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生(2 / 3)

“不送了。”江老太太客氣地說。她目送鐵算張離去,心裏似乎在沉思、盤算著什麼。

鐵算張出了大門,邊走邊掏出紅包,輕輕打開,自語:

“這個摳門精!”

婆婆轉身對兒媳婦說:“好了。少奶奶,準備提早吃午飯吧!吃了午飯,就出門進城,早一點把大少爺弄回來。”

日月如梭,月圓月缺,一晃八個月過去了。如今已是春寒料峭的季節。這期間,繪影去監房探望丈夫不下十幾次,求葛局長不下二十次,也去求過王老板,求他鬆口饒了丈夫,但都沒有結果。

據說,王老板在興頭之上作了這件事。原以為自己廠裏的一名女工,又是外地人,會附炎趨勢屈從自己。那怕是讓他摸一摸繪影的手背也好,他都會知照葛局長放過一男。但事過沒多久,紡織廠就真的遭了搶劫,而且劫後還被盜賊放了一把火,使他的工廠蕩然無存。王老板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風采,被老板娘罵了個狗血噴頭。風流根也斷得幹幹淨。這不是“惡有惡報,時候已到”的報應嗎?他在老婆麵前,這輩子是甭想抬頭了。他想找葛局長了結此事,免得以後再生枝節,就一步一步地度到警察局來了。

王老板蓬頭垢麵地來到局長辦公室,話未提出,倒讓葛局長一頓搶白:

“阿哈,王老板,最近到哪兒發財了?怎麼倒像是跟強盜拚過命似的?”

“咳,別說了。我那廠子真的遭劫難了。土匪搶了我的財物不說,臨走還放了一把火。”

“這回,不會又是來報假案的吧?”關於王老板廠子遭劫遭焚之事,葛局長其實早有所聞。他幸災樂禍地挖苦王老板。

王老板歎了口氣:“咳,造孽,造孽喲!我真恨不得一刀割了那孽根,一輩子斷了風流的念頭,又怕老婆大人找我拚命。”

這話讓葛局長也有點後怕。自己不也是為了一睹繪影的芳容,再三推托嗎?他何曾不知道這是一樁冤案,可這“人犯”是他的誘餌呀!留著他,總有一天可以釣到美人魚啊!可是他連釣了二十多次,連根魚須兒也沒釣著,一個魚鱗片兒也沒撈到。沈繪影這個女人真剛烈,每次來到葛局長辦公室,懷裏總揣著凶器,說到急了,就拿出來,在胖子鼓鼓的死魚眼前晃來晃去。不要“偷雞不著蝕把米”,若是受了傷,回家在老婆麵前如何交代?要說是抓土匪受了傷,老婆會問你:“手下的人都上哪兒去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用得著局長大人親自出馬嗎?”葛太太的心眼兒可活絡了,騙孩子的把戲,根本騙不了她。

胖子局長聽了王老板感悟後悔的話,心裏也有所觸動。他私下裏收了江家老太太和少奶奶的禮物,也不算少了。從江家少奶奶這幾次越來越小、越來越少的禮物上,他也看出,這江家是榨不出什麼油水來了,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借梯子下樓。

“王老板,這麼說,你是要改邪歸正、悔過自新了?”胖子總不放過諷刺挖苦的機會。

“葛局長見笑了。我是想求你,把江大公子給放了。本來就沒有真憑實據的。”

“王老板說得倒輕鬆。這案子已經立了,總要了結。沒結的案子,我怎麼向上司交代?”

王老板抬起頭來,睜開疲憊的雙眼,向胖子注視良久。他知道,胖子不過是在拿捏他,想敲他一杠子。胖子他早知道這案子有假,根本就沒有立案上報,銷什麼案呀!他是將這個案子,作為與自己丁旋的籌碼放著的。

“葛局長,葛大人,我如今是窮漢一個。你就饒了我,也饒了那小子吧!”王老板眼下是“虎落平洋被犬欺”,他明白自己處於劣勢地位,所以一直采用軟弱、忍讓的語氣。

“誰不知道‘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你不鹹不淡地兩句話,就能讓我放人?如此草菅人命,叫我怎麼為官做人?”葛局長的兩隻賊眼,早已盯上王老板手上粗大的金戒指了。此時他又掃描了一下,靜觀王老板有什麼反應。王老板立馬擼下金戒指,放在桌子上,不情願地說:

“葛大人,可以銷案了吧?”

王老板與葛局長打過十幾年的交道,能不知道他心裏的小九九?

“那就看上司怎麼說吧!”胖子收起戒指,嘴角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心裏美滋滋地對自己說:“真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喲!”他情願永遠做這個“漁翁”。

“那你就看著辦吧!”王老板萬般無奈,他相信胖子能放出江大公子,也不再打招呼,徑直走出門去。

“來人哪!”葛胖子高呼手下。警察甲、乙同時進前。他們將雙腳重重並攏,動作誇張得既不規範,還帶點滑稽。同聲說:

“報告局長,有何吩咐?”

“去通知江家少奶奶,讓她速速前來領人。”

“是!”兩個警察同時敬禮,轉身,邁步出門。

看守所內。

繪影挎著小小的包袱,在警察甲、乙的帶領下,穿廊入內,到了一間號房門口。看守打開鎖,招呼:

“江一男,出來!”

極度憔悴的一男,深情地望著妻子,一步一晃地走出門來。看守隨手關閉牢門,下了鎖。繪影攙扶著丈夫,跟隨兩警察,來到胖子的辦公室。

“報告局長,人犯帶到。”警察乙說。

“怎麼說話呢?不是讓你們去請江大公子嗎?”

“是。江大公子請到。”警察乙立即改口。

胖子示意兩警察退下。兩人退出,帶上門。胖子轉身對繪影:

“少奶奶,給大公子帶衣裳來了吧!請,請到裏間更衣,換了衣裳再說話。”

繪影攙扶著丈夫進入內室,一會兒從裏間攙著改了裝的丈夫出來。胖子立即笑容可掬地親自挪動椅子,給他們讓座。

“坐,坐,請坐。”

二人坐下。

“我早就知道大公子是冤枉的。可是王老板這家夥真不是人,既沒有證據,又不肯銷案。這不是遭天譴了嗎?一個廠子燒得精光光。”

胖子總要尋找機會,偷窺繪影幾眼,趁著這句討好的話,他又看了個夠。繪影始終對他死板著臉。他自討沒趣,卻故作知趣地,接著說:

“委屈江大公子了,也辛苦了少奶奶。”胖子又偷眸了少奶奶一眼,繪影仍無反應,“你的案子我們終於查清了,完全是王老板栽贓陷害。對於栽贓陷害他人的,可以告他誣陷罪。誣陷反座。如果你們要告王老板,我可以馬上派人把他抓起來。這事由你們夫婦決定。”

“我們不告了。”繪影與丈夫交換了眼神,之後說。

“那你們就可以回去了。江大公子的案子,我已經報請上司批複銷案了。”

“謝謝,謝謝葛局長。”江大公子遭害,仍不忘禮節。也許他對整個案子曲裏拐彎的情節,根本不知底細。他還把葛局長當作大恩人呢!繪影肯定沒有借探監的機會告訴他,或者是不方便告訴他。更可能的是,她自願擔當雙倍的痛苦,將委屈留給自己,不在丈夫的身上雪上加霜。

繪影起身攙扶丈夫,低聲說:“走吧!謝什麼謝?”她心裏不無怨氣,隨即昂首挺胸離去。

夫妻倆剛剛走進家門,胡媽即抱著嬰兒迎出來:

“月月,快看看,媽媽回來了,爸爸也回來了。”

婆婆也走出來,端詳著兒子,心疼地:

“看把孩子折磨成什麼樣了?八個月,整整八個月!這兩個挨千刀、遭萬剮的畜牲,個個不得好死,早死早下十八層地獄!”她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親自操刀,將這兩個混蛋殺了。

“媽,讓少爺休息吧!他身上還帶著病呢。”兒媳婦說。其間,少爺幹咳了幾聲。

“快回房去,快回房去!”江老太太轉身對胡媽:“把月月給我,你快去弄碗人參湯,給少爺喝。”

“好。”

兒子房內。

一會兒人參湯上來,繪影接過,給少爺喂湯。一男喝了兩三口,又一陣咳嗽,繪影拍拍丈夫的後背,舒舒丈夫的胸口,對婆婆說:

“媽,還是請大夫看一看吧!”

“對,胡媽,去把王大夫請來。”

胡媽帶著王大夫來到江家。

“江老太太,你好!哪兒不舒服?”王大夫以為是老夫人得病。

“我很好。是我兒得病,還咳嗽。要是偶感風寒,您給開兩服藥,立馬就好了。”

“那,我去看看?”

“胡媽,你領王大夫去吧!”

胡媽:“跟我來。”

王大夫、江老太太,一行來到大公子房裏。王大夫坐近床沿,抓住一男伸出的手臂,認真把脈,把了左手,又把右手,再察看少爺的舌苔和臉色。

“怎麼樣?”江老太太問。

“脈相不太好。麵色虛紅,多因肺部虛熱引起,恐怕不是簡單的風寒。”

“那會是……”江老太太又問。

“有可能是癆病。”

“癆病?這不是要了我兒的命嗎?”在當時那個談癆色變的年代,這無疑是一顆重磅炸彈,將給繪影和江老太太一個沉重的打擊。

“這病是從江老先生那裏留下的根子。江大公子既知道先父有此病根,當趁著年輕,注意飲食起居,健身養性,不可過於疲勞。這次意外變故,遭了八個月牢獄之災,自然是凶多吉少。我給他開幾服藥,主要是扶正驅邪、滋陽養陰。如果調養得好,興許會有轉機的。”

“那就快開方子吧!”江老太太急不可待地說。

王大夫開完方子,交給少奶奶,說:

“這方子連服十劑,每天一劑。當天晚上煎熬,臨睡前服下,次日清晨加水過渣,空腹服下。十天後,我再來察看病情的變化,對藥方再作增減。記住了,一定要早晚空腹服用。”

“記住了。”繪影說。她決定親自煎湯喂藥。

婆婆遞給王大夫一隻紅包。說:

“這是出診費,您收好。”江老太太雖然平時摳門,但對看病的大夫從不吝嗇。因為是人命關天的大事,由不得行醫人絲毫馬虎。所以,給大夫的紅包,都是實打實的。王大夫也清楚江老太太的處事原則,收了她家的紅包,從不點驗。

王大夫接過紅包,笑了笑,說:“君子愛財,見笑了。”他總喜歡文謅謅的。

“王大夫走好。”江老太太將王大夫送到大門口,不放心地:“小兒的病情不會太嚴重吧?”

“眼下還不會。不過我還是要奉勸一句:‘不可太操勞,也不可心煩意亂’,這些都是加重病情的禍患。江老先生的教訓,要謹記在心喲!”王大夫似乎語重心長地說。

“謝謝,謝謝名醫指點。”江老太太說,“您走好!”

“請留步。不必遠送。”王大夫客氣地說。

經過幾個月的調理,一男的病情有所好轉,已經能走出院外,由妻子陪同,在鄉道上散步了。

又過了幾天,夫妻倆打算出去找工作。王老板的紡織廠已無恢複的指望。他們奔走了幾家織布廠,還沒有準確的結果。他們回到家,剛進房坐下,胡媽抱著孫公子,急切地進來:

“大少爺,少奶奶,不好了,孫少爺發燒了。全身發燙,牙關緊咬,一口湯水也喂不進去。”

一般大熱,多喂些湯水,就會有所緩解,可是牙關緊閉,你有什麼法子,能不叫人著急嗎?

繪影接過月月,伸手撫摸孩子的額頭,果然高燒。

“奶奶知道了嗎?”繪影問。

“知道了。她說問你們哪!”胡媽接著說,“王大夫也看過了,不見差。奶奶正在後院觀音菩薩那裏敲木魚呢!”

“讓我看看。”一男讓繪影將孩子抱近他的身旁,他伸手試了試孩子的額頭,立即決定:“快送縣城醫院。”

“誰去送,你嗎?”繪影疑惑地。

“當然我去送。”一男當機立斷地。

“你的身體經不起操勞的。從家裏去縣城,有十幾裏的路程呢!何況,我們又剛從縣城回來。”

可是,孩子的病不是更重要嗎?

“這事兒,得跟媽媽商議。”

“好,我去跟媽媽說說。”一男吩咐胡媽:“胡媽,你去外麵找一找,看有什麼車子沒有?”

“好。”胡媽說。

繪影、一男同時去找母親。

許久,許久,胡媽回來了,一臉的失望。

“少爺,少奶奶,奶奶,找不到車子。”

“那就讓我背著月月進城吧!”一男說。

“不行!”母親斬釘截鐵地說,“你的身子是經不住的。”

“可是,孩子的病,是耽誤不得的呀!”兒子說,“興許,走到半道上,能搭上進城的順便車子。”

母親遲疑了許久,無奈地說:

“那你千萬要小心,讓媳婦兒和你一同去,路上有個照應。注意,有了車,就乘車,不要舍不得車費。”母親轉身對兒媳婦,“少奶奶,你要照顧好少爺。月月,你自己多背一會兒,別讓少爺累著。”

“是。我知道。”繪影答道。

父子、母子、夫妻,三人出了家門。

經過半個多月的來回奔波,孩子的病總算好了。月月正在地上蹣跚學步,一邊呀呀學語。看他那趔趔趄趄、搖搖晃晃走步的樣子,逗得奶奶、少奶奶、胡媽她們一陣哄堂大笑。

一男去縣城尋工回來,一陣陣咳嗽,臉上充滿血色。他回到房間,少奶奶立即照顧他躺下。她轉身到房門口,招呼胡媽:

“胡媽——”

“哎——,少奶奶,怎麼啦?”

“快找奶奶來,少爺他……”此時,一男又一陣咳嗽,而且,越咳越厲害。

胡媽急忙奔出臥室,呼叫:“老太太,大少爺他……”

“大少爺他怎麼啦?”江老太太從樓上下來急忙趕到,險些跌倒,“大少爺他怎麼啦?”

胡媽:“大少爺他咳血了。”

江老太太一陣暈眩,被胡媽立即用力扶住。江老太太慢慢緩過氣來,立即吩咐:“快,快找王大夫!”

“是。”胡媽急忙奔出門去。

江老太太趕緊進入大少爺的臥室,一男仍然不停地咳嗽。老奶奶,少奶奶,都急得不知所措,期盼王大夫快點到來,企盼他帶來起死回生的法術。

王大夫來了。他望、聞、問、切,查看了大少爺的病情,搖了搖頭,顯出無奈的神色:

“我早就說過,大少爺的病體是經不得操勞的。現在晚了,準備後事吧!”

一男此時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繪影伏在丈夫的身上,嚶嚶啜泣。

婆婆退出房去,依然到觀世音菩薩的瓷像前,燃香、敲木魚。她指望觀音菩薩能夠顯靈,拯救她的兒子。

胡媽將王大夫送到門口,交給他一隻紅包。王大夫將紅包退回。

“王大夫,你就收下吧!這是你的出診費。”

王大夫:“人都這樣了,還收什麼出診費噢!請你將它還給老太太。”

一男終於三寸氣斷,繪影哭出聲來。

正廳裏正在打造壽材。一家人裏裏外外,忙得像走馬燈似的。二少爺也回來了。

過了幾天,一切喪事的細節都料理停當,婆婆將兒媳婦招到跟前,依然吹燃她的紙媒,吸著她的水煙。這一次,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她字斟句酌地說:

“少奶奶,不,繪影姑娘,你走吧!”

“媽,您讓我上哪兒去呀?”繪影雖然心理上有些準備,但絕不會想到會被婆婆趕出家門。

“我已經不是你的婆婆了。我兒子死了。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吧!”婆婆心意已決。她要斬釘截鐵地除去這條禍根,否則,將禍及全家。

“我娘家在福州,你叫我孤身一人,又是婦道人家,怎麼回得去呀?”

“還有月月,他可以和你作伴。”

“他可是江家的長孫哪!你也不打算留下嗎?”兒媳婦想以長孫他母親的名分,懇求婆婆挽留。但婆婆心意已定,毫不鬆口。

“你們娘兒倆一塊兒離開這個家,越快越好!”江老太太說完,揮手示意,轉身進入後堂。

繪影舉目四望,逡巡著這個家的四壁,天井、過道、廂房、廳堂,一直望到擋門的屏風……她牽著月月的小手,然後屈身將孩子抱起來,轉過屏風,雙目呆滯地望著前方,一步一步緩緩地移向門口。

胡媽伸手攔住少奶奶,說:

“少奶奶,你等等,讓我進去跟老太太再求一次,興許她已經反悔了。”

少奶奶暫停腳步,屏風內傳出婆婆惡狠狠的聲音:

“讓他們走!走得遠遠的。我不想讓江家的人一個個地死去!”

胡媽急急趕到少奶奶身邊,幫少奶奶抱起月月,送出一段路程。

胡媽和繪影分手,返回。

繪影佇立曠野,仰望蒼穹,天哪!你將把我指向何方;看看足下,地呀!你要帶我奔去哪裏?

小月月和母親向著福州方向流浪。為了救出入獄的父親,他們已經阮囊羞澀、山窮水盡了。饑一頓、飽一頓。母親為了讓孩子吃飽,自己卻餓昏路旁。一支部隊路過,救起母子。母子跟隨部隊,並與副官結婚。還收養了一個小妹妹,一家人度過了幾年快樂時光。

1949年,部隊南下,路過福州。他們見到了病危的外婆,給她老人家料理了喪事。部隊又去廈門,母子仨留在福州,後與繼父失去聯係。母親為了養活兒子,賣了女兒。苦撐苦熬不到兩年,終於病逝。

沈繪影領著兒子小月月,肩上挎著不大的包袱。在與胡媽依依不舍地分手之後,仍然佇立原地許久,四處張望,然後不知南北去向地信步走去。

往哪裏去,她不知道。

要回娘家,還遠隔千山萬水。幾千裏的路程,不是一個懦弱的婦女,和一個童稚小兒所能達到的。即使有足夠的盤纏,一路坐車乘舟,按當時的交通狀況,至少也要三五個月。何況,江家剛剛經曆了一場又一場的劫難,繪影所能得到的值錢東西又有幾何?假如一路買了吃,至多七天,一個星期,也就阮囊羞澀了。

前景茫茫,茫茫前景。

繪影為了讓孩子多支撐幾天,她隻好省,盡量省。她幾乎每天隻喝一些湯。半個多月過去了,她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個地界,就在一個鄉鎮、接近縣城的地方,她終於昏倒在路旁。

月月伏在媽媽的身上,嚎啕大哭:

“媽媽,媽媽——,你醒醒啊——”

孩子的哭聲,使丁圍的民眾紛紛聚攏過來。人們交頭接耳,嘰嘰喳喳,什麼樣的議論都有。

這時候,一支隊伍正好路過。

走在前頭的,是師長馬誌剛和副官鄭射發的吉普車。

耿師長讓司機將車停靠路旁,吩咐副官前去打聽情況。

馬:“鄭副官,你去打聽打聽,出了什麼事,圍了一群人?”

鄭副官開門下車,到人群旁打聽,一會兒即回到車前,向師長稟報:

“師長,是一個女人昏倒在路旁,身邊還趴著一個不足三歲的小男孩,哭得厲害。”

師長:“先別上車,去把她們領過來。”

“是。”鄭副官返身,將滿麵憔悴、一頭亂發的婦女和孩子,領到師長麵前。

師長下車,撫摸孩子的頭,關切地問:

“嫂子,你這是怎麼啦?孤身一人,領著個孩子,要上哪兒去呀?”

繪影:“我本是福州人,嫁到浙江來,丈夫剛剛去世,我隻好回娘家去。”

“等等,看你也是個落難之人,三言兩語,一時也說不清楚。你既是餓昏了,咱們先找個吃飯的去處,邊吃邊聊。行嗎?”

“多謝長官。”繪影叩拜道謝。

“那就這樣吧!上車。”師長轉身交代副官,“鄭副官,你先去安排隊伍回營房去,再留下來陪客。”

“好。”

“去吧!”

鄭副官跑步到隊伍前,向隊伍作了交代,迅速回到吉普車旁,開門上車。車子啟動,緩緩駛向就近的飯店,停下。鄭副官先開門下車,又打開車前門,讓師長下車,再回頭招呼繪影母子。他先抱出孩子,待繪影下了車,把門關上。一行人步入飯店,僅留司機在車旁。

鄭副官一行人來到僻靜、臨窗的桌前,招呼大家一一坐下,然後呼喚店小二:

“小二,給這位大嫂和孩子來兩碗肉絲麵,多加些葷料,要大碗的,越快越好。”

小二:“好嘞!肉絲麵兩大碗,多加料——”

耿師長:“嫂子,接著說吧!婆家呢,婆家不讓住嗎?”

鄭副官望著未言先泣的繪影,又招呼小二:

“小二——”

小二來到桌前,問:“長官,有什麼事情盡管吩咐。”

“給這位嫂子和孩子弄一條幹淨的毛巾和一盆洗臉水來。要溫水。”

“好。”小二飛快進了後屋,端出一木麵盆的洗臉水,放在桌邊,取下搭在肩上的幹毛巾,“夫人,請。”

“忙你的去吧!”鄭副官說。

繪影取過毛巾,先給孩子洗了把臉,再給自己洗手臉,順手理了理頭發,抽下夾子重新夾好。

耿師長:“接著說吧!”

繪影:“婆婆嫌我尅死了丈夫,不讓我們娘兒倆留下。”

師長:“什麼話?我們隊伍一場戰鬥打下來,還不知道要死去多少人,難道這些人都是被我這個師長尅死的嗎?”

繪影:“你們是官場上的人,咱婦道人家哪能相比?”

師長:“再接著說,娘家還有什麼人?”

繪影:我母親生了兩男一女。我大哥早年和父親一起飄洋過海,到南洋檳城定了居。父親後來客死他鄉。一個弟弟,從小過繼給沈姓本家老七做兒子。母親重男輕女,還是父親在家鄉的時候,讓我讀了幾年私塾,識得幾個字。父親出海後,我守在母親身邊,一直到二十六歲還未出嫁……

繪影將自己的身世簡略地作了介紹。說著說著,已經淚流滿腮。最後說到婆婆,怕她尅死家裏更多的人,將她們母子逐出家門。

師長:“那你打算怎麼辦?”

繪影:“回娘家。”

師長:“就憑你們母子倆?”

繪影:“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辦法呢?”

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嗨,苦命的人哪!”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思索怎樣幫助這倆母子。

小二:“肉絲麵來啦!”他從托盤上取下肉絲麵,放在母子倆的麵前。

師長:“來,先吃麵。吃飽了再商議。”

孩子確實餓極了,他操起筷子就將麵條往嘴裏劃拉,燙得他哇哇大叫。

鄭副官立即招呼小二:“小二,給弄隻空碗來。”

小二很快將空碗送到,繪影撥出一些麵條在空碗裏,一邊吹風,一邊用筷子挑動,使撥出的麵條盡快冷卻,然後推給孩子。孩子狼吞虎咽一陣子,終於吃飽了。繪影看著孩子吃飽了,自己才開始吃。

師長問孩子:“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月月。”

繪影補充道:“正名叫立凱,小名叫月月。奶奶希望他長大能榮宗耀祖,發光發亮。”

鄭副官:“月月,到叔叔這兒來。”他伸出雙手,意欲抱孩子,孩子躲閃。母親推月月:

“去吧!叔叔疼你呢。”

月月怯怯地走到鄭副官的跟前,鄭副官抱起月月,到店門外來回轉轉。師長繼續和繪影對話。

師長:“嫂子,吃,繼續吃,別浪費了。咱們邊吃邊聊。”

繪影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好人。她一邊吃,一邊落淚,淚水滴入麵碗裏,和著麵條喝下去。這也是她一個多月來嚐到的最可口的一頓美餐。她吃得可心,吃得溫暖,吃得感激。繪影深情地望著師長那張微胖、和善的笑臉,心裏感到踏實。

師長:“後來呢?”

繪影:“我帶著月月,一路拋頭露麵,又不敢向人乞討。路人多帶著猜疑的眼光看我,還有些人不懷好意,因此乞討得很少。我將討來的飯菜盡量給孩子吃,孩子吃飽了就不會吵鬧。我自己是飽一餐,饑兩餐地度日子,剛走到這裏,就餓昏過去了。”

師長:“嗨!紅顏薄命哪!”

鄭副官抱著孩子剛轉回來,接上話茬:“自古紅顏多薄命。”

師長:“嫂子,這一路上溝溝坎坎,你一個女人家,要走到幾時呢?要是我們給你幾塊銀元作盤纏,你也不一定就到得了福州娘家呀!”

繪影:“聽天由命吧!能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吧!”

師長;“我們軍人居無定所,若是你們母子跟了我們,吃住是不用愁了,行軍走路可不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