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2004年12月28日,美國知識界乃至整個世界文化圈都感受著沉重和悲傷,著名公共知識分子桑塔格本人並不十分認同公共知識分子的稱謂,而更樂意被看作散文家、小說家,但在文化界和公眾心目中,她卻代表著為數不多的典型公共知識分子的形象。蘇珊?桑塔格在這一天告別了人世,享年71歲。公眾心目中“最智慧的女人”那張輪廓分明、性感的臉龐,那雙炯炯有神、極富穿透力的眼睛,以及那種睿智與敏銳、感性與理性的互濟、正義感與道德精神不僅沒有因為她的離去而消逝,反而在我們的視線中愈加清晰起來,彰顯出特殊的分量和魅力。美國文化圈用不同的方式標畫著桑塔格辭世的涵義:“紐約知識分子的終結”、“‘美國公眾的良心’停止了呼吸”、“美國最後的知識分子走了”拉塞爾?雅各比在《最後的知識分子》一書中研究了美國“最後”一代知識分子,也就是那些出生於20世紀最初幾十年的知識分子,桑塔格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雅各比認為,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存在和他們所發出的獨特聲音,是那些比他們更年輕的知識分子無法比擬的。。
作為特立獨行的散文家、小說家、批評家、電影人、知識分子,從上個世紀60年代伊始,桑塔格便在文化界聲名鵲起,不僅如此,她更是一個聚集眾多目光的公眾人物,美國幾近“家喻戶曉的明星”。1969年,美國《黨派評論》編輯威廉姆?菲利普斯曾談到,即使桑塔格不存在,美國的知識文化界也會造出一個“她”來See Liam kennedy, Susan Sontag: Mind as Passion. Manchester and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5. p.1.。對這樣的公眾明星,人們除了親切地直呼其名,還賦予她各種各樣的“頭銜”:“新的布道者”、“坎普小姐”、“美國文學的黑馬”、“最後的知識分子”、“美國最智慧的女人”、“自由的母獅子”英國《金融時報》曾把桑塔格稱為“自由的母獅子”。。桑塔格辭世之後,眾多媒體進行了連篇累牘的報道:《華盛頓郵報》稱她為“無畏的思想家”;《衛報》把她譽為“以筆為槍的戰士”、“一位重新定義了美國文化視野的審美主義者”;BBC稱她為“美國先鋒派的女大師”;《紐約時報》認為她是“激情昂揚地支持前衛藝術的批評家”……知識精英伊麗莎白?哈德威克、薩爾曼?拉什迪著名印度裔英語小說家,現任國際筆會美國中心主席。、莉莎?阿皮格娜尼西作家,美國筆會副主席。、薩拉?鄧南特美國作家、電台主持人。、彼德?布魯克斯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授、作家。、麥莉莎?本美國作家、女權主義者。等紛紛撰文追憶、悼念。
13歲時,桑塔格就發現並喜歡上《黨派評論》。這份思想新銳、激進的知識分子雜誌聚集了一大批優秀批評家。從那時起,她便夢想到紐約去,為這份雜誌而寫作。在接受采訪時她多次提到,這本雜誌對她的成長意義重大。1957年,桑塔格獲得獎學金前往牛津大學學習,師從哲學家艾爾、作家默多克等。4個月後,她輾轉到巴黎大學,在這裏,她結識了眾多良師益友,也深為歐洲文化所感染。1959年,桑塔格回到美國,與丈夫離婚後,她獨自帶著兒子來到紐約,先後在幾所大學教授哲學和宗教,逐漸成為紐約的一名知識分子。
1961年,桑塔格開始在《黨派評論》上發表理論文章,引起批評界的關注。1963年她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恩人》,得到紐約評論界泰鬥伊麗莎白?哈德維克和漢娜?阿倫特的好評。1964年《關於“坎普”的劄記》在褒貶不一的爭鳴中進一步成就了她的個人聲名。1966年她的第一部文集《反對闡釋》出版,反響巨大,使她在歐美知識界名噪一時,成為傳媒的焦點。1967年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死亡之匣》出版,1969年她的第二部文集《激進意誌的風格》問世。爾後,她撰寫劇本,並親自導演了《食人者二重奏》(1968年)和《卡爾兄弟》(1971年)等四部影片。70年代她先後發表《論攝影》(1977)、《疾病的隱喻》(1978)和短篇小說集《我等之輩》(1978),1982年文集《在土星的標誌下》出版,1989年論文《艾滋病及其隱喻》進一步拓展了十餘年前《疾病的隱喻》中的論題,1986年短篇小說《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再次吸引了人們的目光。1992年推出第三部長篇小說《火山戀人》,1993年出版戲劇《床上的艾麗絲》,2000年第四部長篇小說《在美國》出版並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2001年,新文集《重點所在》麵世,2003年論文《旁觀他人的痛苦》發表。2004年,桑塔格仍有多篇激進的批評文字出現在美國重要的期刊雜誌上。
桑塔格的思想發展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關於桑塔格思想分期的問題,理論界還存在分歧。如國內學者王予霞認為,可以把桑塔格的思想發展分為這樣三個時期:1960年-1971年,1972年-1989年,1990年後。這樣劃分的主要依據是桑塔格作品的出版年代。筆者認為,這種劃分隻是一種時段的區分,不是其思想發展的脈絡,忽視了桑塔格思想變化的內在邏輯和實質,對她的思想體係缺乏完整、深刻的認識,不能準確把握桑塔格思想的意義和價值。。1961年到1966年,從她在《黨派評論》上發表第一篇論文到文集《反對闡釋》的出版,是第一個時期。她的美學思想完整地體現在文集《反對闡釋》當中。簡單說來,這時的她帶著激進的新左派思想,相信新文化以及先鋒藝術中的新技術、新技巧對人們的感受力發揮著強烈的震動和提升作用;強調作品的形式、風格,拒絕對內容的過度投入。這種思想非常符合當時的文化語境和審美需求。從1967年到1982年是桑塔格思想發展的第二個時期,《激進意誌的風格》出版後,她認為自己麵臨了“一個巨大的危機”。之前,她雖然認為自己也是站在“思想的廢墟”和“曆史的廢墟”邊緣寫作,但她並不悲觀,而是充滿啟示的信心。她期冀從廢墟中發現希望,並把這種希望延展開來,拯救當下的生活。但60年代末到70年代,她卻深深感覺到60年代初中期那種激情和信仰的消退,代之以悲觀和哀悼的情緒。她不得不重新思考文化、藝術的價值,思考自己的寫作、批評、社會活動及思想麵臨的困境。這個時期的桑塔格,拋棄了新左派的思想,力圖追尋和把握激進意誌的風格,以此展開對後現代主義文化泛論以及消費資本主義的全麵抵製和批判。從1983年到她辭世,是桑塔格思想發展的第三個時期。1982年,《蘇珊?桑塔格讀本》在美國出版,選編了從《恩主》到她1982年新寫作的關於巴特的文章。在一次采訪中,桑塔格談到這個讀本時說:“現在,我感到我處在另一個時期的開始。”See Liam kennedy, Susan Sontag: Mind as Passion. p.101.這個時期的桑塔格不斷拓展、修正、完善自己的思想,采取了一種新的批判性人文主義態度。這類似於一種新的啟蒙主義,新感受力美學也從早期那種強調身心體驗以及作品的形式的階段轉向更加注重道德和生活的階段,從而致力於恢複,甚至重構一種新的精神生活。
嚴格來說,桑塔格並不是一位理論家,她沒有一部完整的、係統的理論專著,其思想散落於各個時期的文學作品及批評文字當中,也體現在她身體力行的社會活動當中。在一些人看來,這是一種缺失;而對桑塔格而言,這或許是表達自己最好的方式。她的文字張弛有力,充滿激情和豪氣,機智的雋語、警句閃爍著智慧之光。她像本雅明一樣把多種立場結合在一起,她既熱愛先鋒派又離不開亞裏士多德、莎士比亞,既稱讚大眾文化的開創性又維護高雅文化的尊嚴。她追求一種獨特的趣味和價值,因而散發出與她所處的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氣質。因為,她要與整個時代的淺薄作戰,並把自己看作“是一場非常古老的戰役中一位披掛著一身簇新鎧甲登場的武士:這是一場對抗平庸、對抗倫理上和美學上的淺薄和冷漠的戰鬥。”(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354頁。可以說,桑塔格進行這場戰鬥的武器就是新感受力。
“新感受力”是桑塔格對新時代的總體感受和高度概括的結果,是基於對資本主義新文化的全麵理解和感受而提出的。它指的不單是我們身體的感受以及感官所具有的敏銳感受能力,還包括內在意識以及精神的豐富性和敏銳性,囊括了從身體到精神的綜合感知和反應,具有一種感受的“總體性”。它向所有領域開放,既有對外在環境的身體體驗,又有對圖像的感知,實際上,還包括對日新月異的大眾文化或已有的高雅文化的感受,甚至對道德和古老的人文價值的體悟,它召喚著批判以及應有的責任和良心。這是新的價值要求,新感受力不僅轉變了我們思考的方向,還轉變了理論的地盤以及藝術和批評的功能。
本書的研究起點在於把桑塔格的思想視為一個整體,把新感受力美學作為桑塔格思想的“總問題”。從根本上來說,新感受力美學不是一種理論上的需要,而是現實的迫切要求,它首先是桑塔格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問題的回答。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及其擴張帶來了物質的豐裕和生活的舒適,與此相伴的是新的侵略以及越來越多的受害者。但是,許多生活無憂的知識分子對這些卻變得越來越麻木,失掉了應有的良知和責任,失掉了批判精神。加之,消費資本主義帶來的文化過剩以及當下世界處於宰製地位的工具理性導致人們的感官日益麻木和退化,人們的感受力日漸喪失。桑塔格把這視為一個價值虛無的時代,正如她所說:“我們已經進入、真的已經進入一個虛無主義的時代。”(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第358頁。她所說的“戰鬥”就是針對這種虛無的戰鬥:拯救人之為人的價值,恢複我們感官的感受能力,重塑我們的精神生活。這也是新感受力美學的終極任務。
今天我們依然麵臨桑塔格所指出的問題:消費資本主義生產的文化越豐富多彩,我們越感到麻木,越感到價值的虛無。我們遭遇了一個文化生產的價值困境。其實,桑塔格從中期開始就逐步強烈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的解決辦法主要是:一方麵,強調恢複我們感受人類那些古老價值的能力,比如道德、正義、責任;另一方麵,提出用一種新的方式直麵過去的優秀文化和作品,恢複我們感受它們價值的能力。於是,新感受力美學就從一種獨特的思想演變為對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和抵製,它甚至常常就是生活中的行為。
從新感受力到對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本書拓展了桑塔格的研究,這既是一次探索,也是今天我們對批判和抵製資本主義文化這一問題的再理解。資本的“全球化”帶來了全麵的宰製和批判性主體的喪失,如何擺脫或抵製資本主義文化的控製,依然是當今麵臨的重大問題,本書的最後將嚐試性地回答這一問題。第一節桑塔格研究的現狀
一、國外的研究狀況美國理論界對桑塔格的關注從她嶄露頭角時便開始了,上個世紀60年代,她撰寫的《關於“坎普”的劄記》、《反對闡釋》、《論風格》、《一種文化和新感受力》、《事件劇:一種極端並置的藝術》等文章一經發表便引起了激烈的討論。人們對桑塔格的觀點和思想的閱讀和理解是分歧的,正如2004年12月28日的《紐約時報》在悼念文章中所追述的那樣:“40年來,公眾對桑塔格的讀解幾度分裂,她被截然不同的詞彙描述著:引發激烈爭議的,虎頭蛇尾的;創造性的,無創意的;幼稚天真的,深奧難解的;親切隨和的,冷漠超然的;高人一等的,民粹主義的;清教徒般的,縱情享樂的;真摯誠懇的,矯揉做作的;禁欲主義的,浮華奢侈的;左翼激進的,右翼保守的;深刻的,膚淺的;熱情的,冷血的;傲慢專斷的,猶豫不決的;明晰的,模糊的;狂熱的,理智的;疏遠冷淡的,溢於言表的;中肯的,過時的;模棱兩可的,堅持不懈的;狂歡的,憂鬱的;幽默的,古板的;冷漠的,激情的;剛愎自負的,性情和順德……”轉引自趙武平《她始終在旁觀皇帝的新衣——記桑塔格》,載《南方周末》2005年1月6日。從這些交錯縱橫、相互背離的形容詞中,我們似乎已然窺見了桑塔格那種多元、多麵、豐富、矛盾、變動不居的身影和風格。
因此,對桑塔格的美學和思想進行梳理和概括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個世紀60年代後期,國外就有學者開始桑塔格研究,但真正重要的研究是在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美國加蘭出版公司2000年出版了由利蘭?波格和凱西?A?帕森斯共同編著的《蘇珊?桑塔格:注釋傳記1948-1992》。該書較為全麵地概括了從1966年到1992年桑塔格研究的情況,對其中的重要論著進行了詳細介紹,其他研究文章也附有簡短說明。作者選編的第一篇研究就是博耶斯?羅伯特1966年發表的文章《論桑塔格和她的新感受力》。從該傳記的記載來看,從60年代中後期到90年代以前桑塔格研究都是零星的、散點式的,多為對桑塔格小說、電影或者批評中的某一問題進行的微觀研究,缺乏宏觀把握和係統的理論梳理;並且,研究方法也略顯單一,多為文本細讀或個案分析。所以,沒有出現重要的專門研究著作。值得一提的是1982年出版的由塞萊斯?桑達拉寫作的《桑塔格和現代主義的實踐》,該書是較早的桑塔格專著,但是它主要研究的是桑塔格的小說、電影、戲劇和攝影評論,較少關注桑塔格的文論思想,更沒有把桑塔格的整個文本和思想納入理論研究的視野中進行考察。隨著桑塔格自身思想和觀點的不斷成熟和體係化,桑塔格研究也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90年代,接連出版了幾部重要的桑塔格研究專著。首先是1990年出版的塞爾斯?索恩亞的《桑塔格:哀悼的現代主義者》,該書語言華麗,論點鮮明,認為早期桑塔格吸收了尼采的意誌觀,把桑塔格置於第二代紐約知識分子的範疇,重點探討了桑塔格麵對的現代主義矛盾和困苦,因此書中有一章名為“美學的重負”,同時也較為詳細地研究了桑塔格早期的兩部小說——《恩主》和《死亡之匣》。但更為客觀、全麵的桑塔格研究是利亞姆?肯尼迪1995年出版的《桑塔格:心靈的激情》,該書第一次清晰、深刻、全麵地論述了桑塔格的思想,把桑塔格視為“最後的知識分子”,重點探討了桑塔格的文學理論以及思想發展曆程之間的聯係,並且首次論述了桑塔格的“心靈譜係”。全書緊緊圍繞一個核心問題——“成為現代主義究竟意味著什麼”展開,把桑塔格的整個事業納入了這樣一個問題框架當中,剖析了桑塔格思想中“心靈的激情”和“身體的痛苦”之結合。
2000年,卡爾?瑞納森和利薩?帕多克合作出版了《蘇珊?桑塔格:偶像的形成》,這是關於桑塔格的又一部傳記。該書認為桑塔格已經成為一種現象,她對這個時代的文化形成具有奠基性作用。在他們看來,僅僅討論桑塔格的文本是難以把握作為偶像和文化明星的桑塔格的地位的,也無法揭示這種地位形成的語境及原因。因而,他們試圖通過豐富的成長經曆和生活背景來展示“成為桑塔格的藝術”。2001年,卡爾?瑞納森又單獨出版了《閱讀蘇珊?桑塔格:對她作品的評介》一書,對桑塔格主要的理論著作和文學創作進行了批評性介紹。這本書的特點是分三步研究桑塔格的著作:作品的內容提要,桑塔格自己的闡釋及批評性評論。進入21世紀,桑塔格研究也邁入了製度化,2003年,著名學者米克海爾?巴瑞斯尼可夫在紐約成立了“桑塔格研究中心”。2004年,克雷格?塞利格曼出版了《桑塔格和凱爾:她們的相反性吸引了我》一書,對桑塔格和凱爾進行了比較研究。同時,桑塔格研究在歐洲也有所展開。並且,國內較為熟悉的學者哈桑、丹尼爾?貝爾、詹明信、漢娜?阿倫特等都從不同角度研究過桑塔格。近年來也有一些博士論文把目光投向桑塔格。二、國內的研究狀況
從20世紀80年代起,國內開始了對桑塔格的關注。1987年,葛林等編譯的《二十世紀文學評論》收錄了桑塔格的《反對闡釋》一文。1995年,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美國學者查爾斯?魯亞斯撰寫的《美國作家訪談錄》,其中有一節是關於桑塔格的采訪。1997年,湖南美術出版社與台灣唐山出版社同時出版了桑塔格的《論攝影》。1998年,《天涯》雜誌第5期發表留美學者貝嶺、楊小濱的《重新思考新的世界製度——蘇珊?桑塔格訪談紀要》。1998年,《外國文學評論》第4期發表了王予霞的《“反對釋義”的理論與實踐》,是國內較早對桑塔格進行理論研究的文章。爾後,王予霞翻譯桑塔格的小說《我等之輩》、《火山情人》以及《恩人》在台灣出版,並在《外國文學》、《湛江師範學院學報》等刊物上發表了一係列研究桑塔格的理論文章。從2002年到2006年,國內對桑塔格的譯介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其主要作品,包括批評文集《疾病的隱喻》、《反對闡釋》、《重點所在》、《在土星的標誌下》、《關於他人的痛苦》,長篇小說《恩主》、《在美國》、《火山情人》、《死亡之匣》以及文論選集《沉默的美學》和小說選集《中國旅行計劃》等陸續出版。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和研究桑塔格的作品及文論思想,一係列理論文章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