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鍾南麓看著窗外,道:“現代人,隻知道在道路兩邊種這些四季常青的野樹,哪裏還能領略‘春城何處不飛花’、‘碧雲天,黃葉地’的景致。可見他們的功利之心了!”“我倒是寧願他們這樣做。也不想看見醃髒的腳印和粗暴的車輪荼毒了這美妙的花葉。”歐陽崇道。
鍾南麓下午沒課,盛情邀請歐陽崇到他家去玩。“反正也說過和鍾南麓可以經常來往。”歐陽崇便心無旁騖地答應了。
兩人坐了10分鍾的公交車,就到了鍾南麓所住的社區。鍾南麓引著他走進一條狹長的巷道。才走幾步,外麵的人車的喧囂就削弱了許多。又拐了幾個彎,完完全全的呈現出幽靜的氛圍了。隻剩下兩人的腳下步聲,和偶然的一兩聲脆亮的鳥啼音,以及風拂過樹稍發出的沙沙聲。
歐陽崇歎道:“好幽雅!不過,你待會得送我出來,對我來說,這簡直是座迷宮!”鍾南麓笑道:“還虧這‘迷宮’,不然哪來的清寧。”說著,已經走到了鍾南麓家門口了。
歐陽崇趁等待開門的空當,細細觀賞著。
院牆上爬滿了青藤,青藤生得太繁榮了,翻過牆頂,一條條糾結成一片片的倒垂下來。密密實實的將一堵牆全覆沒了。還有一些紅白花點綴其中,此刻又淋了水,再輝映太陽的光芒,眼前整簾的晶瑩璀燦,光華奪目。
一位笑容可掬的老者恭敬的開了門,打拱道:“鍾少爺,裏麵請!”鍾南麓抱拳道:“有禮了!”歐陽崇滿腹狐疑,微笑掬躬,道:“您好,老先生。”老者嗬嗬笑著回禮。等走遠了,歐陽崇輕問鍾南麓:“剛才那位是誰?”
“我爺爺。”
“你爺爺!?”歐陽崇著實吃了一驚,“一直都這樣和氣隨性嗎?”鍾南麓笑道:“難道要他提把刀在手上嗎!”歐陽崇溫心、羨慕的笑了,說:“真是可愛啊!”鍾南麓道:“你還沒見到我父親呢!保準你嚇一跳,可惜他今天還在上班。你晚些回去,便見得到了。”歐陽崇通過鍾南麓的講訴,這才知道他父親鍾詢是市文化出版社的編輯;他母親北風儀在大家裏任教授;爺爺是退休文藝幹部,在家專事養花弄草、玩賞古籍;奶奶原是語文老教師,此刻幫著兒子校閱文章。歐陽崇聯想到自己的情況,發瘋似的懷念自己的母親,低聲重複的咕道:“這才是家!這才是家!”
二人穿花度柳,來到一幢古色古香、雅致精巧的小閣樓前。這棟小閣樓一律用木質材料搭建而成。不曾刷過油漆,年代有些久遠了,木頭顯出自然哀老的古舊顏色。但清向可見門柱、窗欞上都雕刻了精致的栩栩如生的精致的花鳥蟲魚。牆體上抹的白色漆漿,經過歲月的磨蝕,變得發灰。抬頭瞻仰它的概貌,在藍天的印襯下,莊重優美,溫藹祥和。歐陽崇心中有股很強烈的觸摸它的欲望,那樣似乎可以感知到它久遠的脈搏。他著了魔一般,莊嚴地緩緩上前,慎重的將手輕輕地貼在了它身上,靜悄悄的拂過去,突然有一種蒼涼卻很平實的懷抱。
“它對你說了些什麼?”
“嗯?”
“以前,我每一天最快樂的事就是和它默默的對話了!”
“那麼現在呢?”
“嗬!口誤。現在也是,以後也是。走吧,進裏麵看看,它有更多的話呢!”
裏麵一共有三間房,底層兩間,二層一間。鍾南麓對歐陽崇道:“這是我的書房。得之不易,可是我千辛萬苦才磨蹭過來的。”
歐陽崇環顧房間,屋裏餘設甚為清素,一張朗潤光澤的大書桌,一把雕花木椅子,一套茶座。環牆擺了三架近兩米高的書架,疏密有致的放滿了書籍。窗戶先是關著的,光暉從鏤空的格子裏漏了進來。使人起這光線宛若從悠遠的曆史穿射過來的錯覺。
和暢的微風攜著淡淡的清香漾進來,真是令人愜意。歐陽崇踱到書架旁,問道:“可否翻閱一下?”鍾南麓道:“自便。”歐陽崇信手拿了幾本,略略瀏覽。俱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製的仿古線裝書。看了幾篇,潛心玩摩一翻,頓覺齒頰生香,心肺津涼。便不忍釋卷了。鍾南麓見狀,笑道:“可中意了?那麼借給你看吧!”歐陽崇喜極道:“當真?我家裏書堆積如山,卻都是些枯燥無聊的參考書和作文選集。一看到它們,火星就直冒!你的書印得很好,紙張輕盈柔韌,還泛著綠光,像溫潤的玉石一樣。字體娟秀典雅,似……似一位冰清玉潔的少女。真令人愛不釋手,又不忍觸手。”鍾南麓玩笑說:“這麼說,你喜歡冰清玉潔的女孩子咯?”歐陽崇笑道:“怎麼說這個。非獨女孩子啊,隻要聽到‘冰清玉潔’四個字,便可以心癡神醉了!”鍾南麓道:“我最喜歡的莫過於‘風流’二字。這‘風’可以是‘向台之風’——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也可以是‘桃源之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還可是‘鹹陽之風’——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古之風流人物,既有溫存多情,又有恬適自得,還有雄壯威嚴的。可惜的是,到如今人們都將‘向台之風’視為風流正宗,而且還汙解為‘下流’!可悲可歎!”
歐陽崇道:“這翻話,也可以稱得上‘風流之韻’了!”
鍾南麓道:“如今最講究‘上山打柴,下水摸魚’,也隻有對你我才敢費心的遣詞造句,說些斯文話。如果碰上學校那起流氓,還不譏誚我‘裝腔作勢,不倫不類’!”
歐陽崇眼前一亮,“二十四史!你也讀這個嗎?”鍾南麓道:“讀史不好麼?知仁義,曉廉恥,明是非,辯真偽!”歐陽崇沉呤道:“可是也許那些所謂的君子在曆史上真實的身份是一個小人呢?”鍾南麓笑道:“這有什麼!它裏麵又不讚‘他是小人’!即使隻是‘粉飾’的又何妨,倒比那些宣揚‘厚黑學’、‘老狐狸哲學’的好了不知幾百倍!”
歐陽崇聞聽此言,默默如有所思。撿過一本黑白格紋封麵的書,問道:“這些與眾不同的是什麼書?”鍾南麓笑道;“全都是曆年來練習書法的殘稿。”歐陽崇翻開來一看,讚道:“殘稿也能這樣整潔的麼!真是大開眼界。”想自己謄正了的毛筆字還被父親罵做‘鬼畫符’,真是汗顏。不經意瞥見一首用宋體抄的古詞——南園桃,北疆杏,春將已矣,落紅飄萬裏。細心玩味,不禁點頭道:“好細巧的心思,將南園的飛花和北地的落紅組合在一起,就像電影中的蒙太奇。無論身在何處,都以為這落花飛絮是從對方那裏飄過來的,相思之態躍然紙上。手法深婉曲折,真是風流別致!隻是不是哪位名家的作品?”鍾南麓笑道:“繆譽了,正是鄙人。”
“哦!那是什麼詞牌的?我到此刻,連《玉樓春》的平仄都還沒咂摸清向呢!你就已經會做古詞了!”鍾南麓道:“理這呢!什麼牌我也不知道,不過情懷所至,順手便敷衍出來罷了。對於心情,我向來任其給淌,從不將她裝在碗裏,盛在盆裏,要格式作什麼!表情達意就行了。”
秋問道:“是不是心有所感便都寫下來?”
鍾南麓道:“是啊!”
歐陽崇道:“我卻不敢,我擔心我所表達的東西別人早就已經點提到了,甚至精心闡明了。而我竟還不知廉恥的自以為是!讓知情人看到了,豈不要指斥我‘剽竊’了!——顏麵盡掃!”鍾南麓正在沉思,歐陽崇接著說:“偶爾也有些詩情,隻是不敢寫下來。悔恨道行粗淺,讓內行人看到了,說不定‘貽笑大方’。況且,冥冥之中我總覺得有更好的表達手法,所以一味的沒頭沒腦的去搜索枯腸,搞得頭暈腦脹,越發氣餒了,竟連先前的也忘光了。”
鍾南麓道:“你這全是自尊心過甚所致。誰說作了詩詞就要與外人看的!詩詞原是抒發qing緒的,難道非得高雅清奇,故弄玄虛嗎?即使被人看見了又如何,你我天份至此,怨得了誰!”
“那他們又該嘲笑我們附庸風雅了!”
“這太專橫了吧!寫不寫是我的自由。再說,我又沒有吹噓自己的天才,何愧之有!”鍾南麓又笑道:“你的活法太小心了!你前段所謂的‘知情人’根本就算不得知情人,隻是看過與你主題相似的詩文的人。何況,即使有那樣的巧合,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隻要自己問心無愧,管他那許多的誣謠詬誶。連非血緣關係的人都可以長得極相似,難道你要說是老天造這個人的時候剽竊了那個人嗎?還是反之——笑話!殊不知是‘英雄所見略同’!”
歐陽崇一時對答不上,但仍是別扭。沉默良久,歎道:“你是打算以文立命了。可惜,現代人重理輕文的。”
鍾南麓大不以為然,“這是本末倒置!我一直以為文學與科學相較,文學才最能區分人與動物之別。若比科學手段,試問人類至今能造出一座堪與白蟻窩穴相媲美的建築嗎?論文學,這世上應該沒有哪一隻白蟻在寫‘我是天才’吧!——文學是人類獨有的,而隻有獨特才能成為標誌!”
歐陽崇佩服道:“‘好人’!你豈不是要得諾貝爾文學獎了!”
鍾南麓把手一揮,不屑一顧,“諾貝爾?他沒有資格給我頒獎!一個製zha藥的,再說隻是個外國人。之所以有那麼多人眼紅於‘諾貝爾’獎,無非就是衝著那百萬美元罷了。一群逐臭之夫!一個人的文學造詣,和他所處的民族的文化底蘊是分不開的。你沒聽歌德說——我們的祖先還在叢林裏的時候,中國人已經有了自己的散文。所謂‘薑還是老的辣’!因此最好的文學家都是中國人!司馬相如啊,李白啊,商甫啊,白居易啊,大曆十才子——司空曙啊……”說到最後一個名字的時候,鍾南麓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歐陽崇又道:“我以為你致力於老莊,應該修煉得清心寡欲了,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熱切的抱負。”
鍾南麓道:“清心寡欲!那是經曆人世滄桑後的一種無奈的覺悟。或者是天賦異稟的睿智。我既非前者,又配不上後者,依然還是碌碌塵寰中的一個。”
“你還是凡塵中人?可是卻不見你有我們俗人的習性,如果換作我那位叫莫離殤的朋友,這一間屋子早掛滿了女明星的海報了!”
鍾南麓嗤之以鼻,“最討厭那些俗不可耐的女明星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做些搔首弄姿、擠眉弄眼的醜態!”歐陽崇拍手道:“我也這麼以為!你想想,作為一個公眾人物,就應該自尊自重些,卻老是做那些失態的動作,說那些失體的話,叫外國人看見了,還以為中國的女子都同她一樣呢!”鍾南麓尋思一回,道:“聽說,最近又出來一批所謂的‘選秀偶像’。”歐陽崇點頭,道:“哦,我曉得。我朋友莫離殤就挺喜歡他們的,據說現在很紅。不過,我不喜歡。”鍾南麓疑惑道:“你跟莫離殤關係好嗎?”歐陽崇道:“很好!”鍾南麓詭異道:“為何?趣味差這麼多,還能如此要好嗎?”歐陽崇道:“我檢定朋友,從來隻奉行一條準則——真心誠意就夠了。”鍾南麓道:“你比我要豁達!對於跟我興趣差太多的人,我是無法包容的。”歐陽崇道:“你還沒說你對那些人的看法呢!”鍾南麓道:“這些人,懶得說了。打扮得不男不女、不倫不類的。自以為灑脫豪放——‘巾幗不讓須眉’!卻是做了男人的附屬品還不自知!既然張揚個性,宣示女生不比男生弱,為什麼又一副假小子的德性呢!這不是曲折表態——男的就是比女的強!為什麼她們沒有想過用女孩子的特性來征服觀眾呢?難道,溫婉、天真、善良真的就比不上浮華、囂張嗎?”歐陽崇道:“還有好笑的呢!我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看過一期,那評委的評語才精典,最高的獎譽便是——你們勇於展現自我!”
鍾南麓冷笑道:“這樣齷齪的自我也值得展示嗎!如果這樣都行,找一個流氓上台展示耍賴的功夫,也能入圍吧!”
歐陽崇欣然道:“被你一語道跛了!哎,你有沒有發現,那些流行歌曲唱得實在太單調無聊了!老是什麼‘心在痛’,‘心在流淚’或‘心在呼喚’。”鍾南麓簡捷了當道:“因為他們不要臉!你不知道,還有一幫所謂的創作型歌手,嚷嚷著要做中國特色的歌曲呢!”歐陽崇不禁冷笑道:“我倒是想奉勸兩句,可以張開嘴讚美京劇的博大精深,但不要咧嘴就唱。到時候流到外國人耳朵裏,人家聽了這鬼哭狼嚎,還以為中國人是原始部落呢!”鍾南麓補充道:“突顯中國特色,不一定非要拿紙就畫竹子,提筆就練書法。再麼,穿一身拖遢的康裝張揚過市。那隻是形式而已,真正的中國特色,是要融入中國人的精神特質。譬如,中國人對於親情、友情、愛情的情感邏輯、生活理念。所以請那些歌手明星們不要再糟蹋祖國文化了——穿著長褂罵粗話。想想就惡心,錐心!”
順著這個話題倆人又聊到了中國傳統的服飾去了。鍾南麓哼了一聲,“說中國人目光短淺,從此可見一斑了!他們所指的傳統,最多隻追溯到清朝——韃子的朝庭!說實在的,康裝哪一點好看了?看看那些穿上去的窮酸樣!”歐陽崇道:“我也納悶。論莊嚴,康裝哪比得上漢服。論飄逸,又及不了明代的。再說華貴,康代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所謂的‘康裝’式樣死板僵硬,真看不出來哪裏好。難道說漢康的寬衣博袖已經不能適應現代的潮流了!那麼朝韓和日本的傳統服飾為什麼就可以呢?”
鍾南麓連連擺手道:“罷了!罷了!我已經不指望中國人能夠拯救傳統文化了!趁她還沒有完全的散失,我們盡情的消受吧!”
鍾南麓突然手指著歐陽崇拿著的那本書,似笑非笑道:“這個作者可不簡單,號稱‘慕容莎士比亞’。”歐陽崇大不以為然,“什麼?‘慕容莎士比亞’,他莎士比亞配得上嗎!若是中國人這樣說的,那簡直是走狗了!拿中國人的臉去貼外國人的屁股……”鍾南麓笑道;“我覺得我們兩個都有種族歧視。哎,想想也實在犯不著如此,不過虛名而已。”
歐陽崇重重歎了口氣,搖手道:“算了,不聊這些沉重的話題了,搞得神經緊繃,五內憤燥。再說下去,估計又要扯到1840年去了,那時,心境就難得平靜了。”
又聊了一會兒,天色便有些昏沉了。歐陽崇一看手表,已經四點多了。不由感慨道:“歲月如梭!一天又要過去了,驀然回首,十幾年的光陰已經拋在了腦後了!”
鍾南麓道:“其實,去了春,走了夏,也沒什麼的。隻要‘人是’就好,‘物非’就隨它吧!若真一成不變,倒舉目無味的很。也不會有傷春非秋,懷離念遠這樣悱惻美妙的情懷了,精神上又少了一大快事!”
就要開飯了,鍾南麓留他在家用膳。歐陽崇天性怯生,又疏於與大人應酬,一定不肯。再三如此,鍾南麓隻得依他。
晚上,歐陽崇伏在桌上看了一會兒《牡丹亭》,不覺心馳神蕩,想入非非。走到窗口,望著遠處燦爛的燈火,輕輕的問:“你在做什麼呢?”
水良秀擠了一大團的護手霜,簌簌的搓起手來。
端木玉侯看了好笑,“怪不得你三天兩頭的跑去買護膚品!”說著,自己擠了一點,輕輕地在手上撫摸著,“你那樣有什麼用啊,擦護膚品是要順著肌膚的紋理來的。哎,皮都搓皺了,還搓呢?”
“皺就皺,有什麼了不起的!”
“可要小心點,沒人要了。”
“沒人要,就沒人要,我又不稀罕!”嘴上雖這樣說著,眼睛卻慢慢凝住了。婉晴洗完澡從浴室裏出來,用手在良秀麵前一拂,“想誰呢!”說完,和玉侯兩人都“咯咯”的笑了起來。良秀紅了臉,有些尷尬,嗔道:“要死……”看到玉侯在整理梳妝盒,良秀粘起一根描眉筆,調笑道:“哎!端木同誌,你這麼講究打扮,是要給誰看呢?我想八成是那個商軒良吧!”玉侯學著曆史老師的招牌動作,壓沉噪音,用手指點著空氣,教訓良秀道:“嗯!誤區,大大的誤區!”良秀笑道:“別惡心人了!正經點好不好。”玉侯道:“是你不正常!誰說打扮就是為了給別人看的——不過是讓自己感覺舒服點而已!”良秀道:“不是‘女為悅已者容’嗎?”玉侯道:“誰說的!如果他真喜歡我,我長怎樣他都會喜歡。不致於我化好妝他就愛上我,等我卸完妝他就嫌棄我。照這樣,早上結婚,晚上不就要離婚了嗎?等老了,化妝也挽不回來了,豈不是要守活寡呀!”
良秀吐出舌頭,刮著臉皮,笑道:“好不要臉,一下子就‘喜歡了’、‘愛上了’、‘結婚了’!”婉晴也道:“怎麼好好的,就拿‘守寡’來胡說了!”玉侯臉蛋微紅,晃著腦袋,耍賴道:“怎麼樣,怎麼樣,我就說!”白婉晴道:“你愛說就說,我才不管呢。我要回寢室做作業去了,告辭!”良秀玩笑道:“姓白的,回去跟水柔說,下次再借浴室一次5塊錢!哈哈!”婉晴笑罵:“烏鴉嘴!熱水器能天天壞嗎?雖然這星期壞了三次……哎!我剛剛來的時候聽到一句話,蠻有意思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良秀道:“你怎麼也‘女人’起來了?”玉侯輕蔑笑道:“混帳東西!他們以為女……女生都犯賤嗎?”婉晴嗬嗬笑著,自去了。良秀看到玉侯敷上麵膜後,一張恐怖的白臉,抱怨道:“都是你害的,我原本打算下晚自休再看幾篇文章的,你卻在那邊嘮嘮叨叨的。這會兒,又弄得跟鬼一樣,還叫不叫人活了!”玉侯怕弄皺了麵膜,嘴巴小幅度動著,嗡聲嗡氣道:“你不敢看,就把燈關了吧。”良秀道:“那更恐怖了!拜托你說話有點生氣行不行,不要用這種陰森森的調子可以嗎?”
“那你開台燈吧。”
良秀大叫道:“天哪!你要加強恐怖後氣氛嗎?”
玉侯沒法子了,“愛睡不睡,我管不著了。”然後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等她敷完臉,差不多十二點鍾了,起身將空調關了。發現良秀披著頭發,腦袋欹在枕頭上,嘴裏還含著自己的大拇指。於是笑著替她把頭發攏好,將手指拉出來,用帕子擦幹淨了,自己才上chuang睡覺。
“哎呀!又要遲到了!”歐陽崇抱著一堆書,氣喘籲籲、十萬火急的往教室衝去。前腳剛邁進教室,鈴聲就響起來了。授課老師早到了,用目光尖銳的叮了他一下,歐陽崇訕訕的歸位。不經意一瞟,發現淳於玲竟然還沒來,暗暗好笑,“這隻笨豬,終於遲到了。”
可奇怪的是,接連幾日,那個座位一直空著。歐陽崇不由的擔心,可是自己又沒有她家的電話,又不知道她家的地址,更不敢問班主任——萬一鬧出什麼傳聞來,豈不弄巧成拙,好心辦壞事!隻能幹著急。
一天中午,歐陽崇一進教室,就發現同學們一大堆攏在一處看報紙,好奇的問:“什麼樣的新聞,這樣轟動啊?”有人遞了一張給他,他拿過來,隻見上麵赫然一行鉛字標題——市局長兒子遭流氓群毆!一看照片,——那不是商軒良嗎!大為驚駭。
這時,鍾南麓來了,也問:“什麼事,這麼熱鬧?”歐陽崇道:“看報紙呢!局長公子商軒良教人給打了!”鍾南麓隻淡淡一句:“他遲早有這一天的,所以切忌鋒芒過露!”
好不容易挨完了三節課,歐陽崇同鍾南麓道了別就一溜煙的往宿舍跑去了。途中,經過教師辦公樓前,驚鴻一瞥間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佇在門前,停下腳步,努目細看——淳於玲!他正待上前打招呼。忽然,一位婦女從裏邊走出來,拉了她的手就往學校門口走去。淳於玲遲遲的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一撇首,隨著婦人走了。
歐陽崇見她神情黯淡,模樣憔悴,和以前簡直判若兩人,心裏驚顫道:“到底怎麼回事?”猛地想起上個禮拜六父親對自己說的事,心“咯”的一沉:“他真的做了?”對照她的神色,是肯定的了!一股怒氣衝冠而起,他粗暴地踢了幾下花牆。
回到宿舍裏,一倒頭躺下,滿腦子都是淳於玲灰冷冷的眼神,心似刀絞的痛,混沌兜頭罩下,一團模糊昏暗。也不知這樣疲累的躺了多久,突然聽到“咯咯”的敲門聲,歐陽崇無情無緒的緩緩一起身開了門,站在眼前的竟是淳於玲。他又驚又喜,又愧又怕,嘴巴動了動,不知如何開口。最後,彎腰鞠了一躬,哽咽道:“對不起……”淳於玲坦然一笑,沙著嗓子道:“你沒有錯,何必對不起呢?”歐陽崇惶惑道:“可是……”淳於玲笑道:“我一點都不怪你啊!這幾天,我已經想清向了。隻要彼此真心的話,是什麼也拆不散的!未來的日子還很長,我們還有見麵的機會的。而且,這對我來說,未必不是一種磨煉。放心,我不會消沉沮喪的,我會活得更堅強的!”“嗯!”歐陽崇破涕為笑,道:“我相信你,我最好的朋友!”聽了最後一句,淳於玲噙了滿眼的淚水,告訴他自己已經辦好了轉學手續,要到南邊某市投奔叔叔去了。
歐陽崇一直送她到校門口。淳於玲見他麵色沉鬱,勸慰道:“分別是必然的,隻是太突然而已。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了,嗯?”歐陽崇隻好點頭,折回去的時候,黑暗沉沉的壓下來,將西天最後一抹緋紅都淹沒了。他覺察到門口的保安鬼鬼祟祟的看著他們,心底恨道:“走狗!”
歐陽崇也不開燈,趴在床上發征。情入深處,淚水泫然而下,滴滴答答,將被子浸濕了一大塊。他心裏淒向道:“從今以後,身邊又少了一個可以相伴的朋友了。以後,有了心思該去找誰?誰又會找我呢?恐怕隻有一個人煢煢孑立於熙來攘往的人世間了!就像一片卷入秋風的黃葉,那樣單薄,那樣孤苦,那樣憔悴……。臆想著幾十年後的某一天,在一個頹敗的角落裏,一盞昏黃的油燈在風中疲倦的搖晃著,整個世界一片死寂,天地間隻剩下吊燈的繩索同椽木磨擦發的”咯吱“、”咯吱啞瑟的聲音。眼淚就順著臉頰緩緩地流下,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一朵朵晶花,粼粼的輝映著燈光,瞬息間便泯滅了……
明天,歐陽崇在走廊上碰到鍾南麓。鍾南麓見他失魂落魄的,便問他怎麼了?歐陽崇突兀地問了一句:“你說,活著有什麼意義?”鍾南麓怔了一下,思忖一會兒道:“我不曉得!怎麼說呢——既然死亡令幾乎所有人都懼怕和痛苦,那麼相反,活著就該是快樂的吧!也許我們是當局者迷,發現不了生活的美好而已。”歐陽崇沉著頭,細細品度一翻,“也許是吧。”
商斌福見兒子右手纏著繃帶躺在床上,雷霆大發,揮著拳頭,嚷嚷著要“依法嚴懲”!
習第一厲聲抱怨道:“你鬧得太離譜了吧。局長的兒子你也隨便打了!”習富誌滿不在乎,“不過砍一刀而已!要不是那什麼端木玉侯礙事,我早將他廢了!”
習第一大怒道:“你還敢說!”習富誌母親心疼胖乎乎的兒子,不耐煩道:“不過打了一下,又沒打死了!大不了賠些錢給他。”“這是錢的問題我就不怕了!”習第一動了真氣,紅著臉道。“這不是考驗你能力的時候嗎?”習第一“哎”了一聲,坐在沙發上,盤算著。下午就匆匆到了風語的寓所。
幾天後,開庭審判。商斌福一方引經據典,力爭讓習富誌進少年管教所。習第一花巨資聘了當地的一名金牌律師來辯護,又加上風語的暗中使力。最終,不過交納罰金,賠禮道歉而已。
商斌福雖然心裏十分不服,無奈,權、財都鬥不過人家,隻得忍氣吞聲,暗中伺機報複。事後,見了風語與習第一他依舊是滿麵春風的笑,一再的抱歉“犬子不懂事!”風語想他城府素來深厚,得小心提防著。習第一卻得意洋洋,每每露出趾高氣昂的樣子。
其時,習富誌原先並不想動刀,隻不過要嚇唬嚇唬他,叫他服個軟。卻沒料到,空手格鬥,自己的那幫兄弟反而掛了彩。這商軒良竟然學過幾年的武術!為了挽回麵子,隻好操刀上陣,也不過挑了道口子而已。還要再幹時,玉侯卻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橫擋在前麵,道:“你們要鬧出人命來嗎!”就這一句話,有幾個小混混就已經先怯了,提著刀,躑躅著。習富誌見這麼多人,竟然沒討到一點便宜,不禁惱羞成怒,揮刀就要砍。這時,警笛“嗚嗚”由遠及近,所有人都繳了械,悉數帶回派出所了。
軒良一手緊握著受傷的手腕,一邊僵硬的道了聲“謝謝”。玉侯垂下眼瞼,恭遜道:“不用謝,這是我……”臉上的紅暈還未成形,一抬頭發現軒良已經上了警車了。“這該死的。”她嬌嗔一句,跺了一腳,一點紅暈彌散開來,直浸到脖項去了。這時,良秀從角落裏跑出來,一把攬住玉侯的胳膊,心有餘悸道:“表姐!”玉侯笑她膽小鬼。兩人應警察的要求,到警局錄了口供。
因為這件事,商軒良見到端木玉侯,總是將腦袋生硬的一點,算是致意。玉侯就常常抱著練習薄去找他“請教”。軒良不好拒絕,繃緊臉孔,硬著頭皮為她講解。白婉晴有樣學樣,害得月凱每天頭皮都搔得“吱吱”響。每到那時,良秀總悠悠地歎一口氣,想起李清照的一首詞——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人麵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接著,雙手支著下巴,開始犯呆。偶爾手裏拿了支筆,心不在焉的漫劃著,等回過神來,好好的一張試卷,便七橫八縱,慘不忍睹。她就對著歐陽崇的影像,嗔笑道:“都是你搞的鬼,你賠!”可是考卷終究已經毀了,之後,就見她追著老師死皮賴臉地蹭考卷。有時確實沒有了,她就逮住離殤,“嗯,把你的考卷複印一份給我吧!”然後,一甩頭就走了。剩下離殤歪著腦袋,瞪大了眼睛,眼神呆滯地瞅著手裏的一張鈔票,半晌,終於慘叫道:“不會吧!正好五毛錢!”
時間迅捷地一天天滑過,眨眼又到了年尾。新年將至。
同學們在緊張學習的間隙還不忘名目繁多的節日。
下午,歐陽崇到班上去自習,見文娛委員夏雨微和幾個同學正興致勃勃的在那製道具。歐陽崇信手拈起一張來,問:“做什麼呢?”
“作燈迷啊。”
“好像還早……‘到底懷王,朝雲暮雨’這是誰?”
“鍾南麓啊!應該有聽過向懷王會巫山神女的典故吧,其中不是有段詩——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既是向地典故,又含了‘雲’字,正合他。”
“鍾南麓——終為南麓——風雲變幻、雲消霧散——好像不太吉利。”
“你的迷麵才有意思呢!——隻有一胎!”
“什麼?!”
“‘仲’通‘種’嘛,歐陽崇!——當然隻有一胎囉!”
“你真可怕……”
元旦前二天,紛紛揚揚飄起鵝毛大雪。不過一個晚上,整個世界就皚皚一片了。校園裏一帶清溪,此時也安安靜靜地躺著了。小湖邊幾株楊柳的條條柳枝上都裹滿了雪粉,恰若端莊婉麗的純潔少女。
一會兒,雪住雲開,清冽明媚的陽光灑在雪地上,地上就起了一層由光線交織而成的薄霧,迷蒙而閃耀,令人不可直視。
歐陽崇隻顧著看雪景,手裏的參考書滑落到地板上還不自覺。大概是太陶醉了!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這麼真切從容的觀賞這雪花飄飄灑灑的情景呢!
以後,冬雪或大或小,時長時短,斷斷續續又下了好幾天。原來還挺熱鬧的紅葉霜花都不見了蹤影,隻剩得寒梅一剪了。
歐陽崇料想明年還在這裏讀書,所以隻帶了幾件貼身的東西和向鍾南麓借的《牡丹亭》回去。鍾南麓特地前來相送。臨別,歐陽崇將用積攢下來的100塊錢買的《沈從文文集》送給鍾南麓,說:“看看吧,有些風致的。”鍾南麓雙手捧過,笑道:“書非借不能讀,下學期還給你吧。”歐陽崇點頭應允,兩人揮手作別。
照例,年下又是公事最繁劇的時節,風語一連兩三天不回家的情況也有。把秋原樂得上竄下跳,隻是憚於風語的脾氣,礙於家中幾雙不懷善意的眼睛,並不敢太過放恣。每天吃飽喝足了,不是睡覺,便是抱著,《牡丹亭》靜心玩摩,常常拿了自己和良秀對比主人公,不由繾綣纏mian。爾後,卻又逗生出無限懷念和惆悵來。這時候,便有一股蠢蠢欲動的念頭——去找良秀!決計關頭,卻又膽怯了——萬一這隻是一廂情願的誤會,那該怎麼辦!隨後,又斥責自己:“這未免太小心了吧!”但轉而又想,“如果,教父親知道了,害她落的和淳於玲一般的下場,豈不作孽了!”想像良秀因委屈而浸滿淚漬的臉,由衷的不忍。於是借了這樣的“擔心”暫時安定了焦燥、慚愧的心情,倒好像這不是一個令人悲傷的事實而是讓人欣慰的借口。過後,又猛地生出一種絕望的悱惻:難道真的有緣無份嗎?腦海裏又浮現夕陽斜照,衰草連天的荒涼景象,不覺慟倒。
“呀!”一日午後,歐陽崇正準備到樓下信箱去看看成績單寄來了沒有。剛一出門,便和風語撞了個滿懷。手裏的《牡丹亭》“吧答”落在了地上。風語緩緩地從地上撿起來,歐陽崇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果不出所料,父親定睛一瞧,勃然大怒道:“什麼!你居然敢看這種書!”歐陽崇已經瞥見風語手裏攥著的成績單,又測度他的神色,知道又考砸了。隻好垂了頭,杵著不動。感覺眼前一片迷亂,耳朵裏“嗡嗡”地噪響,心像擂鼓似的撞著。風語逼問道:“這是誰的?”歐陽崇羞郝惶懼不敢言語。忖度著:如果說是鍾南麓的,那不是給他作禍嗎!要說自己的,豈不是火上澆油……。急中生智,囁嚅道:“在學校圖書館借的。聽說是名著,所以看看。”風語翻開首頁一看,喝道:“既是學校的書,為什麼連個章印都沒有!你又想騙我嗎?”一句話,將歐陽崇逼到死胡同裏去,他無路可退,橫豎一死,竟壯起膽,昂首挺胸,劈裏叭啦將肺腑之言一股腦倒出,“是,是,是我借的又怎麼了!難道看這種書違法了嗎?我們課本上還有節選呢!就算考不好了,也是我的事情!這書是我主動向人家借的,你不要又興師動眾地跑去,將人家‘判刑流放’了……”歐陽崇不經意扯出淳於玲的事後,沉澱的委屈、憤恨重又泛起,衝到心頭,頓覺理直氣壯,聲音也高亢了幾十分貝。風語把書和成績單狠狠一摔,“你自己看看吧!”歐陽崇並不去撿,等風語怒氣衝衝的背影消失後,他才彎腰將它們拾起。
被父親罵了一頓後,好好的心情又攪糟了。信腳走到屋後那片小花園裏去。園丁何老頭正府身在整理一件盆栽,見了歐陽崇,隻抬眼盯了一下,放出一副不恭不敬,調侃的笑意,道:“怎麼,少爺今天有空到花園玩玩,不讀書啦。”歐陽崇聽出他話裏帶剌,心情慵懶,沒心思計較。何老頭卻不省事,“唼”的一聲短促刺耳的冷笑,衝了歐陽崇的背影,陰陽怪氣道:“腦袋聰明的人就好,不用讀書就可以考那麼好的成績,真厲害!”歐陽崇發現自己的寬容無濟於事,折挫和委屈連同自尊心受損的憤怒在心頭洶湧澎湃。想,他隻是一個孱弱老頭子,又礙於風語在家,不敢縱性,冷哼一聲,回敬道:“你比我還要聰明,如果去考試,那一定是頭名狀元了。”何老頭被頂了一句,很不受用,撇著嘴嘰嘰咕咕的,也不知說些什麼。歐陽崇閉了雙眼,長長的透了一口氣,當作不曾聽見。又走了幾步,瞧見一樹紅梅,收拾得挺優雅的。清瘦疏朗的枝丫,小巧紅豔的花朵,映了滿院的白雪,真是嬌媚絕倫。不禁聯想到周邦彥的名句“一枝梅影橫穿度”,待要湊近點細聞一下它的芬香。何老頭卻在那邊大呼小叫起來,“嘿!別動!那可是要給市長和夫人插瓶用的。”霎時間,歐陽崇感覺臉皮一下子被剝光了,渾身燥熱,於是惱羞成怒,曆來積怨徹底爆發了。一把揪起跑上前來的何老頭的衣襟,道:“你沒有資格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何老頭蠻橫的繃起滿臉的橫肉,“我怎麼了!我怎麼了!不過叫你不要碰壞梅花,我怎麼了!我怎麼了!”奇怪的是,說到一半,他卻斂起凶悍,作出一副懵懂無辜的可憐的樣子。歐陽崇知道他這時要興風作浪了,深悔方才的一時衝動,壓低聲音,咬牙道:“你給我小聲點,要陷害我嗎?你要知道你……你不過是一個奴才而已!”何老頭聽罷,扯開嗓子繼續大嚷:“奴才!奴才就不是人嗎?”說罷,唏噓的落下淚來。歐陽崇心頭一陣惡心,將他往後一推,“滾!”何老頭順勢倒在地上,兩腳亂踢,又滾又爬,撒起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