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陶淵明《飲酒》)、“覺來眄庭前,一鳥花間鳴”(李白《春日醉起言誌》)、“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劉方平《月夜》)、“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蘇軾《題惠崇春江曉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蘇軾《題西林壁》)、“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楊萬裏《夏夜追涼》)、“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同前《小池》),等等。無一不是見道語,無一不是美的發現、真的發明。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華嚴經要義》)——佛無處不在。泰戈爾說,大自然是他親密的同伴,她手裏藏了許多東西,要他去猜。而他沒有不一猜就中的。所謂“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張孝祥)。也便是止於智慧。
詩心所以深契佛心,還有第三個關鍵詞,曰“慈悲”。“慈悲”本為佛語:願給一切眾生安樂叫做慈,願拔一切眾生痛苦叫做悲。也就是普世價值中的博愛和人文關懷。“詩者,持也,持人情性。”(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真的詩人,無不具有悲憫之心。陶淵明為彭澤令,雇人回家幹活,在給兒子的信中說:“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可見詩人的慈悲。
王國維說:“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作為一介亡國之君,李後主怎能擔荷人類罪惡呢?按,王國維這裏不是說後主其人,而是說“後主之詞”。西方詩人奧登說:“詩的功用無非是幫我們更能欣賞人生,反過來說,幫助我們承擔人生的痛苦。”普陀山的普濟寺有一塊匾額曰“與樂拔苦”,就像是這話的縮本。後主之詞超越詞人一己之利害,將亡國的深哀巨痛和宇宙人生的感慨結合起來,把一切眾生傷逝的悲哀都寫出來,也就幫助眾生承擔了人生的痛苦。這是一種很大的慈悲。
宋人稱白居易為“廣大教化主”,因為他的詩心是廣大的。佛心也是廣大的。我有個主張——就是寫個人經曆,從自己跳出來;寫社會題材,把自己放進去。否則比較狹隘。政治無情。政治家卻有情。他隻要是詩人,必有慈悲的一麵。王安石《別鄞女》是為一個夭折的稚女寫的詩:“行年三十已衰翁,滿眼憂傷隻自攻。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表現出王安石的慈悲。曹操《蒿裏行》是傷時念亂的詩:“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表現出曹操的慈悲。明人譚元春說:“此老詩中有霸氣,而不必王;有菩薩氣,而不必佛。”鍾惺又說:“一味慘毒人,不能道此,聲響中亦有熱腸,吟者察之。”(《古詩歸》)
“有菩薩氣,而不必佛。”也便是詩心深契佛心的一轉語。
孔子說:“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什麼是興?興就是興會,就是喜悅。什麼是觀?觀就是正見,就是般若。什麼是群?群就是博愛,就是慈悲。唯有這個怨字,需要再說幾句話。在孔子看來,怨隻是詩的四個作用中的一個,而且是排在最後的一個。司馬遷受宮刑,著《報任安書》,提出“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的偏激命題,後來被發展為“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韓愈《荊潭唱和詩序》)的創作論。
對這個問題怎麼看?苦樂是人生的兩麵。“塵世難逢開口笑”(杜牧《九日齊山登高》),人生之苦總和,較人生之樂為多,是不言而喻的。所以錢鍾書說:“雖然在質量上‘窮苦之言’的詩未必就比‘歡愉之辭’的詩來的好,但是在數量上‘窮苦之言’的好詩的確比‘歡愉之辭’的好詩來的多。”(《詩可以怨》)
依奧登之說,“歡愉之辭”可以幫助我們更能欣賞人生,“窮苦之言”則幫助我們承擔人生的痛苦,這是一塊金幣的兩麵,缺一而不可。所以陶淵明說“欣慨交心”,弘一法師說“悲欣交集”,王蒙說“淚盡則喜”。因而錢鍾書又說:“因為‘窮苦之言’的好詩比較多,從而斷言隻有‘窮苦之言’才構成好詩,這在推理上有問題,韓愈犯了一點兒邏輯錯誤。”(同上)
朱光潛說“和平靜穆”是詩的極境。魯迅抬杠說,舉凡詩人,都不免有“金剛怒目”的時候。西方也有“憤怒出詩人”之說。什麼是金剛怒目?“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羅隱《雪》)是金剛怒目。“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梅堯臣《陶者》)也是金剛怒目。
“金剛怒目”,亦涉佛語。原作“金剛努(怒)目,所以降伏四魔(指惱害眾生的四種魔——煩惱魔、蘊魔、死魔、天子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太平廣記》卷一七四引《談藪》)可見“金剛怒目”與“菩薩低眉”,也是一塊金幣的兩麵。所以,“詩可以怨”,其於佛心,雖不中亦不遠矣。
故曰:詩心深處,往往契合佛心。
2009年11月1日於欣托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