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錄

詩心與佛心

年初,方牧兄在電話裏說:“到普陀山來作一次講座吧,題目都給你想好了——‘詩心與佛心’。”我就想起美國詩人佛羅斯特一句話:“詩始於喜悅,止於智慧。”覺得這句話便是對“詩心與佛心”這個題目的高度概括,精要詮釋。

在通常情況下,詩心歸詩心,佛心歸佛心,無須混為一談。詩的立場是執著人生的,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而佛的態度是通向彼岸的,滿足人們的靈魂需要——風馬牛不相及。不過,唐詩高處往往通禪。或者說,詩心深處,往往契合佛心。這又是為什麼呢?

白居易論詩之為用,一曰“補察時政”,二曰“泄導人情”(《與元九書》)。“補察時政”,固無涉於佛心,“泄導人情”則不同。詩者,釋也。人秉七情,應物斯感,或為之苦惱,或為之困惑,或為之激動,或為之神往,“心有千千結”。須釋而放之,才能複歸寧靜,複歸圓融。通過戒定來釋放,得到的結果是悟,是慧;通過語言來釋放,得到的結果則是詩。釋放即放下,放下即般若。以此觀之,詩心之深契佛心,非偶然矣。

詩心所以深契佛心,第一關鍵詞曰“喜悅”,佛語謂之歡喜。《金剛經》雲:“皆大歡喜,信守奉行。”皆大歡喜即人人喜悅。佛經中有一個很著名的故事,叫“拈花一笑”。“世尊於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盤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宋·釋普濟《五燈會元·七佛·釋迦牟尼佛》卷一)作為禪宗以心傳心的第一宗典故之“拈花一笑”包含兩層意思:一指對禪理有了透徹的理解;二是指彼此默契、心領神會、心心相印。釋迦牟尼為什麼要以摩訶迦葉為傳人呢,因為當眾皆默然時,迦葉已破顏微笑,明他已心領神會,所以歡喜。

佛祖認為,人生的煩惱來自貪、嗔、癡,及對死亡的恐懼,所謂苦海無邊。佛教的目的,就是要引渡眾生脫離苦海。脫離苦海之結果,就是得到歡喜。而詩的態度是審美態度,詩的方式是審美方式,所以它注定是超越利害、超越自我,以欣賞態度審視世界,以審美方式把握世界,其結果是使人得到審美愉悅。與佛教的追求並無二致。我們不妨把這種態度稱為莊嚴,就像我們把佛的法相稱為莊嚴一樣,其實任何莊嚴的法相,都有一絲看不見的笑容。

所謂喜悅,從詩歌創作的角度,又稱興會、靈感、興趣、創造性情緒,這是創作的原動力。陳衍《石遺室詩話》雲:“東坡興趣佳,每作一詩,必有一二佳句。”便是說東坡常懷喜悅,故每作一詩必有佳句。那麼,東坡又何以能夠常懷喜悅?答案是,東坡慧根很深,能看破、能放下。所以,他即使是流放嶺南、海南,亦能興趣不減,故能寫出“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縱筆》)、“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枝》)、“九死南中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之類佳句。

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詩能實現對死亡的超越。陶淵明的《挽歌詩》和《自祭文》將詩人麵對生死的情懷說得自自在在,其深契佛心,甚至超過一般禪偈:“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挽歌詩》)“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餘得為人。……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餘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餘今斯化,可以無恨。”(《自祭文》)詩人也悲涼,但不止於悲涼。他的人生命題是“欣慨交心”(《時運》)。弘一法師寫作“悲欣交集”。我看“悲欣”也好,“欣慨”也好,“欣”都是主導的方麵。

有一種觀點認為,欣,喜悅,會影響詩的深度。王蒙說:“我二十二歲以前也是這樣想的。而我後來的經驗與修養是‘淚盡則喜’。喜是深刻,是過來人,是盔甲也是盾牌……請問,是‘為賦新詩強說愁’深刻,還是‘卻道天涼好個秋’深刻呢?是淚眼婆娑深刻呢, 還是淡淡一笑深刻呢?”(《大塊文章》)又說:“年輕時我其實喜歡哀愁,作為審美範疇的哀愁。後來就喜歡堅強遠見和無法摧毀的樂觀了。”(同上)

泰戈爾對死亡有一些思考。姚茫父譯《飛鳥集》,其一雲:“獨覺黑夜美,其美無人知。恰如所歡來,正當燈滅時。”這是一首絕妙的五絕,唐音宋調所無。詩中對“黑夜”即死亡持審美的態度。《吉檀迦利》則寫道:“當死神來叩你門的時候,你將以什麼貢獻他呢?/嗬,我要在我客人麵前,擺上我的滿斟的生命之杯,我決不讓他空手回去。”麵對死亡,詩人持平常心、滿足感,甚至是感恩之心。

同一詩集的另一首詩寫道:“讓我所有的詩歌,聚集起不同的調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為一股洪流,傾注入靜寂的大海。/像一群思鄉的鶴鳥,日夜飛向他們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讓我全部的生命,啟程回到它永久的家鄉。”更持一種禮讚的態度。

這是人生大境界,自然之極,自在之極。是詩心,也是佛心。能寫之複能行之,陶淵明是。泰戈爾也是。

在巴比倫花園的牆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首詩:“我已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是天使還是魔鬼/是強大還是弱小/是英雄還是無賴……/如果你以人類的名義把我毀滅/我隻會無奈地叩謝命運的眷顧。”

詩就可以這樣地超越生死,這樣地震撼人的心靈,這樣地深契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