然伸手去取,誰料蘇鳳止手臂揚起,發釵徑直沒入蘭蜜發間。
“想必是流珠小姐記錯了,這梅花釵是我親手所製,世間獨此一支,怎會是小姐的?”
說罷拉著蘭蜜揚長而去,留楚流珠在原地鐵青了臉。
時間回到三個月前,最後蘭蜜拚命刨水上岸,軟趴趴地癱在岸邊時,一雙綢麵金絲銀線的靴子頓在她眼前,那公子第一句話就是:“死過一次,就不再是以前的你了。”
“能改變什麼就放手去做吧,我想你應該不願意這樣活兩輩子吧。醜人也是人,是人就有去爭奪自己人生的權利,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這樣她回了裁縫店,當場給老板娘做了三件精細好看的衣服,並提出隻要當學徒可以放棄工錢,這樣的好事老板娘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那個人便是蘇鳳止,之後他常在黎明時來看她,晨曦將露未露,他負手而立在光與夜的邊緣,沉默地看著她努力地修改裙衫款式,看看就走。後來熟了,本性脫跳而出,他們常趁夜出去撒瘋了玩。
[]
也隻有郊外的山雞野兔才知道,蘭蜜和蘇鳳止,一個醜到極致而不自知,一個容貌昳麗卻冷血無情,假如給他們一杆大旗,這絕對是倆山大王,都不是善茬兒。
他們偷過王寡婦地裏的番薯,撈過李鰥夫魚塘裏的魚,在黑黢黢的深山裏徒手打獵亦不在話下。兩人累了就坐在參天古木上聽蟲鳥細語,餓了就生火烤橫掃而來的食物,像莽漢一樣大快朵頤。就好像,他並不是那個不染纖塵的貴公子,她也不是那個灰頭土臉的醜丫頭。自此,月光下的荒林裏常常驚現兩條笑鬧追逐的黑影,放肆的笑聲擾得睡夢中的鬆鼠也不耐煩地捂住耳朵。
偶爾蘇鳳止也會帶著蘭蜜趁夜翻進沉寂的寺廟,繞過香火繚繞的禪房,悄無聲息地溜進他的書房。很快房裏燃起一豆燭光,窗紙上映出兩道墨色的剪影,皆捧了書安靜地看。
可他從未像這次這樣光明正大來找她。
夜色沉沉,柳州城像是被悶在麻木袋子裏,帶著粗糙的燥熱。走在前麵的蘇鳳止一言不發,長身玉立的他似乎在夜裏也能發出光來,有種能讓飛蛾奮不顧身吸引力。蘭蜜一路小心翼翼地追隨著他的背影,指尖觸到梅花釵簡單的紋路,隱隱的不安自心頭泛起。
這是通往山上寺廟的路,星光黯然,道路模糊不清,蘭蜜突然被石階絆了一下,踉蹌中驚魂甫定地抬頭,一雙手蒙矓中伸到她眼前。他不由分說地拉著她,指尖傳來的溫度不知為何讓人想要流淚,前路那麼黑,終於有人肯為她引路護她一回。
寺廟裏的書房,蘇鳳止將三兩本書取出擱至一邊,他漆黑的瞳仁染了燭光的暖色,對她說:“這裏的書喜歡的都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