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修全退居二線的消息,不啻是個晴天劈厲,對他的打擊卻是前所未有的,且不說投在他身上的成本,得到了多少回報。他擔心是這個大型的“產糧”基地,恐怕就此喪失了,弟兄們按月領取的“口糧”,受到了巨大的威脅。陳涼翼急得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室裏團團轉。他打電話問候劉修全,對方的聲音充滿了憂鬱和失落,唉聲歎氣使他無從提起項目的事情。
沒過幾天,劉修全叫他到陽州去一趟,說是趁他現在還在調研的機會,帶他認認新的老總,說不定這張老臉還值幾個錢,不小心弄一個項目也不一定。
陳涼翼如約到了陽州,劉修全先帶他拜會了新任總指揮長、原某部團政委轉業的寧異凡。
“劉總,您好,請坐。”寧異凡剛毅的臉上堆滿了熱情的笑容,握住劉修全的手,就像是幾年未見的老朋友。
“寧總,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白雲建材總公司的總經理陳涼翼。”
“哦,陳總,久仰久仰,請坐。”寧異凡厚厚的手掌握住他,使他感到有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秘書給兩位泡好茶就出去了。
“劉總,有什麼事要我孝勞嗎?”寧異凡坐到辦公桌前,翻開了擺在桌上的文件,邊看邊隨便的說。
“嗬嗬,寧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拿我們老同誌開玩笑。”
“哦,哈……您是老前輩,我怎敢開您的玩笑,在以後的工作中,還得靠您多多幫助呢。”寧異凡打著哈哈說。
“豈敢豈敢,寧總,今晚有空嗎,吃餐便飯?”
“謝謝您老的盛情,我今晚有事,以後再說吧。”寧異凡望望陳涼翼,非常客氣的拒絕了。
劉修全又跟陳涼翼一起到了其它辦公室去竄門,原來的下屬個個熱情有加,客氣有餘,但虛情假意連陳涼翼都感覺得清清楚楚。
“唉,人情淡如水呀。”劉修全搖頭歎息道。
看到劉修全進門時燦爛的笑臉,出門時變幻成了一張風幹的苦瓜臉,陳涼翼心裏隱隱作痛。
這次陽州之行,是一次徹底的失敗,陳涼翼也深知人走茶涼的厲害,但一杯剛衝開的、已經喪失了茶葉醇香的茶水,在冰天雪地裏起碼也得保持那麼幾分鍾的熱度吧?何況人還在調研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事態炎涼的故事他聽得很多,但像這種人未走,茶已涼的事例,倒還是第一次遇到,這裏麵肯定有蹊蹺的人情是故。
“那又是些什麼人情是故呢?”陳涼翼獨自坐在辦公室,秘書泡的人生烏龍茶,還在冒著縷縷的清香,這杯茶少說也泡了五分鍾了吧,但絲絲熱氣依然在有氣無力的飄動著。“也許自然現象和社會現實存在著某些不為人知的差異吧。”他拿出一根煙刁在嘴上,卻有意不點著,兩眼呆呆的望著桌上的煙灰缸,似在解讀人生的秘訣。
能說劉總沒盡力嗎?憑良心說,那可是天大的冤枉。他這個辦公室進,那個辦公室出,好話說得口幹舌燥,威脅的語氣也不時用一下,紅臉黑臉交叉使用,就是低聲下氣的哀求也運用在其中,隻差沒有行清朝磕見皇上的禮節了,其結果呢,還不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項目沒簽到一個,安慰的風涼話卻捧回一大把,什麼:‘劉總呀,你為革命工作操了一輩子心,黨沒有忘記你,讓你享清福,你就不要瞎忙乎了。’‘劉總,不是不給你麵子,現在做事都講個透明度,有項目的話,可以來應標,根本不用勞您大駕了。’‘劉總,您在位時對我關照不少,小弟沒齒難忘,您退位了,小弟決不會忘恩負義,可是,您也知道,現在五十萬以上的項目,必須經領導班子討論決定,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瞧瞧,一大摞堂而皇之的客套廢話,撒氣嗎?沒地方,惱火嗎?沒由頭,賠笑臉?別人比你笑得更明媚,真是冬天喝冰水,涼到底了。
“啪”周秘書打著了火機,遞到了陳涼翼的跟前,他突然感得眼前一亮,看了看周半雙,覺得她那張臉比平時要可愛得多。他心懷鬼胎的笑了笑,就著她遞過來的火,點著煙,一聲輕輕的“謝謝”把他的身子送到了沙發的高靠背上,擺出了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眯笑的眼睛瞅著女秘書。
周半雙詐異的看著陳總,心裏一陣恐慌,這種笑,她隻是從電影裏的神經病人的臉上看到過,而今天卻從老總的臉上呈到了她的麵前,她能不害怕嗎?她怯怯的說:“陳總,你沒事吧?”
“你認為我會有事嗎?”依舊是那麼古怪的笑。
“要沒事,我就先出去了?”周半雙向他“射”去征詢的目光,這是一種外強中幹的“射”,想以此壓住他那種深不可測而鬼魅的笑。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又拿我開玩笑,你都想不清楚的問題,對我就是天書了。”
“閉門羹?”
“決沒有那種意思。”
“這不是數學難題,需用七彎八拐的論據去論證某一個天才的論點,我隻要求你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決不會追究對與錯,怎麼樣?”
“試試看吧,對錯不追究,這可是你說的呀。”周半雙不放心的重複了一遍。
“是的,你還沒發現我說話不算數吧?”
“暫時沒有。”周半雙確實有點膽顫心驚。
“如果,我說的是如果。”陳涼翼加重語氣的強調了一句,“如果你是老總,而我卻是被你們認為功成身退,僅作為一名公司顧問而存在的時候,我帶一個朋友來找你要點活幹,你會給我這個麵子嗎?”
“這……”周半雙的嘴動了動,她確實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如果是旁人在閑聊,她可能會作為第三人稱的位置,毫無顧忌的說出自己的看法,可這是老總,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今後還得靠他奔“大康”的,她敢亂說嗎?就是借她個膽,都毫無用處。
“怎麼?是不願說,還是不知道?”
“陳總,我見不多,識不廣,作為我這樣的女人,對這些事情從沒想過,也沒資格去想,也許,這就是女人的悲哀吧?”
“狡猾,嗬嗬,看不出你純潔得像張白紙啊。”陳涼翼的話是用笑聲烘托出來的,可盯住對方的眼光,卻在剖析她的思維和靈魂。
“陳總,你別這樣諷刺我了,我忍不住會哭的,一旦女人的眼淚能夠在男人的麵前流淌,可能就不是懦弱的表現了。”
“好,別具一格的高見,有創意,那……”
周半雙毫不客氣的打斷了陳涼翼將吐出的譏諷,但聲調卻保持著甜甜的的語氣說:“陳總,如果把你剛才向我提出的問題,換個位置,是我問,你站在我的角度來回答,那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嗯。”陳涼翼裝出一副略有所思的樣子,好像根本不知道身邊還站了一個人,這樣僵持了十幾秒鍾,他才下意識的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對周半雙說,“好,你去忙吧,打擾了。”
“什麼意思嘛,三句不離譏諷。”周半雙無可奈何的心裏暗道,但她還是把甜甜的笑端了出來,充滿甜甜的語氣說:“不好意思,我走了。”
陳涼翼喝了口茶,心裏有些許的慰藉。周秘書不願回答的問題,其無聲的答案,足以證明了他已想到的答案是正確的,下一步的任務,就是看如何實施得有效果。
陳涼翼又點燃了一顆煙,美美的吸了一大口。看看時間不早了,天陰沉得很厲害,一場大雨快光臨了,他駕車往學校駛去。
回到家,陳涼翼感到特別的疲憊,剛在沙發上坐下來,女兒就甜甜的纏了上來:“爸爸,今晚我們到外麵去吃吧,好嗎?媽媽不回家吃飯。”
“爸爸今天好累,不想出去吃,連開車的勁也沒有了。”陳涼翼抱起女兒,在她的臉頰上親了親。
“嗯,爸爸的胡子好紮人。”陳沛凝推開陳涼翼的臉,從他身上跳下來,跑到餐廳去了。不一會兒,她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遞到父親的手中,“爸,您先喝杯熱茶,解解乏,待會再出去吃飯,反正我現在也不是很餓。”
陳沛凝乖巧的坐在旁邊,笑眯眯的望著陳涼翼,純真可愛的大眼睛在變幻中閃爍,小小的腦袋瓜不知又在想什麼鬼點子了。
陳涼翼美美的喝了一口茶,暖暖的純香沁人肺腑,滿身的疲憊,傾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要是現在有一碗現成的飯吃,那可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想到吃飯,肚子倒是有點鬧意見了。
“爸,是我重,還是方向盤重?”陳沛凝捧著陳涼翼的臉使勁擠壓著,她趁陳涼翼放下杯子的當口,已跳到了父親的腿上坐下了。
對女兒冷不丁的問話,陳涼翼不加思索的回答:“當然是你重呀。”剛說完,他就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搶在女兒開口前,趕緊補充了一句,“但汽車比你重多了。”
陳沛凝見自己的陰謀詭計被戳穿,便用小手指點了點陳涼翼的額頭,撅起小嘴說:“爸,您耍賴。”
“哦?我好像沒發現呀。”他撫摸著倒在懷裏的女兒,一股由衷的幸福暖流,從胸腔裏噴發出來。
“爸,您今天很不高興?”陳沛凝仰著臉,白嫩的臉蛋上,勾勒出一隻微尖而小巧的鼻子,兩隻黑萄葡般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裝飾下,顯得分外好看和可愛。
女兒一句稚氣的體貼話,說得陳涼翼差點滾出了眼淚。他溫情的摟著女兒,潛意識裏燃燒著一種熾烈的感情,誰想從他身邊奪走女兒,除非他不在人世了。“爸一看到你,就沒有不高興的事。”他把女兒舉起來說,“走囉,爸帶你去吃燒烤,好嗎?”
“好的。”陳沛凝抱住陳涼翼的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天空已被描上了淡淡的黑色,街上的燈光在交相輝映,陰冷的空氣請來了蒙蒙的細雨,萎萎縮縮的在城市屋宇間編織著夢幻的圖案,短暫的生命使它們單個的水晶體在燈光下,隻閃現了瞬間的絢麗,但前赴後繼的執著,卻使城市的屋宇布滿了它們的身影。
陳涼翼慢慢的開著車,車窗上的雨刮器在不緊不慢的搖擺,畫出的兩張扇形的獨立王國,將無意中闖入的雨水,無情的推到了兩邊,任它們似眼淚般的獨自流淌。“今天是怎麼啦,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梗著,怪怪的感到難受?”他思忖著。
到了金園燒烤,他找了個位置把車泊好,一個像模像樣、身材高挑的迎賓小姐撐開雨傘走了過來,她先把陳沛凝接了進去,又趕緊過來接陳涼翼。
父女倆想找個靠窗的位置,無奈人爆滿,在服務員的指引下,他們找了個拐角的兩人座位坐下了,服務員立刻就將茶水倒上了。
“沛凝,菜都在那邊架子上,是你自己去,還是我幫你把菜端來?”
“我自己去。”陳沛凝拿了個盤子,哼著小調離開了座位。
陳涼翼把煙點上,那種慌慌的感覺又襲上心頭,而且更加強烈,“看來今天得注意點。”想到這,他突然將手頭剛剛點燃的香煙摁滅在煙灰缸裏,起身朝菜架子那邊急急走去。
“沛凝,沛凝!”陳涼翼趕到菜架子跟前,四處張望,沒看到女兒,他又圍著菜架子轉了一圈,也沒見女兒的身影,不覺一驚,脫口喊叫起來。
“噯,爸,我在這兒。”陳沛凝在飲料櫃台邊朝他擠眼睛,旁邊的一個婦女,將一杯剛從飲料機裏接出來的熱牛奶送到她的手中。
陳涼翼趕緊跑過去,從女兒手中接過牛奶和菜盤子,對那個背對著他又在接咖啡的女人說了聲謝謝。
“這也值得謝?”那個女人回過頭來,笑盈盈的把一句調侃的話送到了陳涼翼的麵前。
“是你?嗬嗬,剛來?”
“是的,夫人沒來?”
“沒有,她有事,你一個人?”陳涼翼心事重重的說。
“不,跟兩個同學一起,你的臉色很不好,有什麼事嗎?”
“哦,沒有,你去吧,別讓人家等久了,再見。”
本想說幾句體己話的白若翠,看到他蒼白而憂鬱的臉,也就不忍心打擾了,再則,他女兒還在身邊。不過,對陳涼翼看到她而反應出來的冷淡,心裏又有些不快,便不冷不熱的說:“再見,陳總,多保重。”
“阿姨再見。”
“乖,再見。”白若翠擺擺手,還是把她那迷人笑靨,抹在了清秀的臉蛋上。
“爸,您也真是,剛離開那麼一小會,您就來找了,這也太小瞧我了吧?老師上次還表揚我獨立生活能力強呢,就您,把我當作永遠長不大的小孩。”
“嗬嗬,老師表揚你兩句,你尾巴就翹上天了,告訴你吧,老師那不是表揚,是鼓勵。”
“才不是呢,她叫同學們向我學習。”
“哈哈……,向你學習?學什麼?學你如何撒嬌,如何哭鼻子,如何任性?”
“爸,您就不會說點好聽的,這兒有這麼多人,您就不能給我留點麵子?”她的小嘴翹得老高,滿臉的不高興,卻被陳涼翼捕捉到了她是裝出來的信息。
“嗬嗬,想聽個故事嗎?”陳涼翼愛憐的說。
“我才不聽您那些貓呀、狗呀的歪故事呢,處處是陷阱和含沙射影。”
父女倆邊吃邊說,邊說邊笑,陳涼翼心中的不快,早已被女兒稚氣的童言,瓦解得支離破碎了,也引來了鄰座羨慕的讚歎,前座不遠處坐著的老外,竟然抱著陳沛凝照了張像,並送給她一架精致的飛機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