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麻將(1 / 3)

麻將是中國的第五大發明,而且大有超過前四大發明,躍居榜首之勢。綜觀吾國上下,城市鄉村,麻將聲聲。此技尤以成都為甚,堪稱麻都。此城大街小巷處處戰場,公園廣場比比皆是,鋪麵家居都刺刀見紅,幾乎男女老少皆好此技,直殺的天昏地暗。

我的一個朋友,台灣人氏,在一片旅遊區開了家農家樂餐館,因為接待本地化崇,又是不少單位招待的定點飯店,每天都有十幾桌酣戰。從早晨9點開門到晚上10點關門,各色人等嘩嘩啦啦,熱鬧非凡。朋友說,有一次,早晨八點,他剛一打開餐館大門,一下就衝進來好幾位。朋友大吃一驚,以為要出什麼亂子。忙跟在後邊問:“幾位,有什麼事?”來人頭也不回地說:“沒事,我們今天要在你們這裏會餐。”“那你們來的也太早了,中午十二點才吃嘛!”“可一到中午,你們這裏就沒座了,我們是來占桌把座的。”說著從手提袋裏拿出幾個香蕉,在看好的桌上擺好,才轉身而去。朋友站在那裏,默然地看著,直到他們走出院門,才自己笑出聲來。到了中午,占桌的客人還沒到,一夥新客人見其他桌子都坐滿了人,隻有幾個擺了香蕉的空桌,圍過來坐下,拿起來就吃,邊吃邊說:“這家餐館不錯,吃飯之前還管水果。”占桌的人來後,幹瞪眼,沒有辦法,看到香蕉皮都丟在了垃圾筐裏。餐館招待聚會越來越多,麻將幾乎從早打到晚,麻將聲聲,用餐倒成了次要的。為了爭奪麻將,還經常鬧出不快,畢竟就那麼十幾副麻將。朋友發現中午吃飯時,各桌都圍在飯桌前吃飯,麻將桌空空的,可麻將牌一張也不見。他好生奇怪,便站在院子裏想看個究竟。待到吃完飯,有的從櫃子裏,有的從沙發下,有的從團起的外衣裏取出麻將,找到麻將桌又開打了,所有隱藏起來的麻將這時全都現身了。化崇也早改變了初衷,本來化崇是本地人在民間自願的基礎上,以熟人、朋友等相識相知的人,各自拿出相同數額的錢物湊在一起,先幫助這一群體中需要幫助的一個,以解急難。同時崇友之間利用放崇的機會大家相聚一起,溝通友誼。這種互幫互助,多人幫助一個困難者的風俗,隨著這裏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崇友之間隻以交流感情為主,同學、同事、戰友,每到休假日,便輪流到一家,或由一人牽頭,到一個約定的飯店相聚,吃飯,擺龍門陣,或者大戰三百合,現在的化崇就是戰三圈的代名詞了。為這麻將,有的輸掉了幾十萬,有的輸掉了幾百萬,還有的把補貼的房款,地款也輸了個精光,好者可以一個星期連續作戰,不覺疲累,辛苦至極。

麻將不止平頭百姓愛玩,當官為吏的也好這口,而且玩的還熟還大,謂之曰與民同樂。明珠花園就是大領導們固定的戰場,不僅可以邊玩邊有人按摩,累了還可以泡泡腳,洗洗頭,做個全方位的周身按摩什麽的,可謂勞逸結合。不僅如此,連玩麻將的本錢,都有固定和可靠的人供應。麻將剛一擺好,就有人分別給擺好幾十萬或上百萬,聲明這隻是本錢,贏了的可以拿走,輸了的則不用補齊,所謂錘煉技藝,無本萬利,當然這裏不是誰都有資格的。這種場子都是大商人操作的,美其名曰是給領導提供腦體操保健。還有精明的小商人,請稅務、工商以及各類專管員玩麻將,故意輸錢,以小博大,這是他們所謂的少投入多產出,或者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他們管這叫合理避稅。而大多數人沒這麽多花花腸子,隻是玩,因為掛響,玩的上癮而已。

天真是朋友餐館的鄰居,因為旅遊開發占了他家的房和地,給補貼了36萬元。這意味著他家正式成了靠吃利息生活的食利階層。雖然沒有地種,他也不願銀行存著個會下蛋的金娃娃,自己再去做清潔工,那多沒份兒。老倌好倒騰蘭花,她也不懂,每天把9歲的兒子亮亮送到學校,就沒事可幹了。因為兒子在學校入夥,中午就她一個人,又不願開火,就天天聚幾個麻友,在餐館玩麻將消磨時光,他們玩的不大不小,每天輸贏也就是二三百元。因為基本上是固定的伴兒,也就無所謂輸贏。吃飯也是在餐館要個炒飯、豆悶飯或一碗米線,邊吃邊玩,兩不耽誤,所以餐館第二進院中葡萄架下的那一桌就成了他們的專利,沒人能占。按天真老倌的話,天真好象在餐館上班,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接兒子回家,不同的是別人上班都掙錢,可天真沒譜,有時掙的出乎意料,有時又不得不往外掏錢,天真卻樂此不疲。打工掙錢的人上班,按規定還有休息日,可天真幾乎沒有曬網的時候。連兒子不上學的周六周日,隻要老倌不在家,她也在餐館度過。兒子吃飯不是在餐館要,就是天真給他一顆(100元),讓他自己去買。有時他還教亮亮玩麻將,有時亮亮在餐館也和小夥伴一起,學著大人的樣子,一本正經的玩,麻友們都叫亮亮小麻星。

更讓他們成為話題的是有一次,亮亮做完作業,到餐館來找天真。天真正輸著錢,想撈回來。也巧,亮亮來了以後,天真便開始開張,先是和(hu)了一個七對,又和(hu)了兩把一條龍,正在興頭上,她不想放棄這次機會,玩麻將就是運勢,運氣好的時候,城牆也擋不住,若失去運勢,喝涼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腳後跟兒,你隻能乘勝追擊。她一把一把地和(hu),把兒子早忘到了一邊。她單釣五條已經上挺,看到別家都還沒有叫,心想這次一定自摸,滿心歡喜地伸出手剛要去抓牌,就聽有人叫道:”我和(hu)了!”幾個人都推倒了牌,一看,誰都沒和(hu),大家正在納悶,說是詐和(hu),就聽桌下又傳來:我和(hu)了的聲音,四個人低頭一看,原來亮亮躲在桌子底下,因為沒人理,睡著了。剛才的我和(hu0了,就是他睡著了,說的夢話。可就是這一句夢話,毀了天真一把好牌,她伸手一摸,果然就是她單釣的五條,砍五,自摸,真是神了。

大多數時候,天真不玩麻將就疲軟,就打不起精神。可一到麻將桌上,她就精氣神十足,八麵威風,甚至什麽都忘了。用她自己的話說,對於她,第一位的是兒子,第二位的是麻將,第三位的才是父母和老倌。她每天雖然以玩麻將為主,可一到放學,說出大天來也留不住她,就是說,對於天真,兒子的魅力大於麻將,麻將的魅力大於父母和老倌。兒子之於天真,簡直就是自己的命。本來天真有兩個孩子,她還曾經有一個女兒,叫月月,比亮亮大三歲。九歲那年,月月帶著亮亮和幾個男孩子一起玩,他們把亮亮裝在一個鐵垃圾桶裏,幾個人合力往高坡上推,推倒最高處時,幾個男孩子一撒手,逃到一邊。鐵桶卻衝了下來,嚇得桶裏的亮亮大哭起來。站在坡下的月月不知輕重,聽到弟弟的哭聲,怕媽媽責罵,迎著快速滾下來的鐵桶衝去,結果被鐵桶壓斷了一條腿。因為阻擋了鐵桶下衝的速度,亮亮才安然無恙,可月月卻打著石膏住了三個月醫院,出院後一條腿有點短,走路還是有些踮腳。那年國慶節,小姨帶月月出去玩,愛玩的月月在一片草坪裏和小姨玩藏貓。她躲在樹後,讓小姨找,小姨明明看到月月躲在樹後,可怎麽也找不到,連影子也沒看見,隻看到一口沒有井蓋的下水井,嘩嘩地流著汙水,向一張饑餓的怪獸。小姨以為月月悄悄地躲到了別處,找了一個小時,把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也沒找到,她這才慌了,趕緊給110打了一個電話,又給姐姐天真打了個電話。110一會就到了,詢問了情況,推測孩子可能掉進了沒有井蓋的下水道,要求市政由工程師指揮,立即全力派員打撈。等天真趕到時,幾批打撈人員都還沒有消息。天真就像一頭母獅子,她瘋了一樣抓住妹妹的脖子,是在場的圍觀者費了好大勁兒才分開,月月的小姨臉都憋紅了。後來才在離出事地點18裏遠的一個井口處,把月月撈上來,可月月已經斷氣了。為這,天真被坑的病了半年。

沒有了月月,她把亮亮就更看成和自己的眼珠一樣金貴了。何況生亮亮時,她肚子一直疼了三天,就是不生。連她自己都絕望了。醫生也檢查不出怎麽回事。生亮亮的時候,那麽大的婦產醫院,那時那刻就隻有他一個人,生下來的時候,哭的特別響亮,好象是在向世界示威。天真一直覺得亮亮特獨,反正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不知是不是就為這點,天真才特別關注亮亮。

這天是星期五,天真的麻友給請了兩個高手,搞的天真一上午根本沒開和(hu),連上挺的機會都沒有,這讓平時手氣不錯的天真很光火,一上午就掉了六顆,簡直就像被搶劫一樣,而且是明火執仗,自己連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本來每天都是連續作戰,今天不順,天真堅持先吃飯,吃完在玩,他想騰騰自己的手氣,隔掉晦氣。這一招果然奏效,吃過飯,一摸牌,天真就覺得感覺不一樣,頭把就和(hu),開了個好頭。接著天真就開始連莊,怎麽打都下不了莊,簡直打瘋了,一吃一碰就開始和(hu)牌,和(hu)牌的勢頭門板都擋不住,簡直有如神助。連兩位號稱的高手都無法招架,上午掉的全都撈了回來,而且開始回吃。

她看了下表,該接亮亮了,可自己還沒下莊,今天又是半生人,她有點不好意思,隻得對看疤瘌眼兒的麻友說:“李姐,我還沒下莊,麻煩你幫我把亮亮接來。”“別客氣,今天你贏牌請客就行了。”被叫做李姐的人開玩笑說:“沒問題,我一定請。”天真邊碼牌邊自信地說。因為開始贏牌,底氣明顯足了。李姐笑著走了出去。

李姐把亮亮接過來,說是回去做飯走了。天真正在興頭兒上,沒工夫管亮亮,就把鑰匙交給亮亮,讓他先回家做作業,過一會再回去給他做飯。天真今天下午可謂威風八麵,來了個通吃。贏牌和輸牌的心情絕對不一樣,天真現在已經是腰杆挺得筆直,表情輕鬆,出牌果斷自如,就像久經戰陣的大將一樣。心情愉悅,時間也就被忘記了,天真估計自己今天要斬獲一個小資的月工資,讓老倌也高興一把,讓自己也爽一爽。說實在的,他還從沒像今天這樣痛快過。

“媽媽!我餓了。”亮亮揉著眼睛走進來,看樣子是做作業時間太長的緣故。

天真抬腕看了下表叫道:“哎呀!太晚了,今天老倌去雲南了,我得回去給兒子做飯了。”

“別呀,贏了就走,沒這規矩吧?”一個麻友說。

“俗話說,輸家不開口,贏家不能走。”另一個附和著說。

“可我真的要回去做飯了。”天真歉意地說。

“沒意思,贏了就走。”一個麻友輕蔑地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還有孩子。”天真無奈地說。

“孩子不是就你一個人有,誰沒有。玩牌嗎,就得有個牌德。”

“媽媽,我餓!”兒子又叫道。

“不然我把贏得錢吐出來,總可以了吧?”天真沒想到會這樣,懇切地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看不起我們,敢玩就輸的起,別把人看扁了。”那兩個號稱高手的人同時不滿地嚷道。

“我看這樣,現在是天真的莊,我們再打一圈,不管輸贏,都結束。”天真的對家打圓場說。

“就這樣。”那兩個號稱高手表示讚同。

對家看著天真,示意她就坡下,天真無奈地坐回原處。

“媽媽,我餓!”亮亮又叫道。

天真被人家用話擠兌的沒了主意,臉上也掛了火。從贏的錢中抽出粉粉的一顆,遞給亮亮說:“你先買點吃的,一會回去媽再給你做。”

“媽媽,買什麽?”亮亮不解地問。

“你愛吃什麽就買什麽。”天真一邊碼牌一邊說“那我就買方便麵,用電爐煮著吃。”

亮亮舉著錢走了出去。天真無奈地搖了搖頭。

終於完成了一圈的任務,天真還是連了六次莊。清點了一下,天真贏了7800元。可不知為什麽,天真就是高興不起來,她覺得自己今天好象被綁架了一樣,雖然結果並不壞,可那過程卻讓他惡心。已經8點了,雖然天還沒黑,可是那夕陽一塊一塊染在雲上,就像用白布或者紗布擦拭完血,紅的讓人害怕。其他幾個人還在玩,她擔心亮亮,急急忙忙往家趕。

屋裏黑著燈。天真以為亮亮一個人害怕,出去玩了。一推,門卻開了。她邁進門,覺得屋裏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她以為亮亮在瞎搞,叫了一聲:“亮亮!”卻沒人應聲。她以為亮亮又在和他搞惡作劇,提高了聲音叫道:“亮亮!”仍是沒人應。她想或許亮亮沒鎖門就出去玩了。

天真走進小客廳,順想手開燈,燈卻不亮。突然看到亮亮側躺在地上,一隻手伸在電爐旁,電爐上座著一個小鋁鍋。她嚇了一跳,以為亮亮在嚇唬她,叫道:“亮亮!亮亮!”她邊叫邊走過去。可亮亮既不吭也不動,就像沉沉地睡著了。天真走過去,想把亮亮抱到床上去,看到他手裏攥著一把小鐵勺,想取下來,卻抽不動。想分開他的小手,一摸,冰涼,小勺依然死死地攥在手裏。她以為是亮亮躺在地上冰的,也沒多想,伸手去抱亮亮,她覺得用了很大的力氣,抱起來時覺得好象抱著一根木頭,直直的,挺挺的。她一邊抱起來,一邊叫著:“亮亮!亮亮!”可亮亮像聽不見任何聲音一樣,理也不理她。天真想把亮亮像往常一樣放到床上,一鬆手,亮亮又恢複了地上躺著的姿勢。“亮亮!”天真有點害怕,推著亮亮的肩膀叫道。她忽然覺得亮亮身體十分僵硬,下意識地把手伸到鼻孔,一點氣息也沒有,一摸,臉也冰涼,連溫度都沒有。天真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心一下子冰涼。她轉身掀開鋁鍋,裏麵煮的是方便麵,還有些溫熱。觸電!一種不祥的預兆籠罩著她,可她不願意下這樣的結論。就因為玩麻將晚回來一會,就因為玩麻將沒照顧到兒子,結果就會是這樣。有得有失,難道這就是報應!她怎麽也不相信,她怎麽也不能相信。她突然又轉回身,用力搖著兒子的身體,叫著:“亮亮,你醒醒!亮亮,媽媽回來了!亮亮!亮亮!亮亮!”可亮亮就是那麽無動於衷。他躺在那裏,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怨。天真的腦子裏此時一片空白,就像世界突然死了一樣。可她沒有眼淚,或者說忘了流眼淚。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真覺得自己好象還有事要做。他知道保險盒在哪兒,也知道保險絲怎麽換,不知道又如何,已經沒什麽可怕的了。她換好了保險絲,已經開著的燈就亮了。今天,隻有今天,怕黑的天真才覺得這亮白的有些不祥,有些充滿了陰謀,充滿了悲哀。她把臉貼近亮亮的臉,讓自己冷冷的淚撲滿亮亮的臉,好一陣,她才抬起頭,說道:“兒子,等一會媽媽,我做完一件事就去陪你,別怕!”說完,她用自己的粉床單像包東西一樣,認認真真把亮亮包起來,抱起他,輕輕地放到自己的床下。天真像沒事人似的,收拾好了電爐子,把兒子還沒來的及吃的方便麵也放到了床下。然後她從冰箱裏取出魚,肉,蝦,把青菜擇好,找出了那一大瓶滅蚊子的敵敵畏,豐豐盛盛做了滿滿一大桌菜,又調好了酒,才出門去請自己今天的麻友,她覺得自己今天玩麻將導致亮亮觸電,完全是因為他們阻止她回來的緣故。

賭場如戰場,雖然戰場上是對手,可戰場下依然可成朋友。何況麻友請客,何況她贏了我們的錢,何況她答應吃完了接著戰,麻將戰士就應該每陣必到,無所畏懼,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發現天真家出事,是兩天後,天真的老倌回家,看到這情形嚇了一跳,掉頭就跑了出去,他以為走錯了門。110趕來時,看到的場景是:客廳裏一張麻將桌,一男三女四個人圍在桌邊,每個人麵前有一撲牌,有的立著,有的趴著。天真門前的牌,加上她手裏捏著的牌剛好是一條龍。天真的臉上是滿足的笑,其他三個人滿臉痛苦,男的鼻子裏還殘留著血。

粉紅的、蘭色的花花綠綠的紙幣,像冥錢一樣,飄滿了屋子。

在床下,發現了一個死去的男孩。

廚房是一桌殘羹冷炙,隻有一隻蝦,紅紅地擺在盤子裏,十分醒目。刑警隊長站在天真身後,看著天真的那把牌,研究了半天,連叫:好牌!真是好牌!

庫伊拉產獵人,而且產膽大的獵人。老輩人都這麽說。

獵人穀桂林,就是庫伊拉灰山坪人,他長的矮小,駝背,蒼黑的臉上布滿細密的皺紋,陰氣沉沉,不苟言笑,常拖著一張馬臉,眼睛又小,和老熊一樣,人稱“細老熊”。就是這個外號,以至灰山坪人幾乎都忘掉了他父親煞費苦心給他起的大名,他也不在乎,隻是笑笑。山裏人就是這樣,有個名頭就行了,不是為了出名用,就是為了別人叫的。他常穿火草麻布連襠褲、大襟衣,黑布包頭。肩背的麻布挎包內放有蘭花煙葉,煙鍋,火鐮等物,褲腰帶上掛著幾雙草鞋,身邊跟著他那條潑辣凶悍的獵狗——閃子。

跟在細老熊身後的是陶暴子和五斤叔。可以說他們是附近聞名的好獵手。這一代的人把獵手分三類,一類是專打山貓野狗飛鳥的獵人,大多數獵人看不起他們,認為他們隻吃窩邊草,連自己生存的環境都破壞了,他們管這類獵人叫偷;第二類是打狐狸、麂子、獐子和野鹿等的獵人,這是大多數;最讓人佩服的就是第三類專打狼、虎和老熊,這些獵人既要勇敢機智,膽大心細,又要富有經驗。這三個人經過數天攀爬,來到寒婆嶺的庫伊拉,就是專來打老熊的。

打老熊可不是兒戲,許多獵人聽了都心虛,不敢拿老命開玩笑。被老熊拍死了老婆的細老熊不知是急了眼,還是複仇心切,偏和老熊過不去,發誓和老熊來個生死決鬥。他怎麽也忘不了,那次他和老婆閃子去庫伊拉打獵,留下老婆閃子在一個山洞埋鍋燒水,準備煮飯,自己帶著獵犬閃子到附近搜索獵物。細老熊愛狗和愛老婆一樣,娶過老婆閃子後,就給獵狗也起了個妻子的名字,出去打獵,一叫閃子,就像老婆在身邊一樣。可也有麻煩,回到家一叫閃子,老婆也答應,狗也乖乖地進來,好象是一妻一妾。細老熊和獵狗閃子找了好一陣,終於發現了獵物的蹤跡,剛要去追,卻聽到老婆閃子那邊慘叫一聲。細老熊嚇了一跳,叫上獵狗閃子急忙往回趕。到了山洞周圍一看,什麽也沒有,隻有老婆閃子躺在地上,連聲音也不吭,獵狗閃子在周圍嗅了嗅,狂叫一聲,朝樹林裏衝去。細老熊無暇管獵狗閃子,抱起老婆閃子,發現腰被打斷了,叫了半天,好容易醒過來,“哼”了一聲,驚魂未定的叫道:“熊——”就再也沒醒過來。獵狗閃子一無所獲地回來了,站在主人跟前,朝著樹林深處狂叫,聲音淒慘,好象是為另一個閃子號哭。細老熊帶著獵狗閃子埋了老婆閃子,找了三天那頭老熊仍無所獲。他站在老婆閃子墳前發下重誓:我細老熊與彼庫伊拉的老熊勢不兩立。

細老熊在江邊和半山腰幾十個村寨,挨一排二相約。這裏有幾百號扛老火槍的,可隻有兩個人膽子和他一樣大。對其他人,細老熊都要罵一聲“哎,夾不起的!”

細老熊常提起他獨闖庫伊拉的經曆。

為了給老婆閃子報仇,那年,細老熊帶著他心愛的閃子獨自闖進庫伊拉。不透風的深林,抬頭不見天日。細老熊在密林中折騰了三天,一無所獲。第四天午後未時,他來到一塊曬場大小的草坪,三麵是陰森的古樹,一邊竹林圍著。細老熊在竹林邊生起一堆火,烤著一隻野雞。野雞一被火烤,味就出來了,細老熊肚子餓得直淌口水。

忽然,竹林對麵一棵大樹下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閃子發現了,嗚嗚低鳴著。獵人的嗅覺和敏感,使細老熊猜想到那裏定有獵物藏身。

他把火繩卡在火夾片上,端起老火槍貓腰貓步向前挪著,閃子緊貼在他的左邊碎步爬行。沒走出幾步,閃子嗖地躥出,一支黑箭閃過,隱沒在大樹背後。

細老熊從閃子的聲音中知道獵物已不能反抗,便快速衝過去。大樹根部足有五六圍粗,有個一米見方的洞,三隻被驚呆的小熊崽擠作一團。

閃子坐在一邊,吐出長長的舌頭,喘著粗氣。細老熊輕喚了一聲,閃子跑到他跟前。他帶著閃子回到火堆旁。野雞已被烤糊一小塊,他抓起來撕開,糊的一半給閃子,朝另一半撒上鹽,一小塊一小塊撕開丟進嘴裏,連骨頭也嚼碎吞了下去。

他想,老熊尋食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可等到申時也不見老熊歸來,細老熊輕手輕腳移步到樹洞旁,見三隻熊崽依然驚魂未定,瑟縮一團。老熊等不來,就抱隻熊崽子回去吧。他抱起一隻小熊崽——足有五六十斤,來到洞外放下,把交叉斜挎的東西往背後挪了挪,雙手插腰,開心地欣賞著小熊崽。

閃子快速轉過身去又嗚嗚低鳴起來,眼睛直盯著密林深處。

老熊來了。

細老熊緊張起來,全身寒毛頓時直立,目光順閃子盯著的方向尋去,什麼也沒有,他的心稍稍鬆下來,兩手心已有些潮濕。他趕緊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止住閃子不要出聲,閃子卻更加煩躁不安起來,欲向前衝去,被他低吼了一聲才製止住。他覺得悶熱異常,怕是有場暴雨?高寒山上,雖是大熱天也陰冷難當,哪來的熱呢,恐懼使然。

細老熊的手確實有些發抖。他緊握老火槍,牙關緊咬,嘴唇緊閉。

閃子跑來衝去,站立,跳躍,嗚嗚聲越來越密越來越大。

老熊現身了。黑乎乎一大團,笨重地向大樹跑來。

閃子衝向老熊。

細老熊舉起老火槍,眼睛象被薄紗蒙住。

“砰——!”古老的山林,古老的寧靜,瞬時被清脆而鋒利的槍聲切割、粉碎。平靜的庫伊拉一時被驚呆了——象清粼粼的水麵突然湧入泥漿,明淨澄澈的眸子落入泥沙,少女美麗如蕾的乳房撕開一條血口……

閃子瘋狂地撲上去,叫聲尖利、密集。細老熊槍還未裝好彈藥,閃子突然怪聲怪氣地叫喚起來,他抬頭一看,隻見老熊咬住閃子一隻後腳,在空中甩了幾下,往遠處一丟,閃子被重重摔在樹幹上,再重重落到地上,一串慘叫聲,滿滿灌入細老熊雙耳,他不禁失聲大叫:“閃子!”要知道,閃子是他的寄托,也是他的命。

閃子躺在樹下,零零碎碎地呻吟著。

細老熊這邊熊崽子在叫,黑熊滾圓的身子轉向細老熊。他心頭一發緊,扣動了扳機,丟了槍,往旁邊一閃一滾。剛翻爬起來,黑熊又折過身迅猛地向他衝來,張開血盆大口,露出苦竹筍一樣的獠牙。細老熊再往回滾,覺著肋骨被硌了一下,站起來一摸是刀把,便順勢抽出隨身帶著的長刀,用雙手緊握。他麵對黑熊,叉開雙腳,腰微彎,舉起長刀,一副與小鬼子決鬥的架勢。

百發百中的神槍手細老熊雖沒有尿褲襠,但那一槍不知打到哪個麥子坡去了。

看似憨頭憨腦的黑熊,惹惱了卻變得凶猛而敏捷。它沒有受傷。母親不僅人類所獨有,下崽母狗最惡,都源於母愛——護崽。這是天性。黑熊也護崽,更兼一聲刺耳的炸響,它能不惱怒嗎?它一次次撲向細老熊,細老熊一次次巧妙地躲過,碗口粗的小樹被撲倒了幾棵,劈哩啪啦伴奏著這場戰鬥。

細老熊緊閉雙眼,發瘋似地盲目揮舞著長刀,間或也能砍到黑熊的腿腳身體。他已沒有退路,隻有賭下去,人生本是一場賭,隻是他的這一場賭,把生命押在了瞬間,別無選擇。戰爭原也就是拿千千萬萬生命作賭注的。

黑熊突然怪裏怪氣地嚎叫一聲,直立起來,嘴張得特大。細老熊心跳加快,如急急鼓點:老熊發狂了,不妙!我這條小命,莫非就要丟在寒婆嶺庫伊拉,丟在這隻老黑熊的嘴裏?

黑熊前掌砰然落地後,卻拖著長長的叫聲往樹林深處跑去。細老熊呆若木雞,久久愣在原地,很久後才一屁股癱軟在草地上,大腦一片空白……

細老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獵狗閃子和老婆閃子一樣埋在了山裏,把那隻小熊崽弄回灰山坪,全村寨老小和鄰村獵人都跑來看希奇。一時間,方圓百十裏都傳揚著打熊英雄細老熊的故事,一傳十十傳百。有說英雄一口氣打死三隻老熊,有說老獵人用刀砍死一隻老熊,有說穀老鰥從樹上跳下騎在熊背上嚇破了老熊膽。聽過細老熊親口敘說的人不斷糾正著,神槍老穀與老熊就幾尺遠,槍用不上,他隻好用刀砍,正好砍在老母熊鼻梁上,熊最護鼻子,疼痛難忍跑了……

此後,庫伊拉的密林再無人敢去鑽了。

細老熊因為失去了心愛的閃子,比當年死了老婆還要命,大病一場,兩年沒有出獵,若不是意外發現了和閃子長的一模一樣的現在的閃子,他恐怕命都歸西了。可活著就要複仇,這是細老熊的原則。

風多情地撫弄著寒婆嶺庫伊拉,柔軟的小樹彎腰起舞,把葉子弄得嘩嘩作響。大樹們悠閑自在,象秀才背誦唐詩宋詞,搖頭晃腦,作盡姿態,密紮紮的枝葉念念有詞。整個山林歡呼雀躍著,風聲豁亮,陽光柔綿,天空藍得滴血有聲。天籟乎,音樂乎?偉大的指揮家卻藏在這一切的背後——那是大自然的神靈!

八隻獵狗比賽著跑叫,陶暴子、五斤叔幹吼數聲都無濟於事,細老熊到領頭的閃子前低語幾聲,閃子不作聲了,其他狗也都哼哼嘰嘰停止亂叫。大風時緊時鬆,獵狗漸漸習慣,安靜了下來。細老熊他們轉了好半天,才找到那個熊窩,風漸漸停息,四周靜得叫人膽顫。熊窩空空如也,幾隻狗跑到樹洞裏嗅了嗅,沒反應。

細老熊來到一個土堆前,小土堆長滿野草,心愛的閃子就埋在土堆下。他蹲下扒開野草,見有個小坑,便迅速扒開泥土,沒有找到一根閃子的骨頭。閃子是被野獸吃了!

現在的閃子是他從席草地後山岩打腳抱回的,全身墨黑,和閃子一模一樣,就改叫它閃子。細老熊早年喪妻,獨姑娘已嫁人,鰥寡孤獨,就愛一條好狗,一支好槍。而他的狗和他的老婆一樣,都叫閃子。

五斤叔在竹林邊燒起一堆篝火,細老熊和陶暴子撿些幹柴圍攏來,把身上挎著的東西掛在樹枝上,烤些野味,拿出包穀、燕麥炒麵,三個人悶頭吃著。或許是累了,吃過晚飯都圍著火堆抽悶煙,誰也不想說什麼。三天了,整個庫伊拉都搜遍了,老熊腳印不見一個,屎不見一泡,五斤叔嘴上不說,心裏卻有些懷疑。

在深山老林過夜,獵人已習以為常。庫伊拉雖無老熊蹤跡,卻是人們心目中的熊窩子,他們扛來腿粗腰大的幹青岡栗,足夠燒到天亮。火堆很大,火焰騰起老高,庫伊拉的夜被燒紅一個洞,洞裏藏著凝惑、猜測、遐想和不平靜的呼吸。幾隻狗在火堆溫暖的幅射中半睡半醒,三個半蔫老漢不知是想老熊還是想酒——盡管省著喝,酒壺還是空了。五斤叔最愛說些偷雞摸狗、花草冷飯的奇聞逗趣惹笑,此時卻啞口無言,隻有手中的煙鍋不得閑。

庫伊拉的夜出奇地靜著。

巳牌時分,他們兵分三路,各自帶著獵狗鑽進了大竹林,按預定路線由西北向東南包抄圍獵,竹林中如藏有老熊,決不讓它逃出庫伊拉。

進入竹林不久,閃子隨著細老熊朝前直奔,另一隻狗大聲叫著。細老熊估計快到放狗的時間,就解下繩子,放出兩條獵狗。一黑一白,影子般閃了一下,便消失在樹林中,聲音漸漸變小。樹林的恬靜淡泊瞬間碎了,八條獵犬的狂吠聲此起彼伏,聲音的碎片飛滿樹林上空。

烈火性子的陶暴子一聽到狗叫,火性子就點著了,七蹴八跌,恨不能立馬找到老熊。在一叢冷杉樹旁,他見五斤叔彎著腰緩慢向前移動著,便搶上前去:“慢條細理整哪樣,怕給熊屁薰著?”五斤叔不作聲,用手指了指前方一個小土坡,幾隻狗正在那裏狂吠大叫,陶暴子這才冷下來。老熊就在前麵,他倆躡手躡足移向小土坡。

斜坡上一叢叢油竹大搖大擺,手舞足蹈。陶暴子和五斤叔從獵狗的叫聲中判定是一場生死劫殺,腿已不再聽使喚,雙手捏著四把汗,四隻眼睛竹竿一樣直了。

一隻大黑熊在倒伏的油竹上麵發瘋般撲按縱跳,抓咬撕打,恐怖的怒吼帶著火苗子從嘴裏噴出。它時東時西,似乎盲目卻又凶狠,象一堆熊熊烈火,鐵爪鋼牙,要撕碎大竹林,撕碎庫伊拉,撕碎破壞它安寧生活的敵人,撕碎一切不平。

閃子和小青一左一右地跳上去,一聲慘叫,使它們的進攻欲望都保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其餘的狗在四周極警惕地凶吼著,躍躍欲試,卻不敢近前。

細老熊呢?突然從另一個方向衝向老熊。

是誰用掃帚蘸墨在天空亂寫亂畫?狂吠的交響變成一團團亂雲,惡風暴雨在庫伊拉鬼哭狼嚎地圖描著。故土鄉井,老家窩巢——寧靜、和平、安祥、自由,心跳動於斯,血流淌於斯,誰能出賣心頭這片沃土,誰願把鮮血白白送給刀槍,送給墳墓?!

陶暴子、五斤叔連大氣都不敢出,眼盯著老熊瘋狂揉搓著油竹,打槍又怕傷著看不到的細老熊和獵狗,其實也不敢開槍。

“細老熊!”陶暴子突然大叫著站起來,他擔心細老熊成了老熊的糨糊。五斤叔一把拉翻他,你不要命了?陶暴子雙眼圓睜,太陽穴上青筋麻繩一樣盤起,滿臉漲紅:“狗日的,你就看著他變成肉渣子……”

陶暴子和五斤叔費了好大勁,才從亂七八糟的竹堆中把細老熊找出來。細老熊已不省人事,從頭到腳血肉模糊,衣褲全是布綹綹。陶暴子撈起褲腳就往細老熊身上衝尿,五斤叔用雙手洗著血跡。細老熊胸部和右手被抓出幾條二三指寬,五六寸長的肉條來,一頭還連著肌體,每條肉被血凝成一小堆,五斤叔不敢動它們。

細老熊放出狗不久,狂吠聲就向他移近,還來不及躲避,老熊已出現在他麵前。火繩還在手裏,槍剛從肩上滑下,熊就向他撲來。他向側麵一跳,藏入油竹叢中。熊拋開八條狗的狂叫,在幾叢油竹上麵發起狂來。竹林很密,跑不開,細老熊東滾西跳,仍時不時被按著一掌,被抓著一把。

生命的遊戲就這樣進入高潮。

後來,細老熊跑不動了,就藏在竹叢中不動,把生命交出來任由擺布。老熊象揉麵一樣抓揉著竹叢,它從血腥味中認定侵略者就在竹子下麵,它要把敵人撕成碎片,咬成粉末,以此祭奠心愛的寶貝。

五斤叔和陶暴子商量後,從右側慢慢靠近,等老熊直立起來正欲撲下之時,兩條老火槍同時噴出青煙。老熊重重地撲倒下來,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後,拖著悠長的傷痛聲跑走了。幾條狗都傷殘了,仍幹叫著。閃子的腰已被咬斷,雙腿隻剩寸許的白骨;小青麵目全非,腸肚全露在外麵,從腦殼和屁股上剩下的皮毛還能認出是它;其餘的狗或隻有一口悠悠氣,或重傷在身。

五斤叔照看著細老熊,陶暴子抽出長刀,把八隻狗一一砍了,跺下一隻已斷氣的黑虎的四條腿,用作返回途中充饑,餘下的與七隻狗一並埋了。

細老熊沒有死,有人給他找來些草藥胡亂包了些時日,傷口長好了,隻是右手不能伸屈,老橫在胸前,手腕和胸部遺下幾堆肉疤,腳也跛,腰也彎,左眼瞎,右眼也不好使了。嘴裏總是叫著:“閃子——閃子——”淚就流下來了,誰也不知道,他在叫他的老婆,還是叫他的獵狗。沒過多久,人們在往庫伊拉方向背水的路口,看到了他的屍體。他被埋在村口一塊巨石旁,說來也怪,那塊石頭也像老熊,獵狗經過那裏,都莫名奇妙的狂吠。

五斤叔再不去打獵了,偶爾有人提起,他覺得骨頭都是酥的。他的老火槍和酒癮都讓給了兒子。有那麼一天,人們說大紅崖子有隻麂子,他拗不過兒子,穿上麂皮褂啞悶悶跟兒子一早上了山。巳牌時分,席草地人聽到一聲清脆的槍響——“打著了!打著了!得吃麂子肉了!”

一個時辰後,五斤叔的兒子背著他回到了家中。五斤叔躲在樹後,被他的兒子當作麂子,一槍給打死了。

陶暴子隻是種地,把自己的獵槍也燒了。

後來,庫伊拉樹死草枯,生命的光芒突然熄滅,所有的人都牽走了。

春節長假後一上班,我例行公事似的,照例按照自己以往的習慣和程序,先是大腦袋們,也就是我們的頭兒,我們習慣這麽叫。然後是各部門科室走走,拜個年,走個過場。這是規矩,國字號的買賣全都如此,又沒讓你掏錢,也沒讓你賣力,隻是走走而已,就像軍人之間,見麵要相互行個禮,既算是報到,又像是檢查。報到是告訴別人,放了七天大假,朕既沒有喝殘喝廢,也沒有丟失,依然是平安無事地回來按時上班了,也就是廣而告之,老子依然健在,活的好好的,沒有遭遇正常或非正常死亡,也沒有蒸發或無故消失。而檢查是為了看看別人尤其是單位的關鍵人物,中層屁蟲有沒有大假期間管不住自己,喝殘喝廢了的,沒來上班的,到底是丟失了,還是正常或非正常死亡的,即或是蒸發掉了。這是我這個辦公室主任的職責,至於平頭百姓,那就不在我的檢查範圍之內了,所謂看好自家的門,管好自家的人。碰到了打聲招呼,沒碰到也無關緊要。要說也是,單位兩千多個腦袋,要一個一個地挨著撥拉,我摸的過來嗎?

轉了一上午,忙了個腳丫子朝天,雖然隻是動動嘴,可還是覺得累。好象上班不是來掙錢的,到象是來掙命的。回到辦公室,屁股一挨椅子,手不自覺地端起桌上溫熱剛好的龍井,咕咚咕咚一氣牛飲灌下去,覺得痛快了好多。不用問,這茶是小梅給泡好的,沒有別人。要說小梅也夠會來事的,每次都是這樣,想喝茶的時候,準有一杯溫熱適宜的茶擺在那裏,比肚子裏的蛔蟲都知道我的心思。我有時候跟老婆開玩笑都說:“你是我家裏的老婆,實用,小梅是我單位的老婆,實惠。”老婆就臉一繃,嚴肅地正告我說:“你是不是另有其他想法,是想蹬了我,找小的。”我說:“我才沒那麽傻呢,泡杯茶就能移你老公的心智那你老公也太沒檔次了。”說是說,小梅確實比我老婆強。到不是老婆是人家的好,而是確實如此,隻要不違心,地球人全看的出來。那年齡,那身材,那小摸樣,那體貼,那大度,那大方勁兒,沒的挑。我喝了這茶,眼前就是小梅的樣子,飄飄忽忽的,想著她要是成了我的媳婦,那幸福勁兒就甭提了,可我一直以來,對小梅最多也就是活動活動心眼兒。雖然節前會餐在別人起哄下,我和小梅還喝了交杯酒,我始終清醒,她是她,我是我。一個人一輩子能碰到的漂亮女人多了,總不能碰上一個愛一個,也總不能把普天下的漂亮女人都娶到自己屋裏。

我正掙著眼大白天做著白日夢,門輕輕推開了。我說的輕,是你想象不到的,輕的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仿佛鬼魅進來時一樣。畢竟門開了一道縫,還是有一點涼氣不經意鑽進來。可我正陶醉著,心不在肝上,沒有任何感覺。嘿!這聲音很輕,輕的連空氣也沒半點抖動和變化,我根本就沒聽到。嘿!這聲音又大了一些,好像吹的一點小風,頭發絲都不會吹飄起來。好像他知道我在做著一個夢,生怕聲音大了讓夢魘了我。我還是愣愣的,無動於衷,對這聲音充耳不聞。

那人猜我是不是中了魔症,好像怕打擾驚嚇了我,躡手躡腳溜進了屋,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跟前,趴到我左耳邊,依然很輕地:“嘿”了一聲。這一下聲音雖然不大,卻著實嚇了我一激靈,汗毛孔鬥立起來了,冷汗從裏一下子擠了出來。如果他嘿得出了聲,倒沒什麽,我最起碼知道是有人在嘿我。而它恰恰嘿的不出聲,隻是吹氣。這嘿好像不是從又聲帶的嗓子裏出來的,倒像是從腹腔立發出來的。那氣吹到我的耳朵裏,癢癢的,怪怪的,我渾身劇烈地抖了一下,七魂都要出竅了,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我的意識裏是大白天有個鬼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邊。雖然我從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可這三維空間裏,誰能保證人都能看到四維五維乃至十六維的世界。否則那些通靈的的人,算命的人,有特異功能的人又怎麽解釋。科學僅僅是對已發現事物的一種命名,就像你隻能給出生的孩子命名,而那些未形成生命的精子卵子,難道就不是生命嗎?無論怎麽說,這最後嘿的一口氣,把我的白日夢嚇醒了。我好像從電椅上突然跳起來,猛地轉過身,看到身著阿迪達斯運動服的葛琢正咧嘴衝我笑呢,他的長長的鼻毛在鼻孔外,他的笑也是沒有聲音,隻是嘴咧著,臉上的肌肉有些變化,長出鼻孔的鼻毛微微顫動著。

我本來嚇了一跳,想大光一次火,可看到大我二十歲的葛琢正朝我笑著,一臉無辜和天真的樣子,一下子沒了脾氣,臉上的憤怒也收了回去。本來,人家是老同誌了,又當了二十多年的科長,大腦袋都總表揚葛琢做事認真負責,我這個小字輩又能把人家如之何。這麽想著,我也就隻能暫收雷霆之怒,寒暄道:陶——科長。我剛才到你們科拜年,說你回上海老家過年了?

是啊,我放假走的,怕耽誤工作,這不趕緊就回來了。剛下火車,連家還沒回,打了一輛狗騎兔子,連東西都帶到單位來了。葛琢總是這樣,善於也願意表白自己怎樣心裏隻有單位,跟誰都表白,生怕別人不知道,也生怕別人不理解。葛琢花錢也愛算計,他說的狗騎兔子,是一種燒柴油的電動三輪車,有的地方叫摩的,我們這裏看著他突突突的,一跳一跳像兔子,開的人多是下崗職工,說話橫著出來,就叫它狗騎兔子。從火車站到單位,打車也就一百大毛,可打狗騎兔子也就兩快錢,比做公共汽車貴一塊錢。但葛琢的意思是工作態度好。

難怪剛才沒看到你。

我是剛到。火車晚點了,本來正點是上班前到,晚了兩個小時,這不,聽說你都拜完年了,趕緊到你這拜年報道來了。你可要手下留情,我的遲到灰該怎麽算就怎麽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