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詩心與佛心,不能不提到趙樸初。他在遺囑說:遺體除眼球歸同仁醫院眼庫,其他部分,凡可以移作救治傷病者,請醫生盡量取用,用後,以舊床單包好火化。不留骨灰,不要骨灰盒,不搞遺體告別,不要說安息吧。遺詩雲:“生固欣然,死亦無憾。花落花開,水流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不勞尋覓。”

我最欣賞他的四不主義和“我兮何有,誰歟安息”八個字的偈語,覺得這也是詩心深契佛心的一個顛撲不破的例子。

這樣的詩,能令讀者共領禪悅,同沾法喜。

禪悅在唐詩是一種常見的內容:“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餘鍾磬音。”(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竹裏館》)“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鳥鳴澗》)

喜悅來自何處?來自回歸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來自放下俗念,找回一顆樸素的心。空山之中,萬籟無聲,使人由戒入定;突然皓月當空,光明洞徹,山穀時有鳥鳴,使人喜悅,因而生慧。《鳥鳴澗》就是禪的最好象征。你便說它以禪為內容,也不為過。

不僅如此,就連詩的方法,也通於禪。司空圖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詩品·含蓄》)禪宗則說:“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嚴羽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滄浪詩話·詩辨》)又說:“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羚羊掛角”語出佛典:“道膺禪師謂眾曰:如好獵狗,隻解尋得有蹤跡的;忽遇羚羊掛角,莫道跡,氣亦不識。”(《傳燈錄》卷十六)意思是羚羊沒有氣味,掛角於樹,地上又沒有痕跡,好獵狗也尋它不著。“水中之月”亦出佛典:“應物現形,如水中月。”(《五燈會元》)

王士禛倡為“神韻說”,說“唐人五言絕句,往往入神,有得意忘言之妙。”(《帶經堂詩話》卷三)神韻說的影響非常深遠,很多人都同意它。但說到什麼是神韻,大都不甚了了。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季羨林參照印度文論,闡釋說:詞彙有三重功能,能表達三重意義:其一,表示功能(本義);其二,指示功能(引申義);其三,暗示功能(領會義)。這三項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類,說出來的,包括一和二;第二類,沒有說出來的,包括三,在一和二也就是表示功能和指示功能耗盡了表達能力之後,暗示功能發揮作用。又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字是說出來的東西,不著一字就是沒有說出來,因此才盡得風流。“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羚羊掛角,地上沒有痕跡,意味著什麼也沒有說出。“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每一句包含著兩種東西,前者是具體的,說出來的,後者是抽象的,沒有說出來的,捉摸不定的,後者美於前者,後者是神韻之所在。“言有盡而意無窮。”言是說出來的,意是沒有說出來的。比如“興闌啼鳥盡,坐久落花多”(王維《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等,當然表達出一種情景,但妙處不在這情景本身,而在這情景所暗示的東西,比如境界的幽靜,物我的渾然一體等等。這些都是沒有說出來的東西,這就叫神韻。(見《關於神韻》)

嚴羽之所以“以禪喻詩”,就是因為一方麵幾乎所有禪宗大師在說法和行動中,都不直接地把想要說的意思表達出來,而是用一聲斷喝、當頭一棒或答非所問的方式來暗示,讓對方自己去參悟。如:“問:如何是佛法大意?答:春來草自青。”(《雲門文偃禪師語錄》)說出來的是介於可解不可解的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的才是核心、是精神,有賴於接受一方的感悟。很有詩味。

另一方麵,詩人名句如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杜甫“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江亭》)、王維“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酬張少府》)等,也很有禪味。

於是讀者看到,所謂禪詩,與大自然、與山水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梁詩人吳均說:“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反。”就是說山水能滌蕩人的心胸,能啟迪人的智慧,使之覺悟。所謂“得江山之助”。山水詩是中國詩的一大宗,正是在這一宗詩裏,詩心與佛心之契合,達到無與倫比的深度。山水詩之深契佛心,往往不亞於僧侶之讚頌。

詩心所以深契佛心,第二關鍵詞曰“智慧”,佛語謂之“般若”,即正見,即看破放下,即緣起性空。佛語的空,並非無,而是放下,所以能容。日本明治時代有一位禪師叫南隱,來客向他問禪,他將茶水注入來客的杯中,直到杯滿,而後繼續注入,茶水溢出杯外。南隱的意思是,來客不先把先入為主的看法忘掉,就像一個裝滿水的杯子,是不能有所容受的。

當人完全放下的時候,他就有了容受的興趣,可以獨具隻眼,目擊道存,從平常事物中看到不平常的意思,在有意無意之間作見道語,發人所未發。這便是佳句,也便是止於智慧。

東坡在潁州時,一個正月的夜晚,夫人王氏說:“春月勝於秋月色,秋月令人慘淒,春月令人和悅,可召趙德麟輩來飲此花下。”東坡大喜道:“此真詩家語耳。”所謂詩家語,就是懷著興趣而有所發現、有所發明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