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知 人(3 / 3)

“致酒行”即勸酒致詞之歌。詩分三層,每層四句。

從開篇到“家人折斷門前柳”四句一韻,為第一層,寫勸酒場麵。先總說一句,“零落棲遲”(潦倒遊息)與“一杯酒”連綴,略示以酒解愁之意。在寫主人祝酒前,先從客方(即詩人自己)對酒興懷落筆,突出了客方悲苦憤激的情懷,使詩一開篇就具“浩蕩感激”(劉辰翁)的特色。接著,從“一杯酒”而轉入主人持酒相勸的場麵。他首先祝客人身體健康。“客長壽”三字有豐富潛台詞:憂能傷人,折人之壽,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七字畫出兩人的形象,一個是窮途落魄的客人,一個是心地善良的主人。緊接著,似乎應繼續寫主人的致詞了。但詩筆就此帶住,以下兩句作穿插,再申“零落棲遲”之意,命意婉曲。“主父西遊困不歸”,是說漢武帝時主父偃的故事。“主父偃西入關,鬱鬱不得誌,資用匱乏,屢遭白眼。”(見《漢書·主父偃傳》)作者以之自比,“困不歸”中寓無限辛酸之情。古人多因柳樹而念別。“家人折斷門前柳”,通過家人的望眼欲穿,寫出自己的久羈異鄉之苦,這是從對麵落墨。引古自喻與對麵落墨同時運用,都使詩情曲折生動有味。經此二句頓宕,再繼續寫主人致詞,詩情就更為搖曳多姿了。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到“直犯龍顏請恩澤”是第二層,為主人致酒之詞。“吾聞”二字領起,是對話的標誌。這幾句主人的開導寫得很有意味,他抓住上進心切的少年心理,甚至似乎看穿詩人引古自傷的心事,有針對性地講了另一位古人一度受厄但終於否極泰來的奇遇:唐初名臣馬周,年輕時受地方官吏侮辱,在去長安途中投宿新豐,逆旅主人待他比商販還不如。其處境狼狽豈不比主父偃更甚?為了強調這一點,詩中用了“天荒地老無人識”的生奇誇張造語,那種抱荊山之玉而“無人識”的悲苦,以“天荒地老”四字來表達,可謂無理而極能盡情。馬周一度困厄如此,以後卻時來運轉,因替他寄寓的主人、中郎將常何代筆寫條陳,太宗大悅,予以破格提拔。“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即言其事。主人的話到此為止,隻稱引古事,不加任何發揮。但這番語言很富於啟發性。他說馬周隻憑“兩行書”即得皇帝賞識,言外之意似是:政治出路不特一途,囊錐終有出頭之日,科場受阻豈足悲觀!事實上馬周隻是為太宗偶然發現,這裏卻說成“直犯龍顏請恩澤”,主動自薦,似乎又慫恿少年要敢於進取,創造成功的條件。這四句真是以古事對古事,話中有話,極盡循循善誘之意。

“我有迷魂招不得”至篇終為第三層,直抒胸臆作結。“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主人的開導使“我”這個“有迷魂招不得”者,茅塞頓開。作者運用擅長的象征手法,以“雄雞一聲天下白”寫主人的開導生出奇效,使自己心胸豁然開朗。這“雄雞一聲”是一鳴驚人,“天下白”的景象是多麼光明璀璨!這一景象激起了詩人的豪情,於是末二句寫道:少年正該壯誌淩雲,怎能一蹶不振,老是唉聲歎氣。“幽寒坐嗚呃”五字,語亦獨造,形象地畫出詩人自己“咽咽學楚吟,病骨傷幽素”(《傷心行》)的苦態。“誰念”句,同時也就是一種對舊我的批判。末二句音情激越,頗具興發感動的力量,使全詩具有積極的思想色彩。

《致酒行》以抒情為主,卻運用主客對白的方式,不作平直敘寫。《李長吉歌詩彙解》引毛稚黃說:“主父、馬周作兩層敘,本俱引證,更作賓主詳略,誰謂長吉不深於長篇之法耶?”本篇富於情節性,饒有興味。在鑄辭造句、辟境創調上往往避熟就生,如“零落棲遲”、“天荒地老”、“幽寒坐嗚呃”,尤其“雄雞一聲天下白”句,或意新,或境奇,都屬李長吉式的“錦心繡口”。

【按語】

作者是個性突出的詩人,本詩又具有特定的創作背景,所以析文著重於“知人”,既指出它反映出李賀詩一般特色之處,又指出其別具一格之處。

贈妓雲英(唐)羅隱

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羅隱一生懷才不遇。他“少英敏,善屬文,詩筆尤俊”(《唐才子傳》),卻屢次科場失意。此後轉徙依托於節鎮幕府,十分潦倒。當初以寒士身份赴舉,路過鍾陵縣(江西進賢),結識了當地樂營中一個頗有才思的歌妓雲英。約莫十二年光景他再度落第路過鍾陵,又與雲英不期而遇。見她仍隸名樂籍,未脫風塵,羅隱不勝感慨。更不料雲英一見麵卻驚詫道:“羅秀才還是布衣!”羅隱便寫了這首詩贈她。

這首詩為雲英的問題而發,是詩人的不平之鳴。但一開始卻避開那個話題,隻從敘舊平平道起。“鍾陵”句回憶往事。十二年前,作者還是一個英敏少年,正意氣風發;歌妓雲英也正值妙齡,色藝雙全。“酒逢知己千杯少”,當年彼此互相傾慕,歡會款洽,都可以從“醉”字見之。“醉別十餘春”,顯然含有對逝川的痛悼。十餘年轉瞬已過,作者是老於功名,一事無成,而雲英也該人近中年了。

首句寫“別”,第二句則寫“逢”。前句兼及彼此,次句則側重寫雲英。相傳漢代趙飛燕身輕能作掌上舞(《飛燕外傳》),於是後人多用“掌上身”來形容女子體態輕盈美妙。從“十餘春”後已屬半老徐娘的雲英猶有“掌上身”的風采,可以推想她當年是何等美麗出眾了。

如果說這裏嘖嘖讚美雲英的綽約風姿是一揚,那麼,第三句“君未嫁”就是一抑。如果說首句有意回避了雲英所問的話題,那麼,“我未成名”顯然又回到這話題上來了。“我未成名”由“君未嫁”舉出,轉得自然高明。宋人論詩最重“活法”——“種種不直致法子”(《石遺室詩話》)。其實此法中晚唐詩已有大量運用。如此詩的欲就先避、欲抑先揚,就不直致,有活勁兒。這種委婉曲折、跌宕多姿的筆法,對於表現抑鬱不平的詩情是很合宜的。

既引出“我未成名君未嫁”的問題,就應說個所以然。但末句仍不予正麵回答,而用“可能俱是不如人”的假設、反詰之詞代替回答,促使讀者去深思。它包含豐富的潛台詞:即使退一萬步說,“我未成名”是“不如人”的緣故,可“君未嫁”又是為什麼?難道也為“不如人”麼?這顯然說不過去(前麵已言其美麗出眾)。反過來又意味著:“我”又何嚐“不如人”呢?既然“不如人”這個答案不成立,那麼“我未成名君未嫁”原因到底是什麼,讀者也就可以體味到了。此句讀來深沉悲憤,一語百情,是全詩不平之鳴的最強音。

此詩以抒作者之憤為主,引入雲英為賓,以賓襯主,構思甚妙。絕句取徑貴深曲,用旁襯手法,使人“睹影知竿”,最易收到言少意多的效果。此詩的賓主避就之法就是如此。讚美雲英出眾的風姿,也暗況作者有過人的才華。讚美中包含著對雲英遭遇的不平,連及自己,又傳達出一腔傲岸之氣。“俱是”二字蘊涵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深切同情。隻說彼此彼此,語氣幽默,不直接回答自己何以長為布衣的問題,使對方從自身遭際中設想體會它的答案,語意間妙,啟發性極強。如不以雲英作陪襯,直陳作者不遇於時的感慨,即使費辭亦難討好。引入雲英,則雙管齊下,言少意多。

【按語】

一般說來,詩詞隻要涉及人際交往,均應知人論世。這首詩中涉及雲英和作者兩人,讀者對這兩個人的關係就不能一無所知。

菊花(唐)黃巢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黃巢是唐末農民起義領袖。最初,他和一般讀書人一樣,幻想通過考試的道路解決前途問題。在他落第之後,才對社會和個人的命運作了深刻的反思,重新選擇了人生的道路。這首詩題一作《不第後賦菊》,通過詠菊來抒發叛逆思想。與陶淵明的愛菊不同,黃巢並不把菊花視為花之隱逸者,而是由菊花又稱“黃花”作想,把它視為自身的幸運花和起義的標誌。

他的另一首《題菊花》雲:“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這首詩就寫得不錯,前兩句刻畫菊花冷豔的形象,雖然冷豔,卻是不甘寂寞的,後兩句表達“不是不爭春”的意思,雖然是假設句,卻是十分自信的語氣,使人聯想起“彼可取而代也”(項羽)、“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西遊記》)那樣的話,真是敢想敢說。

再看這一首詠菊的詩,不是一般的菊花詩,而是一首重陽作的菊花詩。劈頭一句“待到秋來九月八”,就不尋常。明明重陽節是“九月九”,而這句可以不押韻,就寫成“九月九”也沒關係。然而,為了定下一個入聲韻,與“我花開後百花殺”的“殺”、“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甲”葉韻,以造成一種斬截、激越、淩厲的聲勢,作者愣是將“九月九”寫成“九月八”,不但韻腳解決了,不平凡的詩句也造成了。緊接,“我花開後百花殺”,菊花開時百花都已凋零,這本來是見慣不驚的自然現象,句中特意將菊花之“開”與百花之“殺”(凋零)並列,構成鮮明的對照,意味就不一樣。親切地稱菊花為“我花”,當然是從“黃花”的“黃”字著想,而與“我花”對立的“百花”,無非是現成社會秩序(帝王將相、文武百官、諸如此類)的一個象征。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極寫菊花盛開的壯麗情景和農民革命軍入城的想象。最耐人尋味的,是兩個形象,一是從菊花的香而生出的“衝天香陣”,把濃烈的花香想象成農民軍的士氣;一是由菊花的形色而生出的“黃金甲”,把黃色的花瓣想象成農民軍的盔甲。“陣”、“甲”二字與戰爭與軍隊相關,“衝”、“透”二字,分別寫出其氣勢之盛與浸染之深,充滿戰鬥性和自豪感,表現了作者對農民起義軍必定攻占長安,主宰一切的勝利信念。

黃巢菊花詩,無論意境、形象、語言、手法都使人一新耳目。“滿城盡帶黃金甲”這句詩特別氣派而富於視覺美感,無怪喜歡安排視覺盛宴的大導演張藝謀非要用它來作一個影片的名稱不可。

【按語】

這是一首反詩,其作者盡人皆知,讀來沒有障礙。

滿江紅(宋)嶽飛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嶽飛是宋代著名的民族英雄,他出身農家,北宋末投軍,南宋時歸宗澤,為留守司統製。建炎三年(1129)率軍拒金,屢立戰功。曆少保、河南北諸路招討使,進樞密副使,封武昌郡開國公。為秦檜以“莫須有”之罪陷害。

這首傳誦極廣、影響甚大的詞作,今能確認的較早記載,是明代天順中湯陰嶽廟及弘治中杭州嶽墳之石刻。明清人信為嶽飛所作,無人疑偽。但因碑刻未具詞作之來曆,近人餘嘉錫提出質疑,曾在學術界引起爭論。迄今尚無充足理由認為偽作,故本文仍從舊說。其寫作年代可定在嶽家軍頗試鋒芒,急於北上直搗黃龍之際。

開篇就是登高臨遠,憑欄眺望,展現出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句中隱括了《史記》描寫荊軻辭燕入秦、義無反顧一節的若幹文辭。荊軻在餞筵上和築聲而歌,初為“變徵”(調名,宜悲歌)之聲,唱《易水歌》,“複為羽聲(亦調名,宜抒激情)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發盡上指冠”這一精彩文句,陶詩曾化為“雄發指危冠,猛氣衝長纓”(《詠荊軻》)二句,有所發揮;此處則凝為“怒發衝冠”四字,益見精策,擲地有聲。有人還指出,連“瀟瀟雨歇”一語,亦神似易水之歌(見《七頌堂詞繹》),寫疾風暴雨,既壯勇士之行色,又可借以暗示曾經存亡危急的時局,有雙重妙用。句下還隱約以虎狼之秦喻金邦,也是恰切的。史載荊軻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有誓死之心卻無必勝的把握。而嶽飛勁旅北上,實有決勝信念。“瀟瀟雨歇”的“歇”字,似乎意味金人囂焰既煞,中興轉機將至。可以說,起首三句便奠定了全詞氣吞驕虜的基調。

緊接著,詞的音情發為高亢:“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嘯”,乃魏晉名士用以抒發難以言宣的複雜情感的一種口技,“長嘯”為“嘯”之一體。“長嘯”而“仰天”,就與獨坐幽篁中彈琴者的長嘯大為不同,那嘯聲必然響遏行雲,如數部鼓吹,非如此不足表“壯懷”之“激烈”。而抬頭仰天的動作,又給人以一種暫得揚眉吐氣、解恨開懷之感(如李白之“仰天大笑出門去”)。對於古人,君父於臣子均可譬之“天”,仰天長嘯,抒發的無非是一腔忠義之情,這已遙起下文“臣之情”三字。古人珍惜盛年,以“立功”為不朽之一,而作者卻將“三十功名”視同塵土,則其壯懷在於國家之中興、民族之奮起歟!(按,或以為嶽飛並不諱言功名,“塵與土”謂風塵奔波,以照應下文“雲和月”,亦通。)為光複國土,嶽家軍晝夜星霜,馳騁千裏,浴血奮戰,屢挫敵鋒。“三十功名”與“八千裏路”兩句,一橫一縱,兼寫壯懷壯舉,概括性極強,形象性悉稱。“塵與土”與“雲和月”天然成對,妙合無垠。

到這裏,字裏行間全是破虜雪恥、隻爭朝夕之意,於是作者信手拈來古樂府警句“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長歌行》)化入詞中,及時努力之意與抗金事業聯係,便洋溢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激情,可謂與古為新。無怪陳廷焯稱賞“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二語“當為千古箴銘”(《白雨齋詞話》)。

上片歇拍充滿一種責任感、緊迫感,過片不斷曲意,直書國恥,聲調就轉為悲憤了。公元1127年,金人南下擄徽欽二宗及皇室宗族多人北去,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靖康之亂,為有宋一代的奇恥大辱。當時,“靖康恥”豈但“猶未雪”,肉食者中無意雪者亦大有人在,故主戰的英雄不得不痛切地大聲疾呼:“臣子恨,何時滅!”這裏的“臣子”二字,當痛下眼看,須知對於囚在北地的“二聖”,高宗趙構亦在臣子之列。因而,過片四句無異乎“夫差,爾忘越王殺爾父乎”那樣沉痛直切的呼告,使人聯想到作者在《南京上高宗書略》中的慷慨陳詞:“乘二聖蒙塵未久,虜穴未固之際,親帥六軍,迤邐北渡。則天威所臨,將帥一心,士卒作氣,中原之地,指期可複。”

“賀蘭山”在今寧夏境內,與當時金邦黃龍府方位大相徑庭。但既是詩詞語言,便不可拘泥解會。蓋以“賀蘭山”代敵我相爭之地,唐詩已習見,如“賀蘭山下陣如雲”(王維《老將行》)、“一時齊保賀蘭山”(盧汝弼《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宋人更以代指敵方根據地,如北宋姚嗣宗詩雲:“踏碎賀蘭石,掃清西海塵”,即以代指西夏,宋末汪元量詩雲:“厲鬼終須滅賀蘭”,又代指元蒙。此詞則以“賀蘭”代指金邦。說到破敵,悲憤之情遂化作複仇的激烈言辭:“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饑餐渴飲”的熟語與“食肉寢皮”的意念熔鑄一聯,切齒之聲紙上可聞,這便是作者在別處說的:“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蹀血虜廷,盡屠夷種”(《五嶽祠盟記》),如實反映了慘遭淩暴的宋人對於女真統治者的特殊民族仇恨,聲可裂石。又由於“壯誌”、“笑談”等語,造成“為君談笑靜胡沙”式的輕快語調,愜心貴當。

複仇亦非終極目的,殺敵乃為“還我河山”。詞的結尾即以此深自期許:“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山河破碎,故須“收拾”,使金甌完固,方能勒石紀功,班師奏凱。決勝的氣概鎮住全詞,與發端的力量悉敵,非如椽之筆,難以到此。

全詞濡染大筆,直抒胸臆,忠義憤發,元氣淋漓。寓絕大感慨,饒必勝信念。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民族英雄自我形象,使之深入人心不可磨滅。此詞屬於豪放一路,與傳統詞風迥乎不同,但其音情頗饒抗墜,詞情由豪邁轉悲壯、轉激烈,終歸於樂觀鎮定。惟其如此,故無粗滑叫囂之病,而有起懦振頑、感發人心的力量。雖燕趙之感慨悲歌,亦無以過之。所用語言,文隨情生,凡所化用,皆如己出。它稱得上一首思想性與藝術性高度統一的傑作,故雖不傳於元蒙時代而終風靡後世,至與嶽飛英名,同垂不朽。

【按語】

嶽飛的《滿江紅》屬英雄抒懷之作,詞中所述與其生平經曆與業績息息相關。對作者生平及詞作相關曆史背景的了解,是閱讀鑒賞不可或缺的前提。

釵頭鳳(宋)陸遊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首詞的本事是作者本人的生死戀,最早見於宋人陳鵠《耆舊續聞》卷十:“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後適南班名士某,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及,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其後,劉克莊《後村詩話》亦載,增言婦與陸氏有中外。至周密《齊東野語》更繪影繪聲,添枝加葉,儼然小說:“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於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後改適同姓宗子士程。嚐以春日出遊,相遇於禹跡寺南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實紹興己亥歲也。”話越傳越長,千古如斯。然陸遊早年的婚戀不幸,已可得其仿佛。

詞從遊園重逢,勾起對往昔歡愛的追憶開端,“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這並非寫眼前事,因為女方雖遣人致酒肴,實未當麵,所以這應是由眼前的黃酒果饌、滿園春色回憶起過去與伊共賞春光的情景:紅潤的手臂,縢黃的美酒,給人以舉案齊眉的美好聯想,“滿城春色宮牆柳”正是有情人眼中的明媚春景。可惜好景不長,“東風惡,歡情薄”,接下“桃花落,閑池閣”,是指暮春的到來,自然時序的無情的變遷,構成對人事的變生不測的象征,語極蘊藉卻並不晦澀。幾年離異給雙方帶來的是無盡的悲怨,“一懷愁緒,幾年離索”在語序上是倒置以協律。煞拍一串兒三字“錯,錯,錯”,奔迸而出,意極沉痛。然而到底錯在哪裏呢?是錯在五百年前風流冤孽,還是錯在個人的軟弱而封建道德力量的強大,抑或是錯在家長的專製呢,說不清,也不要說清,反正一口咬定錯就是了,這就夠讀者去慢慢咀嚼回味。

重逢是令人難堪的,春光還和過去一樣美好,而伊人卻紅消香減不堪憔悴。“人空瘦”的“空”字意味甚長:蓋兩人雖不忘舊情,從婚姻關係而言已各有新歡,可謂各不相幹,相思隻是徒勞無益的事體。然而感情失控,難以自禁,“淚痕紅浥鮫綃透”。鮫綃就是手絹,古代傳說有美人魚失水為人所救,寄寓其家積日買綃,不得已將歸去,從主人索器,泣作滿盤明珠以為報答(事見《述異記》)。這故事本身就含有離異而不忘舊恩的象征,與詞中人相似,故不可僅作借代語讀去,如此方覺其句楚楚動人,“紅”字慘然映帶下文“桃花落”,“透”字韻極險峭。以下突入景語,又成象征,“桃花落,閑池閣”便是“東風惡”的後果。一切都無可挽回了,然而“世間隻有情難盡”,明明還在相愛,卻又不能相愛;明明已不能痛快地相愛,卻又不能痛快地訣別。最後隻得以“莫,莫,莫”三字不了了之,這是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呢,還是想快刀斬亂麻,以免“剪不斷,理還亂”呢,也很難說清,隻好分付讀者諸君去判斷了。

《釵頭鳳》曲調的最顯著特征是上下片煞拍三字相迭為韻,較難安頓。而此詞之妙就在於“錯,錯,錯”、“莫,莫,莫”用意的含混,讓人顛撲不破似的。而“錯莫”本是一個連綿詞,其意為落寞,或書作“莫錯”,如李白“長籲莫錯還閉關”、杜甫“失主錯莫無晶光”,此詞上下片煞拍正是拆用此二字,故在“錯”、“莫”各自的本義外,還多一層淒涼寂寞的意義。

陳鵠《耆舊續聞》提到去婦和詞,惜不得其全。而《古今詞統》則見全詞,署唐婉。又見錄《全宋詞》。有可能是後人據斷句補足,但也不排除為原詞的可能性,因為就詞而論實在天衣無縫,情真韻高處不減陸遊之作: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嚐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有位女生說她在讀中學時,有一次受了委屈,讀到這首《釵頭鳳》,心裏便湧起一陣痛楚的感覺,產生了共鳴,眼淚跟著流下來,索性哭了個痛快。她以為“怕人尋問,咽淚裝歡”二句特好,有人聽你訴說煩惱其實是幸福的,最痛苦的就是無可告訴卻要應付旁人的處境。這可以算是對唐婉之作的很好的評價吧。

【按語】

《釵頭鳳》的寫作,與作者婚姻的不幸,及故人的重逢相關。對這些基本情況的了解,就成為閱讀的前提。引用陳鵠《耆舊續聞》,以及周密《齊東野語》相關記載,皆有助於詞作的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