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有你的日子(1 / 3)

我最害怕的事,就是,等待;特別是,等你。

那望眼欲穿的感覺,暗暗擔心的緊張情緒,對未來不確定的不安全感……

每每,都讓我受盡煎熬。

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來,下一秒,再下一秒?下一分鍾,再下一分鍾?

或是,永遠不來……

可是,我又是如此心甘情願地,等你。

因為,至少,在等待的過程中,我還擁有,你會來的希望。

下一秒,再下一秒;

或是,下一分鍾,再下一分鍾……

國中二年級結束之前,富丘選擇了全縣強隊之一的橫濱二中作為夏季季賽的對手。

那場比賽,是在富丘體育館舉行的,全體隊員約定好比賽開始前半個小時在體育館門口集合。

上午九點鍾的比賽,八點半,我準時來到了體育館門口。

今天的體育館真熱鬧啊。黑壓壓的等待入場的人群,手裏拿著各種寫著米林名字的東東——橫幅、氣球、彩帶……的女生,還有其他國中籃球部的成員……

我終於找到了富丘的人。已經升為隊長的吉田正在集合隊員,這是他在富丘的最後一場比賽,因此格外賣力;現任啦啦隊隊長的歩美正在給隊裏的美女們化妝。另一邊,讀完高一的井上和剛剛考上高中的安壽姐也都來了。井上自從被你打倒以後,狂傲暴戾的個性收斂了不少,再加之對你過人球技的佩服,竟也成為了你的支持者;安壽姐考取了縣立川原高校,一見到我,就笑吟吟地問:“綾香,來看米林的吧?”

“哪有,我是來給富丘加油的。”我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嗬嗬,你呀,什麼都瞞不過我。”安壽姐把嘴湊到我耳邊說;然後又環顧了一下周圍,大聲問,“可是,咦?奇怪,米林脇川人呢?”

“米林脇川——米林脇川——米林脇川來了沒有?”吉田隊長也開始點名了。

沒有人回答。

八點四十分,所有人已經開始入館了。教練焦急地左右張望;吉田、井上大聲喊著你的名字;歩美簡直快要哭了一樣;而那些米林命也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似的,一個個伸長脖子四下看著。我木木第站在原地,腦子裏一片空白,真的好害怕你會出什麼意外;如果是那樣的話,我簡直不敢想象……

關鍵時刻,還是安壽姐有經驗、夠冷靜。

“教練、吉田隊長,你們帶隊員們先進去吧;歩美,你和啦啦隊也先進去吧。我們要時刻做好比賽的準備。我在這裏等著,他一來馬上帶他去找你們。秋葉,”她轉向我,“你給米林家撥個電話吧。”

“什麼……我?”我有些吃驚。

“對,這裏有他家的電話。”她從吉田學長手中拿過隊員名冊,鄭重地遞到我手上,“拜托你了。”

五分鍾以後,我撥通了你家的電話。這也是我第一次給你打電話,緊張得手心開始冒汗。

接電話的居然是一個沙啞而略帶滄桑的聲音:“喂,您好,這裏是米林公館,米林雄介先生的府邸,請問您找哪一位?”

“請問……”我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了,“米林脇川……在嗎?”

“請問您是哪位?亜矢子小姐嗎?”對方的聲音似乎一下子提高了警覺。

“不是,我是秋葉綾香,他的同學。”我在緊張與不安的同時,心裏隱隱地痛。

“對不起,我家少爺不接除了亜矢子小姐以外任何人的電話。你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由我轉告他。”聽說我不是亜矢子,“您”馬上變成了“你”,連敬語都沒有了,我聽了心裏開始不爽。

“我真的有要緊事找他,”我壓著火,“請您讓我直接和他說話好嗎?”

“對不起,我不能讓任何人打擾少爺睡覺。”那邊的語氣也變硬了。

什麼?睡覺?!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已經八點五十分了,你居然還在睡覺?!

“請您讓他聽電話!今天是籃球決賽日,我們大家都在等他去……”

還沒等我說完,電話“啪”地被掛斷了。

一瞬間,我又氣又急,恨不得有殺人的衝動。但是,沒有時間了,還有十分鍾比賽就要開始了,我飛快地跑出學校,揚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請快一點,不,要用最快的速度,到中田新街54號米林公館。”我念著花名冊上的地址對司機說。

站在你家門口,我有些暈眩。在兩扇厚重而古樸的大門和那些森嚴的雕花圍牆裏,參天古木繁茂的枝葉掩映著一幢雪白的宮殿,氣勢逼人。不過,現在可沒有閑情逸致欣賞建築了,我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叩響了大門上的鐵環。

過了一會兒,大門沒開;旁邊的小門倒開了一條縫,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出現在門口,穿著傳統日式和服和木屐,厚厚的老花鏡片後,一雙凶巴巴的小眼睛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你找誰?”

剛才接電話的就是他吧。我想。

“我找米林脇川。”

“少爺不在。”他說著就想關門。好在我早有心理準備,一隻腳已邁進門去;忍著被夾了一下的疼痛,我開始大喊:“米林脇川——米林脇川——你給我出來。”所有的憤怒、委屈、焦急……一股腦爆發出來,我的聲音震耳欲聾,我敢打賭能穿透防彈玻璃,“米林脇川,你這個混蛋——你給我出來——出來——”

“是誰?吵死了。”

忽然,二樓的窗戶打開了,拉開的窗簾後,站著那個打著嗬欠、眯著睡眼、一臉不情願樣子的你。

——讓我哭笑不得的你。

——我想,陪伴一個人,並不隻是指朝夕的相處;

更多的,是一種情緒的分享。就如,在你經曆那些生命的悲喜之時,我的心也隨著你浮浮沉沉,為你的成功而快樂,為你的失落而傷痛;

有時候,甚至,忘了自己。

如此全心陪伴一個人,是不是就叫愛呢?

我不知道。

坐上中村的車,我把頭扭向窗外;夜風吹起我的長發,淩晨的高速路上行車稀少;我看著窗外的路燈一根根飛快地倒退,就像我回憶中的那些模糊景象,一去不複返了……

中村開車向來很慢,我倒也欣賞這份踏實與安全。人,經曆過追求刺激的年齡,似乎就隻想尋一處溫暖與安穩。

我們彼此各懷心事,一路相對無言。

就好像那天的我和你,隻不過,那天的車子,開得飛快……

看到你出現在二樓窗口,那位已經被我的舉動驚得傻掉的凶老頭才回過神來,忙不迭聲地說:“少爺,對不起,我攔不住她,也趕不走她。”

“不用趕我,我說完自己會走。”我的自尊受傷了,“米林脇川,你居然在睡覺?!你沒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吧?!你知道大家等你等得多辛苦嗎……”

沒等我說完,窗口的影子便消失了。

“剛才有得罪的地方,失禮了。”我對那凶老頭說,“不過,您實在是太過分了。因為我不是亜矢子家的千金,你就千方百計地趕我走。住在這有錢的宅子裏,就真的那麼高貴嗎……我是要走的,這樣的地方我一秒鍾也不要多呆。”

說完這些話,我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瀟灑地轉身,正想學著電影情節酷酷地大步離開的時候,腳下卻一個趔趄……

真丟人!原來是我被夾到的左腳傷了,好疼!沒辦法,我隻好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

“白癡,上車。”身後有人叫我。

一輛豪華的奔馳轎車停在我旁邊,正猶豫著要不要上車,坐在後排的你抬腕看了下手表。

差點把正事忘了,我趕忙拉開門跳上車去。車子發動了,後麵還隱隱傳來凶老頭的喊聲:“少爺,老爺吩咐過,您不能去的呀~少爺~”

……

那一路上,車速飛快,你一直凝視窗外,居然保持清醒;我則不住揉著腳踝,看著車子前麵的時鍾一分一秒地走著。一路上,我們誰都沒開口說一句話。

八點十五分,你跑進了體育館;而我,忍著疼痛,坐在了觀眾席上。

開場十五分鍾,橫濱二中已經以35:10領先了,沒有你的富丘籃球隊,士氣低靡。

因此,當教練向裁判示意將你換上場時,富丘的隊員就好像久旱的秧苗終於盼到了雨水一樣,生命力和希望重新在體內湧動了。教練緊鎖著的眉舒展開了,吉田的眼睛亮了,歩美滿是笑意,而那些米林命們也開始熱血沸騰起來。

你靜靜地站著,散發著凜冽的寒意和逼人的殺傷力。在你的體內,有一股熊熊的烈焰在燃燒。那一瞬間,你集冰和火於一體,沒有人比你更強大。

場上的你,沒有令寄望於你的人失望;盡管這一次,你背負了更大的壓力。

看台上的我,已經感覺不到腳傷的疼痛,雙手絞在一起,為你緊張到不能呼吸。第一次,如此全身心地投入比賽,全部心力都跟著你移動,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你幹脆利落地斷球,一連串純熟絕妙的假動作,轉眼之間已經晃過對方的兩個隊員,然後,是一個飛人般的彈跳,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球扣進籃筐裏,你落地的時候,我感覺地麵在微微震動。

是的,在麵臨25分的差距和一支縣級強隊的時候,你狠狠地發力了。

這是一場辛苦的比賽。

我的眼睛,我的大腦,我的心一直緊緊跟著你。在你每一次精準地傳球、獵豹一般地斷球、勇猛地搶籃板、殺傷力極強地灌籃之後,全場的一片沸騰聲裏,我也感覺心微微落定;當你的扣殺被對方封住,當你在與對方那個巨型塊頭衝撞中仰麵摔倒,當你瘦削的臉上滿是汗水而喘息聲不再均勻的時候,我的心也好像懸浮在半空中一般,隻感覺喉嚨口梗住什麼東西——我是那麼那麼為你擔心啊!

至今也忘不了,你的回防,像一支箭一樣,從場子的一端射向另一端,頭發和球衣在飛奔中微微揚起,就像一匹駿馬一樣來去如風。在那樣的靈敏、矯捷與速度中,我隻覺得心裏好像通過了一股奇異的電流,微微震顫著,我想,那一瞬間,我是愛上了那陣風。

……

經曆了那些曲折的過程,最終,富丘以75:65戰勝了橫濱二中,你又一次成為場內耀眼的明星,無數鮮花、掌聲、讚揚、尖叫伴隨著大批癡狂的女生蜂擁而至……

而我,鬆開了絞疼的雙手,像以往每次一樣,一個人,離開觀眾席,一瘸一拐地走了。

——有這樣一種說法:刻意忘記隻能說明你在想。

我覺得很對。

所以,我對自己說,不要“刻意”忘記你;

隻是“忘記”吧。

可是,這種鄭重其事告訴自己的方式本身,不就是一種“刻意”嗎?原來,我還是一直,都在想你。

終於,終於到家門口了。中村熄了火,在我正要推開門下車時,他一把拉住了我:

“綾香,我們談談吧。”他的聲音低低的。

“談什麼?”我明知故問,有些心虛。

“米林脇川。”第一次,他說起這個名字時,語氣如此平和鎮定。

中村是了解我的。從我讀出請柬上你的名字開始,他就已經洞穿了我心裏的不平靜。其實,在我答應和他交往的五年以來,這種不平靜是常有的,每一次他都以無限的寬容一笑置之,而我心裏對他的歉疚也就越來越深。

“綾香,別再逃避了。”他並不看我,隻是凝視著前方,雙手撐在方向盤上,“你還愛他,對嗎?傻瓜都看得出來。”

“我需要時間,中村,我隻是需要時間而已。”我哀切地看著他,“我會忘記他的,我相信……”

但是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十二年前,我曾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但是,我至今仍沒有做到,忘記,你。

十二年前,十五歲,國中三年級。

三月份的春季賽是我們這一級參加的最後一場季賽。在吉田學長畢業後擔任球隊隊長的你,也接替了他中鋒的位置;在這場比賽裏,依然發揮神勇,帶領隊伍大獲全勝。這場比賽以後,你每天放在學習上的時間多了起來。畢竟國中三年的作業都是本人代勞;上課時間你又全用來拜會周公;考試你也都是臨時抱佛腳,考哪部分看哪部分,考完第二天就全都忘光了,隻是多虧補考題本身就不難,而老師對你這個籃球天才兼豪門公子也格外開恩,所以才讓你得以有驚無險地撐到現在。不過,國中升高中的考試是全國聯考,想要混水摸魚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所以,當我自告奮勇提出為你補習時,你在微微地吃驚以後,淡淡地說:“可以。”

——好像是我求著你讓我給你補習一樣!

要是以前,我的自尊心肯定會受不了,一定要大吵大鬧的;但這一次,我卻微笑著對你說:“好啊,那就從明天開始,每天放學後留下兩個小時吧。”

你看著我,一臉疑惑,好像我吃錯了藥似的。

你不知道的是,在我決定主動提出為你補習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要忘記你了。

“我需要時間,我隻是需要時間而已;但是,終有一天我會忘記他的,我相信。”我對自己這麼說,雖然不知道,“終有一天”會是哪天。

自從升上國中三年級以來,要忘記你的念頭便時常盤桓在腦海中,因為我發現,我已經越來越關注你,越來越在乎你:觀看你參加的每一場比賽,關心發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甚至,因為你打球常常受傷,我開始去圖書館翻閱有關運動醫學的書籍並耐心地向學校醫務室的醫生討教這方麵的知識;在我的夢裏,你不止一次地出現;翻開我的日記,會發現你也是主題……我知道,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你了,而且這種喜歡的程度,瘋狂得令我自己恐懼。

而另一方麵,你對我卻總好像刻意保持著某種距離似的,總是冷若冰霜,有時甚至很不耐煩,連看都不多看我一眼。這樣的情感落差讓視自尊如命的我情何以堪?!於是為了維護我脆弱的自尊,我選擇了放棄和遺忘。

所以,當老師們關心地問我這個優等生畢業以後何去何從時,我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們,我一心想去的,是東帝高中。

東帝高中可說是全日本最好的高中,它位於東京,曆年升大學率都是百分之百,升入重點大學的比率更是達到了75%,如果我能升入這所高中,距離我的夢想也就更近了一步。

雖然報考東帝高中競爭激烈,但對於國中三年級時成績已經在神奈川縣名列前茅的我而言,幾乎可以說是十拿九穩的事。老師們對我的決定都十分讚成和支持;即使曾經嘲笑我為“書呆子”的同學們在聽說我的誌向時也都肅然起敬,相信我一定能考上;而歩美,也用羨慕的口氣對我說:

“綾香,米林要是有你一半用功該多好啊。”

“咦?”

“唉……他隻會打籃球。光打籃球好有什麼用,伯父的期望,他全都辜負了。”

不想聽到她對米林夢想的否定,我忙岔開話題:

“你成績也很好啊,為什麼不報考東帝呢?我想你也一定可以考上的。”

“那有什麼用,反正我讀完大學以後也隻是在家相夫教子而已,我是要和米林報同一所學校的。所以,我希望他能上好一點的高中,好一點的大學。”

聽出了她話語的弦外之音,我心裏微微有些傷感。

唉,是時候,是時候讓我徹底忘記你了。

——我經曆過失敗,知道那是怎樣,慘痛的滋味;

我佩服失敗後仍不氣餒,頑強地繼續努力的人;

但對失敗後心灰意冷、一蹶不振的人,我也理解並寬容。

因為,生命中有太多無奈,世事的本質,不過是深邃的蒼涼。

懷著永訣的心,我放下自尊,主動提出給你補習,並且麵對你的冷淡,依然微笑著。

再讓我陪他兩三個月吧,六月底考試結束以後,我們就各奔東西,天各一方了;我會離開神奈川,忘記他,開始我新的生活。我這麼想著。

所以,在那段補習的日子裏,我常常望著伏案書寫的你發呆,好久好久,才發現原來你不是在書寫,而是又睡著了……

然而我沒有叫醒你,即使熟睡的你,在我的眼中,依然是那麼帥氣逼人。

而我自己也在加緊複習著,為了心中的東帝高中,為了我遙遠的夢想。

五月中旬填寫誌願,在誌願單的第一格裏,我認認真真、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東帝高中”四個字,近乎虔誠而神聖;第二誌願,寫哪裏呢?我想了想,還是填縣立川原高校吧,安壽姐不是說過那裏距海邊很近,而且校園裏有美麗的玉蘭花和楓樹嗎?還有,上次和晴子通電話,她不是也說要報考川原嗎?聽說她哥哥也在那裏,晴子那麼漂亮,她哥哥一定也是大帥哥了吧……

近乎懷著玩笑的心情,我填好了我的第二誌願,因為在所有老師同學(包括我自己)的心裏,秋葉綾香考不上東帝高中是沒可能的事,所以這個二誌願基本上也是形同虛設。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誌願單交上去以後,歩美一臉沮喪地跑來找我:

“綾香,我的第一誌願是川原,我原以為可以更好點的。”

“什麼?川原?!”我沒想到我隨便挑選的第二誌願竟是歩美的第一誌願。

“你也覺得不夠好,是不是?”歩美完全誤會了我語氣吃驚的意思,“可是米林君填寫的誌願就是川原,而且你知道他的理由是什麼嗎?居然是離家近……”

我不禁笑起來,這像是米林你做的事。

“那麼,他第二、第三誌願是什麼呢?”我又問。

“川原、川原、川原……他全部填的都是川原!”歩美有些抱怨似地說,“說實話,我真想報考更好的學校,可是……可是我是要和他讀一所學校的,所以,我的三個誌願,也都填了川原。”

“沒有考慮木上嗎?”我打趣道,“東根君追你追得多辛苦啊。”

“我想過,不過,反正木上和川原差不多,而且……”歩美的臉紅得可愛,“嗯,反正最後還是填川原了。”

我笑了,知道她對學校的選擇就意味著她對愛情的選擇。最終,她選擇的是川原,那麼就是說——在你和東根之間,最終,她選擇的,是你。

考試前一晚,我緊張得失眠了,躺在床上,我想,比賽前夜的你,會不會失眠呢?

但馬上被你那天睡過頭的記憶否定了。

國中升高中的考試,短暫的三天;等待結果的不安,漫長的一個月……

生命裏究竟有多少不可能會變成可能?小概率事件對群體的影響微乎其微,但對那個發生的個體來說,影響力卻是100%;唯物主義所稱的偶然性在唯心主義中被叫做命運,但實際上指的都是超越人類想象、預測和掌控的意外發生。這種脫軌往往在人們心理所能承受的極限之外,令人匪夷所思,不能接受,甚至,無法相信……這樣的意外,偶爾會是幸運的,比如買到六合彩中了百萬大獎;大多數,卻是不幸的,比如——我的第一誌願落空了。

任誰也不能相信的殘酷事實,宛若晴天霹靂響在我的天空。考試時發揮狀態不好就有不祥的預感,但最後一絲僥幸仍支持我度過了那備受煎熬的四周。直到我得知以一分之差與心中的東帝高中失之交臂,拿到的是川原的錄取通知書,我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於是,餘下的一個月假期,我哭幹了所有的眼淚。

向往夢想天空飛翔的翅膀,在第一站就輕易地被折斷。我望著天空,歎息著三年所有辛苦的付出都化成了一堆無謂的泡沫。那是我改變這些年來初嚐失敗的滋味,卻在一個如此重大的關口。

我知道,自己不夠堅強,隻是,這失敗實在發生得太出乎意料,而發生的地方又實在太關鍵……

我隻感覺,夢想黯淡了,甚至,我聽見了它破碎的聲音。

我一無所有。

聽歩美說,你進了川原——又是以剛過線的分數;而她考川原,當然更是輕輕鬆鬆,不在話下。

所以,注定我們三個人還是同學;

也注定了——我忘記你,是不可能的事。

——一直幻想著,能在自己最美麗的時刻,遇到自己心儀的人。

所以,在我失落、混沌的時候,我不想,與你相遇,不想讓你見到我,不完美的樣子。

寧願選擇逃避,或閃躲;

甚至,錯過,或失去。

國中升高中的考試,對我,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它嚴重挫傷了我心底對夢想的執著與熱情,也幾乎完全毀滅了我本就不充裕的自信。平凡如我,沒有漂亮的臉蛋,沒有姣好的身材,唯一有的,就是學識上的淵博及其帶來的相應榮譽,可是,現在,連這僅有的優勢都被上蒼無情地剝奪了。

像被折斷翅膀的鳥兒,我的眼中多了一抹淡淡的憂鬱,眼睛裏的天空,一直是鉛灰的壓抑;而夢想與前途,在此刻,也都黯然失色了。

而更糟的是,失去自信、驕傲、優秀光環的我,偏偏又和你分到一起,原本已沒有勇氣接受喜歡你的事實,現在,我更不知該如何去麵對你,無法忘記,卻又該如何呢?

那個漫長又酷熱的假期,我幾乎足不出戶,拒絕接聽任何人的電話,關在自己的世界裏。

一直陪著我的,是媽媽。

那個夏天,爸爸受朋友邀請,去名古屋體驗生活;家裏隻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在我整日黯然神傷的時候,媽媽正在趕一幅畫作。

那是一幅很大的油畫,應該是掛在整麵牆上的壁掛。畫的原型是一張嵌在玻璃相框裏的彩色照片;照片上,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靜靜地坐著,雙手交疊在膝上,很有修養有氣質的樣子。她體態豐盈,身著一襲白裙,裙擺拖地遮擋了她的腳,隱約可見黑色的鞋尖;烏雲般的秀發輕輕披散;臉龐豐滿紅潤;眼睛深邃沉靜,又似乎略帶捉摸不透的憂傷;嘴角微微上揚,卻不是輕浮的笑的模樣;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裏。不知為什麼,看著這個恬淡如雲的女子,我總覺得有似曾相識之感。

媽媽說,這是一個名叫角倉明德的老人拜托她繪畫並裱框的。六個月的期限,兩百萬日元——無論是時間或金錢都綽綽有餘。從那位老人的穿著、談吐來看,他一定出自大富之家,身上自有一股威嚴的氣勢。經過這些年在外打拚的艱辛,媽媽也算閱人無數,可遇到如此出手大方、舉止不凡的老人,卻還是第一次。

“如果他真的那麼有錢,為什麼不找知名的畫家呢?”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自己不經意的好奇心卻又一次戳到了媽媽的痛處。

可她卻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似的,反而和我開起了玩笑:“也許,這裏麵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哦,說不定他們家是上流社會的名門望族,不想讓這件事宣揚出去;說不定那些有頭有臉的名畫家都認識他或是這照片上的女人,隻有拜托我們這樣的下層平民畫家,他們才能避人耳目……”

“那他是怎麼找到您的呢?”我打斷了媽媽的連篇浮想。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在我賣畫的集市上認識的,我猜他去那裏就是為了尋找一個不知名的畫家,看了我的畫以後,他就提出要我為他畫這個相片裏的女人。”

“嗯,算他有眼力,看出您不凡的繪畫才華,”我的好奇心愈發重了,“那您沒去過他家嗎?”

“沒有。每次都是他來集市的攤位上找我;拿到相片以後,也都是他打電話聯絡我,詢問一下畫作進度什麼的;有時為了畫得傳神,我問他關於這個女人性格、愛好之類的問題,每次他都說:‘不該知道的不要知道,該知道的自然會讓你知道。’你說,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麼驚天大秘密呀?”

“那我們就把這個秘密找出來,狠狠敲他們一筆吧!”

……

關於這個話題,我和媽媽總是說著說著,便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不過,這已經是以前的事了,自從考試失利以後,我便沒再笑過,對這幅畫也漠不關心了——事實上,我對一切人與事都變得麻木而漠然;隻是,偶爾想起你,心裏有種刺痛。

所以,當那位名叫角倉明德的老人來家裏取畫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然而,剛走到玄關,他就一眼認出了我:

“啊!是你!你是那位亂闖別人家裏、大喊大叫的小姐!”

我看著他,記憶中的影像與麵前的老人重合了。

“您是——您是——米林家的管家?!”

他的臉上掠過一陣驚異的神色。

“怎麼?你們認識?”媽媽奉上茶水,好奇地問。

角倉管家沒有說話,隻是走到客廳仔細看了看那幅完成的畫作,滿意地點了點頭;然而,轉過臉來的時候卻一臉凝重:

“千與女士,”——千與千尋,這是媽媽現在用的藝名——“請您遵守保守秘密的承諾。”

“我會的。”媽媽不卑不亢。

“很好。這是餘下的一百萬日元。”他把一個厚厚的、潔白的信封放在桌子上,然後用手指著我,“現在,我想請這位小姐跟我去一個地方,我有些話要單獨和她談。”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媽媽警覺起來。

“沒事的,媽媽。”我佯裝輕鬆地笑笑,“我認識這位管家,很快就會回來的。”

角倉拿起畫作和相片,一言不發地走出屋子。我跟著他上了門口停著的豪華奔馳——就是上次送我們到學校的那輛車子。無意中瞥了一眼後視鏡,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天啊,這是我嗎?淩亂的頭發、憔悴的臉龐、浮腫的眼睛、消瘦的雙頰……如果不是鼻梁上那幅大大的黑邊眼鏡,和上次留給他太深刻的壞印象,相信角倉管家根本就認不出我了。

考完試後的我,被憂傷和失望改變了許多。

似乎開了好久,車子終於停了。不出所料,在我麵前的,果然是——

你家那幢白色的建築。

——我一直覺得,

你是一支射入我心裏,卻折斷的箭。

若想拔出,必然鮮血淋漓,

而我的心,

也會在這場大出血以後,死去;

若就這麼留著,斷在裏麵的一半,

卻總會在每一個細微的瞬間,伴隨著我的心跳,

讓我清楚地感覺,

隱隱的疼痛。

“綾香,接受現實吧。”中村握住了我的手,“你忘不了他的。他就像……就像這個傷痕一樣,將永遠跟著你。隻不過,他給你留的傷口,在心裏……”

他摩挲著我左手指上的一個細長的疤痕——雖然過了許多年,它的顏色也淡了許多,卻仍然清晰可見。我看著它,不能不承認他說得很對。

那些曾經鮮血淋漓的傷口,即使愈合,仍然會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也許,在某個陰雨的傍晚,還會隱隱作痛……

諷刺的是,即使這個我手上的傷痕,也烙印著關於你的記憶,更何況,是心裏的那些傷口……

跟著角倉管家走進你家的玄關,一眼望去,我便被屋裏的富麗與華貴嚇呆了——那簡直比我童年記憶中的都倉朝美家還要氣派豪華。恍然間,我仿佛置身一座王宮之中;然而,在我——一個藝術家女兒的眼中,這裏隨處可見的明晃晃的金器和過多巴洛克式的鑲滿珠寶的隔斷屏風顯得浮華而俗豔,與房子外觀的樸素、典雅格格不入。

“請在這裏等一下。”他絲毫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徑直沿著旁邊的樓梯上樓去了。

也許是聽到了門口的聲音,你從另一側的樓梯走了下來,看到站在這裏的居然是我——模樣改變許多的我,你微微皺了下眉,有些吃驚的樣子。

“你在這裏做什麼?”你淡淡地問。

“我……”我有些局促不安了。該怎麼向你解釋呢?

你好像也並不在意,反倒緊緊盯著我手中用紙包好的畫。

“這是什麼?”

“是一幅油畫,一個女人的肖像。”

還沒等我說完,你就從我手中奪過它,撕下了外麵的紙,然後,深深地凝視著她。這一刻,你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那麼的沉重,那麼的悲傷。

“還有這個。”我把相片也一並遞上去。

你接過照片,癡癡地望著。這樣的專注與籃球場上的聚精會神又是不同:球場上的你全神貫注,卻始終是你自己;然而現在,你幾乎完全陷在一種憂鬱傷感的情緒裏,迷失了一般,不再是那個我所熟悉的米林——沒有冷漠,沒有嘲諷,沒有距離……此刻的你,好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脆弱而需要保護。我望著這樣的你,不由微微妒忌起畫麵上的女人來了。

就這樣,失神的你,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也全然沒有聽到門外隱約的汽車聲、開關鐵門的聲音、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直到我身後的大門打開,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門口,你才從那份憂鬱的遐思中清醒。

這個男人很高,大概有183公分吧,身材挺拔。我猜想他年輕時一定是極為英俊的,即使現在看來,仍然十分年輕而富有電影明星般的魅力,但是卻遠比電影明星深沉穩重。他穿著高級的灰色西服套裝,褲子燙得筆挺,手裏拄著一支純金鑲著寶石的手杖;他白皙的臉龐上輪廓分明,額頭和眼角卻布著幾縷細紋,眼眶很深,眼睛裏流露出幾分冷淡和暴戾——就像這房子一樣,他內在的性格脾氣與外表儒雅的氣質實在很不一致——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她是誰?她在這裏做什麼?”他開口發問了,聲音很低沉,語氣卻傲慢無禮。

你還沒有回答,就聽見角倉先生的木屐聲從樓梯上傳了下來。

“老爺,歡迎回家,您不是說今天不回來了嗎?”

“這是我家,我願意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這個“老爺”似乎吃了彈藥似的。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就是你的父親——米林雄介;隻是沒有想到,他居然生得這麼漂亮。

“這是什麼?”他一眼發現了你手中的畫和相片。

“把它們丟掉。”他平靜地下命令了。那種平靜,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可怖至極。

“不要。”你又恢複了以往的冷傲,剛才那個脆弱的小孩子,徹底消失無蹤了。

“老爺,這裏有外人……”角倉看著我,提醒著。

“我不管那麼多。我叫你——馬——上——丟——掉——”你父親的聲音抬高了八度。

“我不要。”你卻依然保持剛才的平靜,隻是,更堅決。

“來人,快來人!長野!阿榮!你們這幫整天白吃飯不幹事的家夥!統統給我滾出來!”米林雄介怒不可遏,臉龐扭曲,原有的風度蕩然無存。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五個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漢就從一扇門裏衝了進來,個個人高馬大,一臉殺氣,好像電影裏演的一樣。這就是有錢人家的保鏢吧。我想。

“把那幅畫——”米林雄介指了指你緊緊握在手中的畫,語氣再度平靜,“丟掉。”

……

這真是一場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家庭暴力。你和他們的戰鬥讓我想起了《獅子王》裏的辛巴和土狼。我也終於明白,上次在籃球館,你為什麼那麼能打,以一對五了。我不知道能做什麼,一切發生的太快,我甚至來不及反應,隻聽見“啪”的一聲——那幅畫,那幅媽媽花了六個月辛辛苦苦完成的畫,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客廳的地板上。

——從小到大,我們都會受傷。

有的傷口很淺,

幾天就可以長好,

關於受傷的記憶,也就漸漸淡去;

有的傷口很深,

需要歲月的沉澱,才能慢慢愈合,

卻總會留下一道疤痕,提醒你發生過什麼;

還有的傷口,

永遠會是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