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生(1 / 3)

1941年仲夏的某一天。

在浙江省西部山區,一個被世人譽為中華文化之鄉的東陽縣城郊,出生了一個小男孩。

這男孩天性不言不語,打出娘胎就保持沉默,沒有一般嬰兒呼天搶地的呼喊,也沒有生命垂危、瀕臨夭折那樣微弱的氣息。他幾乎是睡著了,或者幹脆就說是死了。

一個死嬰!

對於一個還算殷實的家庭,丈夫去世多年,兒子剛剛娶妻,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年,兒媳婦卻給她生下一個死嬰。這是十分忌諱的呀!

作為嬰兒的祖母,一個臃腫、肥胖得有點像冬瓜似的半老葛娘——江老太太,她吹燃了很少離手的紙媒。因為他要經常取火,點燃她的水煙,或者燃著佛香,用來敬拜她的玉石觀音(其實隻是瓷器一個)。

每當她吸足了一口經水葫蘆過濾的煙絲之後,就會稍稍仰起脖子,向空中吐出一縷縷青煙,煙霧隨著輕風一圈圈地上騰。這時候,她會眯縫起雙眼,心滿意足地,沉浸在無盡的遐想之中,心胸舒暢極了。

可是,這一次她吹燃了紙媒,卻不是為了點煙,也不是為了燃香,而是高高地舉起,對著抱在胡媽懷裏的初生嬰兒的囟門,狠狠地紮下去!

“哇……”

“啊……”

怎麼會有兩個聲音?

當然會有兩個聲音。

第一個聲音“哇……”,出自初生的嬰兒。他那尚未愈合的囟門,受到炙熱火焰的攻擊,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隻有發出撕心裂肺呼喊的本能。除此之外,他還能有什麼反應呢?

第二個聲音“啊……”,出自嬰兒的母親。俗話說“兒是娘的心肝”,雖然燙在兒子的身上,卻傷及娘的五髒六腑,幾乎與嬰兒的呼喊同時,迅速做出肝腸寸斷的反應。

“好啦,好啦!不是啞巴,不是啞巴!”

作為一個兼有屠戶和行刑者雙重身份的祖母,這時候沒有點滴愧疚,也沒有絲毫的傷痛,反而感到由衷的興奮。從這個嬰兒出生的第一分、第一秒起,她已經從“為人之母”,晉升為“為人之祖”。正因為如此,嬰兒的生與死,對她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她期盼在長孫呀呀學語之時,第一句就能開口喊她“奶奶”。而在前一刻,因為嬰兒的沉默,使她這個人之常情的期盼幾近渺茫。現在,隨著嬰兒“哇”地一聲呼喊,她心中的塊壘頓然卸下。她不喜悅,誰喜悅?她不歡欣,誰歡欣?

她讓胡媽將嬰兒送回產房去,送到嬰兒的母親——她的長子媳婦身邊去。她滿麵荷花綻放似的、帶著滿足的笑容離開廳堂,轉身到屏風後的高桌前,對著瓷觀音的全身立像,吹燃紙媒,點著三柱青香,摯在手裏,然後跪下,跪在棕編的蒲團上,虔誠地喃喃著:

“謝謝你,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謝謝你,送子娘娘觀世音菩薩。我們江家終於有後了。”接著,她立起身來,雙手摯香,朝著瓷像拜了三拜,將青香插在銅鑄的香爐上,又喃喃低語,舉起小棒槌,對著金紅色的木魚,有板有眼地敲打起來。

產房裏,產婦艱難地側過身來,麵對剛剛受傷的嬰兒,伸出酥軟的手臂來嗬護他。雖然為時已晚,但亡羊補牢,也算給她破碎的心靈一點慰藉。那曆經十月懷胎的艱辛,非但得不到一朝分娩的喜悅,卻在小兒未出聲之前,耳鼓已塞滿了婆婆諸多的不遜之詞和閑言碎語。現在,小兒雖然受了重傷,但畢竟已回到自己的身旁。她已能出於母性的本能來嗬護。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寬慰了。

“影,你受苦了。”

這是夫君江一男溫和的聲音。她對妻子總是這樣稱呼,從不叫她的全名“繪影”,而是隻稱一個“影”字。他期盼他們夫妻能夠“如影隨形,朝夕相伴”,“白頭偕老”,這自然也是繪影的心願。她給他的回報是粲然一笑。雖然是那麼的蒼白,那麼的無力。

丈夫剛從紡織廠回來,第一步就跨進產房。因為預產期估算不準,臨產時未能守在妻子身旁。今天,他是聽了媳婦分娩的消息趕回來的。他要伴隨在妻子的左右,盡可能地幫助她。

“媽,有吃的嗎?繪影還沒吃吧!”他走出產房,去找嬰兒的奶奶。

“你隻惦記著你的媳婦。進門來也不先給媽請請安。當心狐狸精把你吃了。”母親帶著醋意,憤憤地說。

“媽,你說什麼呢?快給繪影弄吃的吧!”

“找胡媽去!”胡媽是我們江家的廚娘。

這個剛剛提升為奶奶的母親,打進婆家之門起,從來沒有插手過廚房裏的事,甚至可以說連廚房的門朝南朝北,都不得而知。

“胡媽——”兒子喊。

“來了,來了。”胡媽隨聲而至,手裏捧著一碗熱湯,“快,快接著。快給少奶奶送去。讓她趁熱喝。我夥房裏還忙著呢!”

“好。謝謝胡媽。”一男雙手接過熱湯,走進產房。他先將熱湯擱在桌子上,來到床邊,去扶妻子。

“影,我扶你起來,喝一口熱湯吧!”

繪影在夫君的攙扶下,慢慢坐立起來。丈夫給她的後背墊上枕頭,讓她坐好,又回到桌邊,取來熱湯,說:

“我來喂你吧!”

繪影睜開明眸,眼眶裏噙著淚珠,深情地望著丈夫。她沒有選擇失誤,麵前確實是一個知書達禮、知冷知熱的好男人、好丈夫。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固然是中國女人幾千年來所追求的目標,但除了穿衣吃飯之外,難道就再沒有別的什麼了嗎?

妻子從丈夫的一言一行中,體會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溫存和體貼。這輩子有這樣的好丈夫的疼愛,她知足了。

她和他同在一家紡織廠工作。丈夫是機械修理工,妻子是織布工。她不遠萬裏從福州來到這個浙西的山城,完全是一個偶然的機緣。

1939年,已經26歲的大齡姑娘沈繪影,還沒有婆家,這在當時是十分罕見的。不是她沒有纖細的身材,也不是她沒有姣好的麵容,完全是出於被人戲稱“矮婆”的母親——我的外婆,滿腦子古怪的念頭,和固執的性格。

26歲的姑娘還在福州娘家。她從小就學會了織布、紡紗。歲數一年年增加,相貌也越來越好看。她性格內向,不言不語,對她的母親——我的外婆也很少說話。也許我接受了她這種遺傳基因,從孩童時期開始,許多年都不善言辭。

她隻知道埋頭織布,梭子裏的緯紗換了一隻又一隻,也不抬頭。她怕抬起頭來,被窗外經過的閑雜男人注視,尤其是害怕年輕小夥子捕獵的目光。

有一次,她因腰酸背疼、脖子梗硬,抬了抬頭,伸了伸腰,舒展一下眼神,一把鋒快的剪刀立即飛到她麵前。她知道,這是母親在警告她:“姑娘不許偷神!”

剪刀紮斷了十幾根經紗,她默默地停下機子,將被紮斷的經紗一根根地連接起來。她繼續埋著頭,雙腳交替著,以單調枯燥的節奏踩動踏板,右手機械地扯動推動梭鬥的繩索,配上她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從正麵觀看,就像是一隻被提線人操縱的木偶。

歲月就這樣在哢嚓哢嚓、不間斷的聲響中流逝。不談婚、不論嫁,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沈家來了個遠房親戚。不知該稱她表嫂,還是表嬸,也許是我外婆的侄女兒什麼的。稱呼什麼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這位高高的個子、粗壯的身子,有著和男人一樣渾濁嗓音的親戚,與“矮婆”卻十分投緣。不知兩人怎麼商議,“矮婆”居然同意女兒跟這位親戚一起到浙江去織布,而且和機修工江一男同在一個廠子裏。

也是這位親戚,為一男和繪影到江家做起紅娘來。竟然是工夫不負有心人,水到渠成。

繪影的身材和容貌,以及她的突然來臨,立即吸引了全廠的年輕人、中年人,和家有妻兒老小的半大老漢。他們一時停下手中活計,齊刷刷地向她投來注目禮。

“表嫂”與一男比較熟悉,平時也常到江家轉轉。雖然她並非專業的媒婆,但她會尋找適當的話題和談話的時機,來引起江老太太的注意。這個機會終於來了,她藉著去江家還籮筐的機會,與江老太太拉起家常:從工廠裏新來一位漂亮的福州姑娘說起,拉到江大公子的年歲、婚姻大事,慢慢勾起江老太太的心事。

江老太太年過五旬,已經到了喜歡“鹹(閑)扯蘿卜淡操心”的年齡,和“表嫂”言來語去,竟然十分默契。她不無心事地說:

“嗨,孩子大了。你說的這個福州姑娘,不知道能不能合我兒的心意?”

“沒問題。這事兒我去說,一準能成。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表嫂”敢如此斷言,當然心中有數。其實,繪影和一男在她的撮合下,已經好上了。這事隻瞞著江老太太,將她蒙在鼓裏。今天,“表嫂”就是來探探江老太太的口風的。

沈繪影在此沒有娘家,事情雖然能自己做主(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也還要去信跟福州的母親說說。這樣一來二去,差不多和丈夫有一年多的認識過程。雙方的長輩都已經同意,年輕人又十分滿意,接著就擇日成親。“表嫂”自然是當仁不讓的紅娘和證婚人。

媳婦娶過來之後,江老太太就發現,這是她這輩子所作的第二個錯誤決定。

第一個錯誤決定,是他當年選錯了門,嫁到江家來。原以為江老先生是個讀書人,將來科舉及第,混個一官半職,夫尊妻榮,夫唱婦隨。誰知清朝將亡,民國複興,科舉廢除。江老先生求學不成,報國無門,一氣之下,一命嗚呼,早早歸西。江太太少小青春,獨伴孤燈。雖然江家有點產業,家道也還殷實,進門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些內外之事,均不用她操勞,使她漸漸養成一個不招人喜歡的身材,人前人後總受人白眼。丈夫中年去世,使自己失去了談婚論嫁的第二次機會。他雖然無心為江家立什麼貞節牌坊,但也沒有不立牌坊的機遇。隻有一尺多高的觀音瓷像,藉著沉悶的木魚聲和繚繞的青煙與她朝夕相伴。

第二個錯誤決定,就是輕易答應了兒子的這門親事。

兒子的親事,完全是被她自己耽誤的。不然,這麼殷實之家的公子,不會拖到三十歲還未娶妻生子。早幾年,媒婆就像穿梭式的,來一個,去一個,江老太太總是左挑鼻子,右挑眼。不是嫌姑娘家道不富裕,門不當,戶不對;就是嫌人家長相遜色一些。現在倒好,二兒子也長成了,求學在外,還談了女朋友,說是要準備結婚,而且連問都不問母親同意不同意。俗話說,薯栽哪有倒插的道理。大兒子成婚的事,就成了燃眉之急。因此,她看到年齡相當,性格相仿的沈繪影,就動了心。旁觀者更能看出其中的一點隱情:就是兒媳婦的娘家遠隔千山萬水,可以省去一筆厚重的聘禮,接下來就可以從從容容地為二兒子籌備婚事。

那麼,既然成全了這段美滿姻緣,為何又後悔了?

因為兒媳婦生得太俊,特別討人喜歡。凡討人喜歡的,別人也必喜歡。果然不出江老太太所料,兒媳婦進門後不久,工廠裏那些男人見了兒媳婦就瞠目結舌的傳言,就陸陸續續地兒傳入她的耳朵裏。

“不妙!”她這樣想。自己的兒子將來必定命喪在這個漂亮女人的手裏。她要及早給兒子提個醒。

“胡媽!”

“哎——”胡媽總能隨叫隨到。這是她在女主人手下十幾年調教的結果。同時,她也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家裏有人說話的時候,她總要盡量靠近說話人,豎起耳朵,在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偷偷聽他們說話,猜測下一句將由何人接茬,說什麼話,作什麼決定。這樣,結果就會被她猜中五七分,自然就能作出迅速的反應。

“去把大少爺喚來。”

“是。”胡媽應聲而去。

不一會兒,一男來到母親跟前,低頭肅立,靜聽母親吩咐。自從先父去世,好多年來,母親操持這個家,對兒子來說,母親代表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尊嚴。在這個家裏,母親的一言一語,對任何人都不容置疑。

“媽,您喚我?”兒子說。

“嗯。”母親依然吹紙媒,將燃著的紙媒對準水煙筒上的煙絲,像往常一樣,先吞雲吐霧一番,再接下來說她想說的話。此刻,藉著吸這一口煙的空隙,迅速打好了腹稿。

“媽提醒你,要注意你身邊的女人。”

“您是說繪影?”兒子心裏明白,除了繪影之外,在他身邊,再沒有其他年輕的女人,也不可能有其他年輕的女人。

“對,就是說她。”

“不是您讓兒子娶她的嗎?”兒子很少反駁過母親,但今天的話題有點蹊蹺,兒子才這麼說。

“是媽讓你娶的,但媽後悔了。”

“為什麼?”

“她太漂亮,太招人了!”

“媽,你怎麼這樣說?她始終都規規矩矩的。打她一進廠門開始,從沒有絲毫非份之想,也沒有不規矩的事情發生。”

“媽已經聽了許多傳言,說她是人見人愛。”

“這也是她的過錯嗎?”兒子留神注視母親,望著她那張本應有些皺紋,但卻光滑平整的臉;雖然豐腴卻並無彈性的麵龐;縱然細白卻並不招人喜歡的笑容。此刻,從這張臉上,你甚至分不清喜怒哀樂,仿佛刻板一樣的沒有變化。

“難道母親吃醋了?”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就被兒子否定。犯不著哇!一個是婆婆,一個是兒媳婦,上下兩代人,吃哪門子醋啊?況且憑著母親的威嚴,兒媳婦並不能損害她什麼。

“正因為她招人喜愛,”母親接著說,“我才提醒你,不要把小命栽在這個女人的手裏。”

“媽,你這話孩兒越發不明白了。”兒子不服氣,有那麼嚴重嗎?

“至少,你不要讓她傷了元氣,傷了你的身體。”母親語氣和緩了一些,“男人應以榮宗耀祖為己任,不應該沉溺於裙釵粉黛之間。”

“我明白了。”兒子這麼說,也這麼想。母親是看到兒子與兒媳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地朝夕相處,心裏有所羨慕和嫉妒。

“真明白了?”母親追問。

“真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下去吧。”

話雖這麼說,母親對兒子還是不放心。她事後吩咐胡媽,要和自己好好配合,時刻監視兒子、兒媳的一舉一動,不要讓它們超出自己所允許的界限和範圍。

“誰叫江一男?”

兩名黑衣警察荷槍實彈、穿堂入室,闖入江府。胡媽急忙趕出來招架。

“先生,長官,出什麼事了?”

“有人告了你家大公子”警察甲說。

“我們家大公子犯什麼法了?”胡媽繼續問。

“偷盜。”警察乙說。

“笑話!我們家有吃有喝的,什麼也不缺,用得著去偷、去盜嗎?再說,大公子一向為人忠厚老實,街坊鄰裏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他會偷盜嗎?”胡媽不服氣,要與這兩位不速之客論理。

“跟你說不清楚,”警察甲說,“快去把你們家大公子叫來。”

“誰在這裏喝五喚六地?”江老太太緩緩地從後堂出來,手裏仍然拿著水煙壺和紙媒。

警察乙搶先回答:“江老太太,是這樣,有人告了你家大公子……”

“告他什麼?”

“告他偷了織布廠的財物。”警察乙說。

“放他娘的狗屁!”

“是。”警察乙答非所問地說。

“給我退回去!讓你們的葛局長來,我要親自問問他。”

警察甲看來象是個小頭目,說話有一定的底氣。他陰陽怪氣地說:

“不敢。當官的哪能聽我們小當差的使喚?”

“你就說是我說的。”江老太太不依不饒的。

警察甲:“即使是你說的,小的也不敢傳。”

這時,大公子已從產房整衣出來。

“誰喚我?”

“這兩位長官。”胡媽說。

“什麼事兒?”大公子說。

“有人告你偷盜。”警察乙說。

“誰這麼狠毒?”大公子又問。

“不知道。”警察甲說。

“不知道,你們來幹什麼?”江老太太逼問一句。

警察乙:“這哪是我們知道的。”

警察甲:“讓大公子去警察局一趟吧,興許能說清楚,很快就會回來的。”

警察乙附和道:“對,還是讓大公子跟我們走一趟吧!”

雙方僵持了一會兒。

“兒哪!一清早媽的右眼皮就跳得厲害。我尋思著要出事,果然不出所料,事情就出在這裏。”母親對兒子說。

“媽,我去去就回來,沒影兒的事,說清楚就會回來的。”一男沒把問題看得太複雜,心如止水地安慰母親。

“千萬小心!”母親說。

“孩兒知道了。”

三人正要動身,江老太太扯住落在後麵的警察乙,向他手裏塞了一張紙幣,低聲問“說,誰使的壞?”

“還不是因為少奶奶長得太俊了。”

“果然如此。”江老太太目送一行人離去,轉身進入兒媳婦的房間,問“是你招惹人家啦?”

“沒有呀。”兒媳婦說。

“沒有,警察局怎麼會來抓人?”

“都是王老板一廂情願。”

“你沒答應他什麼?”

“沒有。”

“這個畜牲!老色鬼!”

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江老太太對著和她一樣肥胖的葛局長,秋顰一掃:

“葛局長,小兒的事,就這樣被冤枉了?”

“我也是沒辦法。有人報案,我就得立案。”胖子局長似乎在賣關子。

“小兒可是你看著長大的。我們還是鄉裏鄉親呢!”江老太太盡量與葛局長套近乎。其實也不用套近乎,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江老太太年輕的時候,跟胖子局長同過學。要不是娘家作主,早嫁給了江家,說不定,如今還當上局長夫人呢!

胖子:“我也想大公子是冤枉的。可是人家王老板有人證物證。”

江老太太:“那肯定是栽贓陷害!”

胖子:“這就不好說了。我也沒辦法。”他雙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

江老太太遞過一隻首飾盒,眉頭一挑,嘴角一動,微微一笑,說:“辦法總會是有的。”

胖子局長揭開首飾盒,眉毛眼睛動了動,仍不動聲色,說:

“不過,這事不會很好辦。王老板是一口咬定的。”

冬瓜婆婆對胖子局長:“你就不會動動腦筋?”

胖子:“腦筋是要動的。不過——,被王老板繪聲繪色地幾句話一說,我心裏也癢癢的。”

冬瓜故作不解地:“癢癢什麼?”

胖子:“就像當年總想見你一樣,想會會你家大少奶奶。”

“無恥!”冬瓜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去抓首飾盒,被胖子搶先一著,用臂肘將它劃進抽屜裏。

“謝謝了。”胖子不冷不熱地說。

冬瓜氣極,起身跺了跺腳:“一群土匪、流氓、地痞、無賴!”說罷揚長而去。

產房內。

繪影一隻手臂摟著嬰兒,另一隻手臂拍著繈褓,嘴裏哼著閩劇小調,給嬰兒催眠。她端詳著已經睡著的小臉蛋,心裏油然而生一種自我的安慰與滿足。

婆婆怒氣衝衝地進了大門,大聲呼喊:

“我早就說過,這女人一定是江家的一個禍害。”

媳婦在產房裏不敢吱聲。這時候她說什麼都沒有用。丈夫被逮走了,因著自己天生帶來的容貌。她一時聽不到丈夫的安慰,體貼不到丈夫的溫情,唯有婆婆的怒目和阿斥,時常展現在眼前,縈繞在耳際。她隻能忍氣吞聲。眼下還在月子裏,月子裏的女人,無論身體和精神,都處在最怯懦、最虛浮的狀態。經不得半點嘔氣,來不得一點傷懷。否則,會給後來的身體,帶來終生的傷害。現在不能整衣出門,隻能忍。忍吧,忍吧!滿月以後再說。

好不容易挨過了三十天。

這一天一大早,繪影起身梳洗穿戴,給孩子喂飽奶,正準備將嬰兒交托給胡媽,動身出門。後院即傳來婆婆呼喊胡媽的嘶啞聲。她患了感冒。

“胡媽——”

“哎——,來了,來了。”

“去把少奶奶喚來。”

“噢。”

胡媽走近產房,堵住繪影的去路,為難地說:

“少奶奶,奶奶喚你哩!”

“走吧!”繪影同情地說。

胡媽雙手接過嬰兒,兩人一起來到江老太太麵前。

“媽,您喚我?”繪影低聲地說。

“一大早打算去哪裏?”婆婆望著打扮整齊的兒媳婦,說。

“去警察局,看看孩兒他爸。”

“孩子他爸總是要看的。今天先別去吧!待會兒算命的張先生要來,給孩子定時起名。這是孩子滿月後的頭一件要緊事。”

“好吧!那我先回房去啦。”兒媳婦說。

“回吧!鐵算張來了招呼你。”

鐵算張戴一副圓圓鏡片的深度老花眼鏡。為了防止脫落,還在鏡腳上係了一條細細的銀鏈子。他在正廳胡媽預先擺好的骨牌椅子上坐下,品著名茶,等待老奶奶、少奶奶的到來。

老奶奶來了,居中坐下,將鐵算張隔在一邊;另一邊的空位置留給懷抱嬰兒的兒媳婦繪影。

鐵算張起身,靠近少奶奶,伸手去撥開繈褓的領口,意欲查看嬰兒,卻偷偷覬覦起少奶奶來。他從少奶奶姣好的麵容順勢而下,通過粉頸,意欲再往深處探究,被少奶奶發覺,伸手扣緊領口。他不無失望地收回目光,才真正去端詳嬰兒稚嫩的麵龐,又扯出嬰兒的小手,對孩子的手紋、指紋琢磨一番。

“怎麼樣,這孩子的命理如何?”江老太太急切地問。

“江老太太,這話我不敢說。”鐵算張故弄玄虛地,無非是想多敲點資費吧!

“不敢說也得說!你但說無妨。”

“好,那我就說了。這孫公子天性命硬,要尅父尅母的。”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哪一家的孩子,如果不夭折,定然要長大成人,死在父母之後。可奶奶不這麼看。她非常認真地問:

“有什麼依據?”

“他一出生就不言不語,保持沉默……”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鐵算張已經察覺到嬰兒頭部的燙傷了,瞎子摸到傷疤,也會這麼說的。

可江老太太卻覺得:這鐵算張果然是神極了。這件事他也能知道?

鐵算張故弄玄虛地翻了翻命理書,湊近冬瓜,指著書上的有關章節,說:

“你看,你看,嬰兒的命運,是先天注定的,誰也無法改變。書裏都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不用看,不用看。你就直說吧。小孫兒今後的命運會怎麼樣?”江老太太急於知道小孫子會有什麼樣的劫難,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他出生的時候保持沉默,是因為前世裏有許多冤結,要在這世裏理清楚。他雖然不出聲,其實心裏十分明白。如果他一出世就說話,你們非得把他當妖怪整死不可。因此,保持沉默,是保存自己的最好辦法。”

鐵算張的命理一套一套的,說得人不得不佩服。尤其是江老太太和胡媽,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難道就沒有破解的方法嗎?就像中毒的人可以用解藥,比如被蜈蚣咬了,可以用母雞的唾液塗抹……”江老太太不甘心地問。

“這孩子不可久留,都是命中注定的。他五行缺金,所以一輩子富不起來。出在誰家,誰家必定遭災。你的家境本來還算殷實,自江老先生去世後,就一年不如一年。如果再遭一劫半難,恐怕連你自己的養老都成問題了。”鐵算張越說越玄乎了,聽得江老太太驚出一身冷汗。

“這禍根究竟出在哪裏?”江老太太要與鐵算張繼續探討,可鐵算張卻口風很緊。

“有些事是不好刨根問底的。”鐵算張再次偷窺少奶奶,既是為了滿足他的眼欲,又似乎在向江老太太暗示:“俗話說‘天機不可泄露’,天機不可泄露的。”

“是出在這妖精身上嗎?”冬瓜也不能說不聰明。她早已發覺鐵算張的眼神不對勁。一雙色迷迷的狗眼,總往她兒媳婦的身上走神。她靠近鐵算張,將嘴湊近他的耳根,向他提出上述問題。

“不好說,不好說。”鐵算張含糊其詞。

“好。那就謝謝張先生了。”江老太太將一隻紅紙包遞在他手裏。

“都是街坊鄰居的,何必這麼客氣?”鐵算張虛意推辭,卻伸手接了紅包,塞進胸襟,裝進內衣的口袋去。

“張先生走好。”江老太太說。

鐵算張回過身來:“孫公子五行缺金,我留意給他取了個名字。咱也不學一般人的俗氣,缺什麼喊什麼。咱含蓄一點,給起個帶金字偏旁的,筆劃越多越好。再者,為了振興江家,我想就叫立凱吧!這孩子從少年到中年,恐怕多有磨難,過了中年,興許會有轉機……。你自己斟酌吧!我走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