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無奈(1 / 3)

世間有兩種東西可以永恒,一樣是愛,一樣便是死亡。

死亡,可以成全愛的永恒;

而因為有愛,死亡也不再令人恐懼……

“菱山……”我無力地垂下眼瞼,“相信我,我真的努力過……”

他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看著我,過了好久,忽然長歎口氣。

“我早知道會這樣的……在満尾失敗、川原勝出的瞬間,你的表情,是微笑的……”

“雖然後來你也落淚了,可是那一瞬間,我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的心……”

“那上麵,隻有‘米林脇川’三個字,對吧?”

我無言以對,繼續低著頭,轉動手裏的杯子。

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

“看著我,秋葉,勇敢一點,看著我吧。”

我抬起眼睛,淚珠卻不聽話地落下。

“別哭,”他頎長的手指劃過我的臉,溫柔地拭去我的淚,“你看,我沒事的。”

他蒼白的臉上,綻出一個笑容,雖然幅度誇張,可是……卻充滿了無力感。

“你以後怎麼打算呢?”我吸了吸鼻子,換個話題。

“參加今年的冬季選拔賽。”他毫不猶豫地說。

“那……大學聯考怎麼辦?你不是一直打算考東大的嗎?”

“以後再考也是一樣啊。而且,考學,我原本也是為了媽媽、妹妹和……”他看了我一眼,“你……”

“現在,我明白了。”他低低地說,“就算我考不上東大,媽媽和妹妹也還是一樣愛我;而你……即使我考上了,你也不會因此愛我的……”

“你別這麼說,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上的……”聽他這番話,我心如刀絞,眼淚大滴大滴落下,完全失控。

“好了,別哭了。”他輕柔地說,掏出手帕,遞給我。

像我們第一次見麵一樣。

“別難過,綾香,其實,你並沒有錯,錯的人是我。”

“我說過,不會讓你再流下傷心的淚水。可是,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做到……”

“所以,你的選擇是對的……”

“去吧,綾香,追尋你要的幸福,隻要你快樂,我就很快樂……”

他慢慢地說,聲音夾雜著無形的憂傷,好像玻璃般,一觸即碎的脆弱。

我一直坐著,不說話,淚水卻不停地流。

“我最後還有個請求,你願意答應我嗎?”他的語氣真摯而懇切。

我抬起眼睛看著他,那對深褐色的眸子,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令人心碎的光芒。

“你說,隻要我能做到,我統統答應。”

“讓我……最後一次送你回家,好嗎?”

我閉上眼睛,重重點了點頭。

很多年後,我時常想,如果當初不答應他,是不是以後的悲劇就可以避免?如果不是為我,為我和你,是不是所有上演在他身上的遺憾和傷痛都不會發生?

我欠他,真的是欠他一生一世……

我們並肩走在街上,天色已晚,剛才便已幽冥的天空此刻更是灰黑,還泛著血色的赤紅,沒有星星,月亮在雲朵裏若隱若現,罩著土色的風圈。

起風了,樹枝在空中如群魔亂舞,葉子沙沙作響,我們拐進一條寂靜的街道,四下無人,隻有昏暗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忽然,路的盡頭,出現了幾個黑影。

一股不祥的預感升起,我不自覺地抓住了菱山的手,他輕輕拍拍我的手背,安然地說:

“不用怕,有我在。”

我拉著他欲往回走,卻發現巷子的這一端,不知什麼時候也多了一群怪獸樣的人。

兩邊的黑影愈加逼近,包圍圈不斷縮小,很明顯衝我們來的。菱山把我拉到他身後,緊緊地護著。

圈子收緊了,燈光下,我看見他們有和鐵男、阿龍相似的聳人打扮,卻都是完全陌生的麵孔。

他們也打量著我們,接著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語調故意誇張地上揚:

“那個,小個子,蘑菇頭,黑邊眼鏡,川原校服……就是那丫頭沒錯。”

“她旁邊那個,該是米林脇川吧?”

“嗯,又高又瘦,白皮膚,額前劉海很長……沒錯,就是他!”

“他不是……”我脫口而出。

“我是。”菱山打斷我,很沉穩地說,“我就是米林脇川。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哼,說出來怕嚇死你。”為首的那個穿了鼻環,額上還紋了一條龍,“我們是阿龍哥的手下。”

“阿龍?鐵男保證過,他不會再找我們麻煩的。”我激烈地喊。

“小姐,你太天真了。不錯,大哥是向鐵老大承諾過不碰你們,可是,他沒說不許我們上手啊。”

一連串陰陽怪氣的笑聲,在這黑漆漆的夜裏宛如狼嗥,分外陰森。

“無恥!”我控製不住憤怒,忽又釋然,“不過你們找錯人了,他不是米林脇川。”

他們疑惑地看著菱山,竊竊私語。

“不用猜了,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菱山冷冷地說,然後轉向我,低聲道:

“他們是衝你和米林來的,你不知道麼?”

“這不關你的事,我不能讓你冒險。”我著急起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快走。”

“你以為,我能丟下你一個人不管嗎?”菱山也急了,“那不是我菱山豊住能做出的事!”

突然,他又緩和下來,語調裏帶著不盡的傷感:

“綾香,你就讓我做回米林吧,我真的……好想變成他。”

說著,他向前跨了一步,厲聲對他們說:

“我是米林脇川,有什麼事衝著我來,別為難女孩子。”

他握著我的手輕輕地顫抖,我知道他在怕,不是怕自己怎樣,而是擔心我的安全。

為首的流氓冷冷地怪笑起來:

“哈,小子,死到臨頭了還想英雄救美!那哥兒幾個今天就成全你!”

……

無數黑影一躍而上,狼群撲向潔白的羔羊,烏雲遮蔽月亮,地獄吞沒天堂……

我不知道,那是一場怎樣的惡戰,隻記得,在一片黑暗與嘈雜中,一隻白皙的手,竭盡全力地把我推出那個泥淖的深潭。

純潔善良的天使,在生死關頭,張開雙翼保護了我……

沒有一絲猶豫,那完全是他的本能……

然而,自己,卻無聲地沉沒。

……

警車和救護車呼嘯而來的時候,明晃晃的燈光照進巷子,穿著製服和白大褂的人奔過來,他們好像在呐喊,很焦急的樣子,可是,為什麼,我什麼都聽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

也就是短短的十分鍾前……

我跑出巷子求救,卻沒有人肯幫我,終於找到電話,打給警局,打給醫院。

沒有猶豫,我又返回那條巷子,高喊著“警察來了!”

然而,此時,黑暗已經散去……

除了一把沾著血跡的刀子以外,魔鬼並沒有留下什麼。

菱山躺在地上,閉著眼睛,好像熟睡一樣,他的臉上,沒有一點慌亂和恐懼,反倒有一絲安靜的微笑。

鮮血,從他額頭、嘴邊、身上的幾處刀口裏汩汩湧出……

我跪坐在地上,俯在他身邊,完全被嚇住了。

“菱山……”我試探地叫,滿懷恐懼,又期待他能答應我一聲。

還好,他的睫毛動了動,睜開了雙眼。

“綾香……”他吃力地動了動嘴唇,“你……沒事吧……”

“我很好,我沒事。”我拚命忍住淚,輕輕地扶起他的身子,讓他把頭枕在我懷裏。

他輕輕點頭,如釋重負地微笑了。

“菱山,你撐著點,醫生馬上就來,你撐著點啊……”

我抓住他的手,恨不得把全身的氣力都傳給他。

可是,他的手,卻在一點點變涼。

“綾香……”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你……要好好的……一定……一定……要幸福……”

我的淚潸然而下,抽噎著說不出話,隻能緊緊握著他的手,緊緊地。

“我好累……想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不行,菱山,你別睡!”我大聲喊,“你睡過去就醒不來了,你不許睡,我不許你睡!”

“好……我不睡……”他微笑著看我,滿是憐愛的眼神,一邊費力地伸出手,想為我擦眼淚,“我不睡……你別哭……”

然而,那隻手停在半空,然後,忽然,生生地落了下來……

月亮出來了,皎潔的光芒如輕紗籠罩大地,也灑在那張花般俊美的臉龐上,那裏,停留著一個永恒的微笑……

“菱山——菱山——菱山啊——”

我淒厲的喊聲,撕破了夜的寂靜,回蕩在空空的巷子裏……

雪白的布單展開,輕輕地覆上了菱山的臉。

那張花樣秀麗的臉上,停著淡淡的笑容,讓人以為,這不過是遊玩累了的少年,暫且睡著了而已。

醫院的走廊裏的死寂突然被詫間媽媽的哭喊打破,然後是“咚”的一聲,她暈倒了。

“不!這不可能!”高野攔住醫生,臉上的肌肉不停抽搐,“你救他,你快點救他!”

“菱山!菱山啊!”永野跪伏在床邊,拚命地搖晃那沒有知覺的身體,“你說過要帶我們打入冬季預選賽的,你不能言而無信啊菱山,快起來,你快起來……”

“對不起……”醫生緩緩地說,“他在送來的路上,就已經不行了……”

長穀川頹然地坐在地上,頭埋得很低很低,雙手插進頭發裏,肩膀劇烈地起伏,“嗚嗚嗚”的聲音陣陣傳來。

伊藤扶著懷裏的詫間媽媽,低著頭,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

“你們這是怎麼了?”神子大喊著,“菱山沒事聽到沒有,誰說他不行了?誰說他不行了?!”

他像發怒的獅子一樣環視四周,眼睛通紅,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嘴唇顫抖。

沒有人回答他。急診室又來了新的病患,嘈雜紛亂。

神子緊握的拳頭鬆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菱山的床邊,他抱起那冰冷的身子,緊緊地將他摟在懷裏。

“沒事了,菱山。沒事了……”

“等你好了,我們打球去。”他又說,眼淚終於流下,滴在了菱山的臉上。

……

自始至終,在那一片嘈雜和唏噓裏,我是靜默的,沒有喊叫,也沒有哭泣。

我隻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尊石像,沒了喜怒哀樂,甚至,沒了知覺。

力氣也被抽空,我全身都僵硬了。

僵硬到,連閉眼睛這樣一個動作都花了好長好長時間。

……

“小姐,紅燈時是不可以過馬路的哦。”……

“你要去哪裏啊?我送你吧。”……

“我隻請求你,秋葉小姐,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治好你心裏的傷痛……”……

“綾香,我真的很喜歡你。但是為了你的幸福,我絕對不會纏住你不放……”……

“你的書本裏,隻有那一種葉子,你的心裏,也隻有那一個人!”……

“川原和満尾的比賽,我們是不會輸的,我會贏他,一定會徹徹底底地贏他!”……

“秋葉,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秋葉,接下來,你該提出分手了吧?”……

“去吧,綾香,追尋你要的幸福,隻要你快樂,我就很快樂……”

“讓我……最後一次送你回家,好嗎?”……

“綾香,你就讓我做回米林吧,我真的……好想變成他。”……

……

菱山的笑容,菱山的哀怨,菱山的一切……原來都是那麼深刻地烙印在心底,我以為自己不記得了,其實,卻從未忘記過……

我仿佛又看到,最後時分,他微笑地看著我,輕柔地說:

“我不睡……你別哭……”

可他還是睡了。任性的孩子,就這樣,拋下媽媽,拋下隊友,拋下我,一個人睡了……

從此,這世上,不會再有比他更愛我的人……

我怔怔地站著,哭不出來。

隨後的一星期,我照常上學,下學,吃飯,睡覺。沒有食不下咽,也沒有通宵失眠。我像一尊木偶,機械地完成生活的每個步驟。

不笑,但也絕對沒哭。

不說話,但別人問話我也會回答。

如果有人說起菱山,我拔腳就走,關於他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帶著令人厭惡的憐憫。

我視而不見。

我的心已被掏空了,留下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阿龍的手下落網了,警方讓我去認人。我很配合地完成了他們的工作,麵對那群罪犯,我隻是看了一眼便點了點頭:

“沒錯,是他們。”

沒有深仇大恨該表現出來的咬牙切齒,完全麻木。

籃球隊的活動也一直沒去。安壽姐把我抱在懷裏,說哭出來會好點;我看著她,完全失神……

“為什麼要哭呢?”我茫然地說。

晴子又回隊暫時代理隊醫,這一次,細山卻並不快樂,他拍著我的肩說:

“綾香小姐,你要快點振作起來啊!我還等著你一起教訓狐狸呢……”

我抬頭看看他,絲毫沒有反應。

“狐狸是誰?”我又問。

歩美則一把抱住我,號啕大哭,倒是我幫她擦去了眼淚。

“你哭那麼傷心幹嗎?”

她愣愣地看著我,忍不住又哭起來。

就連都倉朝美在走廊裏看了我都躲開了,她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這樣的我。

人的本性,還是善良的。

就這樣活著,終於有一天,連一向喜愛我的小池老師也看不下去了。

“秋葉綾香!”他的粉筆落在我身上,“我叫你你聽見沒有?!”

話音未落,有椅子被拉開的聲音。

是你,起身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著我就往門外走。

小池怒了,下講台來攔著我們,揪住了我的衣服:

“米林脇川,你太不象話了,這是在上課……”

你冷冷地盯著他的手,說:

“再動她,我絕不饒你。”

小池的臉色一青,手下意識地鬆開了,你理也不理,拉著我就出門去了。

我還是沒有表情,不看你,也不問你去哪裏,就這麼被拖著,一步步地跟著往外走——幸福,在巨大的悲傷裏,浸著淚水;

希望,在無邊的絕望中,閃爍,微弱的光芒……

蒼茫的底色下,溫暖宛若,浮光掠影。

風,幽冥地嗚咽,如泣如訴;大塊的雲湧上,齊膝深的野草輕輕搖曳……

在那座山頂上,我看見了,菱山的墓碑,月光般的潔白。

“愛子菱山豊住”幾個淺青色的字淡淡地凹進去,下麵嵌了張他的照片。

永遠的十八歲的樣子,美麗的臉龐,羞澀的笑容……

菱山,你還好嗎?十年不見,我來看你了。

蹲下身去,我輕輕撫摸石碑的角。

是圓的角,涼涼的,很光滑,溫和而不會傷害任何人。

就像菱山一樣。

站了很久很久,神子說:“走吧。”

我點點頭,記起菱山說過的話,他告訴過我,一定要幸福。

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安心吧。

我看著神子微笑:“請送我回去。”

出來太久,再不回去,中村會著急的……

不要讓中村變作第二個菱山……

我閉上眼睛,聽著獵獵風聲。

米林,一直住在我心裏的你啊,此時此刻,我終於相信,和你有關的一切,不過是場執念了……

在菱山離開後的日子裏,我曾經一度了無生趣,直到那一天,你把我拉出了教室……

又推出單車,拍拍前梁:“上車。”

我沒有猶豫也沒有拒絕,甚至沒注意到這是一個令米林命多麼眼紅的位置,此刻的我,完全停止思想,沒了意識。

單車疾馳如飛,你撐開雙臂像鳥兒張開羽翼,我聽見你的呼吸,感覺到你的身體和我若即若離。

又怎樣呢?我的心已經死了。那沉重的悲傷早已將我壓垮,負罪感像陰影纏繞,我恐怕一輩子也逃不開了。

車子在海邊停下了,你又拉著我從公路走向沙灘,一直向大海走去,最後,當漲起的潮水沒到了我們的鞋子時,你才停步。

此時正是落日時分,斜陽在海上燃燒,把整個天空塗成了一片熾烈的金黃。

我呆呆地看著遠方,眼神卻空洞已極,裙角和發絲被海風揚起,你在旁邊佇立,緊緊挨著我,我卻渾然不覺。

你指著海與天的盡頭,輕聲說:“喊吧。”

以為自己耳聾目盲,可是,偏偏聽到了你的聲音,我還是有了反應。

陷在無盡的悲傷和絕望裏,心裏的門正一點點關上,唯有你的聲音,還能穿透那些沉重的屏障,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我的心裏。

我緩緩地轉過頭,看著你:“什麼?”

“喊那個人的名字。”你不看我,定定地凝視著海天交接的地方,“他能聽見。”

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媽死的時候,德叔告訴我,衝著那裏喊你想念的人,不管他在哪,一定都能聽見。”

這是你第一次和我說這麼長的話。

“那麼,當時,你喊了麼?”我問。

“喊了。”

我轉過頭去,也不再猶豫,因為是真的希望他能夠聽見。

“菱山——”把手攏在嘴邊,我喊了他的名字。

終於,終於喊出來了,在他離開以後,第一次,喊出來。

心裏開始隱隱地痛,悲傷的感知被打開,幹涸已久的眼眶,微微發澀。

“大聲點。”你說,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

“菱山——菱山——”我又喊,用力了些,聲音驚起幾隻海鳥,撲啦啦地飛走了。

這稱呼,曾經那麼熟悉,今後,卻再無呼喚的對象……

疼痛加深了,好像刀刃在身體裏遊走,最後停在胸口,一把紮在心裏。

眼睛裏,熱熱的液體泛起,一點點湧上。

“再大聲。”你又說,聲音裏有微小的顫抖。

“菱山——菱山——菱山——”我更用力,喊聲被夾進海潮的呼嘯,劇烈地轟鳴。

他應該可以聽見吧?我這麼使勁地喊他。

受傷的心開始發抖,傷口一點點裂開,真實的痛感齧咬著我的神經,愈來愈深。

淚水充斥了眼眶,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隻有天邊金色的光,在我眼裏被眯成一條線。

“最大聲!”你大聲地向我喊,激動、急切、痛楚,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你。

“菱山——”我用盡全部力氣,近乎瘋狂地呼喊。這喊聲撕心裂肺,響徹了整片海岸的天空。

菱山,菱山,你聽到了嗎?

心上的裂口徹底迸開,鮮血如注,悲痛一如驚濤駭浪,洶湧著將我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