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影:“這樣就很好了。哪敢麻煩你們哪?”
師長:“不如這樣,鄭副官跟隨我戎馬倥傯十幾年,把婚事給耽誤了。至今三十多歲還未成婚。你要是不嫌棄,就跟他過日子吧!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說不定走著走著,什麼時候就到了福州。”
鄭副官:“師長這不是強人所難嗎?嫂子正在危難之際,咱可不能做在人家傷口上撒鹽的事兒。”
師長:“怎麼,我是好心成全你們,你倒說我的不是?”
鄭副官;“願意不願意,得問大嫂自己。師長怎麼可以越俎代庖呢?”
師長誠懇地:“我說嫂子,你就讓我給你們做一回紅娘、月老吧!我這個弟兄可是知書達禮的人,是我的一隻膀臂。我既看重他,也必看重你:吃虧的事,既不會落在他的身上,也不會落在你的身上。你就拿定主意吧!”
鄭副官:“團長全都說了。我也是一個直性子的人。願意不願意,這事咱不著急,從長計議。不如這樣,師長太太常跟我提起,要找個女伴……”
師長忽然醒悟地:“對了,對了,這件事我怎麼一時記不起來呢?嫂子,要不你母子先到我們部隊住下?”
繪影:“既是師長、鄭副官看得起我們,我就先謝謝了。”
師長:“好!叫小二結帳。鄭副官,我們上車,回營地。”
一轉眼,幾年過去了。月月已經六歲了。娘兒倆和南下的士兵,同在一隻運兵的悶罐車廂裏。月月偎依在母親的懷裏。
軍列在午夜前進入杭州站,緩緩停下。
有人拖開沉甸甸的鐵門。鄭副官跳下車,借著車站微弱的燈光,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十一時三十五分
鄭副官疾步走向車站,不久就折回來,仍舊站在車廂鐵門底下的軌道旁,隨時準備上車關門。
傳令兵從靠近車頭的一節客車車廂上跳下來,跑步到鄭副官跟前,立正報告:
“報告鄭副官,師長問為什麼中途停車?”
鄭副官:“告訴師長,這是臨時停車。南方有一列客車來此交會,待客車進站後,立即就開走。”
“是。”傳令兵再次立正,行軍禮,向後轉,朝原來方向跑去。
列車的隆隆聲由遠至近,車頭的輪廓漸漸明晰起來。氣笛一聲長鳴,夾著濃濃的水蒸氣,減速,緩緩進站。
鄭副官迅速上車,有人關上鐵門。軍列啟動,逐漸加速,向南方駛去。
天色微明。
監房似的小方窗,由灰轉藍,漸漸明亮,從窗外透進一縷清晰的陽光。月月吵著,要母親抱他起來,去探望窗外的春光。
這時候已是春末夏初時節,遠山近田,阡陌之間,已有三三兩兩的農夫下田,中耕薅草。
這一帶是丘陵中山水相間的小平原。青山綠水之間,列車像一支利劍,順著田野,切腹而過。它一會兒隱入山崖,一會兒又出現在溪邊。
近午時分,列車停下。這裏並沒有車站。單行的軌道,被高高的路壩墊起,兩邊是被鐵道隔開的同一個村莊。
列車上所有的大門都被打開了,下車的人流,就像急腹的病人一樣,上吐下瀉。士兵們散落在鐵道兩旁的護坡上。一會兒,空蕩蕩的車廂被火車頭拖走了。去哪裏,不知道。
號手吹起集合號。
一千多名士兵很快向鄭副官站立的位置聚集,列成二人一排的長蛇陣。
師長騎著高頭大馬,來到隊伍前;鄭副官也躍身上馬。兩匹戰馬並駕齊驅,領著綿長的隊伍,順著蜿蜒曲折的土路,向不遠處的村莊行進。
這是一個很理想的屯兵之處。一座大廟和一座宗族祠堂,成丁字形相交,坐落在鐵路北邊的空曠處。準確地說,這兩座建築物,不是成丁字形交接,而是成廠字形交接。廠字的兩筆,是大廟和祠堂。大廟坐北朝南,隔著“演兵場”,麵對鐵路,祠堂的西牆,自然成了“演兵場”的東圍牆,其又寬又長的牆麵,是塗寫宣傳標語的廣告欄。標語欄隔著“演兵場”的對麵,是密集的民房。剛才我們所說的“演兵場”,本是民間祭祀等大型宗教或家族活動的場所,現在正好作了部隊的演兵場。以每天操練時,一二千人隻占它小小的一角來估算,這個廣場,即使容納五六千人,也還是綽綽有餘。看來,軍部選定此處駐兵,真是神來之筆。
軍官和家屬都安頓下來了。士兵們也已安頓妥當。他們大部分住在大廟底層的廻廊或廂房,一部分住在後院和民房。一色的打地鋪,鋪墊上隔年的幹稻草。這是從農民那裏征集來的。
麵向廣場,師長的辦公室和居室,設在大廟二層右側廻廊的廂房裏。鄭副官則帶著家眷——就是繪影母子,住在緊靠大廟右側的民房裏。民房的左邊門,正好與大廟右邊的邊門,隔著窄窄的巷道相通。進了大廟邊門,向左拐,登上扶梯,可直接到二樓師長的住處。
鄭副官房東家的門口,是一片曬穀場。穿過曬穀場,下三級台階,是村裏橫向的過道。跨過過道,就能進入祠堂的正門。
這一天,天氣格外晴朗。早操過後,大約九、十點鍾光景,師長讓傳令兵把鄭副官召來他的住處,兩人品茶言談。
師長:“鄭老弟,怎麼不把弟妹和月月帶來?”
鄭副官:“師長找我相商軍務,就不必帶家眷了吧!”
師長:“咳,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今天正要找你商量軍官子女上學的事呢!”他轉身呼喚傳令兵,“小江——”
“到!”傳令兵小江急速趕到。
師長:“小江,你去把鄭太太和鄭少爺請來。”
“是。”
傳令兵小江出去不久,鄭太太帶著月月進來了。這個鄭太太,就是沈繪影。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在師長與夫人的撮合下,日久生情,鄭副官和繪影終於成了夫妻。
師長:“鄭太太,今天我讓夫人準備了幾樣小菜,請你們夫婦來小聚,順便商量安排月月上學的事。你不會介意吧?”
鄭太太:“師長是我們母子的救命恩人,我們還無以報答呢!怎麼說介意不介意呢?”
師長微微點頭,笑著說:“來來,坐下,先坐下再說。”
鄭太太坐下,把孩子攬在身邊。
師長:“我兄弟鄭副官沒欺負你吧?”
鄭太太:“他不會。”
師長:“不會就好。諒他也不敢。他要是敢欺負你,你就來找我,我一定給你出氣。”
繪影回眸夫君,會意地一笑:“謝謝師長。”
師長夫人手持托盤,端來四樣小菜,擱在圓桌中央。繪影立即起身,把月月送到鄭副官身邊:
“月月,你跟著爸爸,媽媽去給夫人作幫手。”
夫人:“不用啦,不用啦!我那點小事,一會兒就好了。”
師長:“讓夫人忙去吧!鄭太太留下來,我還有話要說。”
繪影:“師長有什麼吩咐?”
師長:“什麼師長不師長的,我跟鄭老弟是磕頭拜把兄弟,是出生入死的莫逆之交。今後你就叫我大哥,我叫你弟妹。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看行不行?”
繪影:“師長這麼看重我們,哪有不行的道理。謝謝大哥。”
師長:“這就對了。還有月月,我就認他作幹兒子了。你看我那隻不會下蛋的老母雞,跟了我二十來年,也沒生下一男半女的。來,月月,你願意不願意作我的幹兒子?”
繪影推推小兒:“去,月月,快去拜見幹爹。”
月月靦腆地走近師長身邊,甜甜的叫了一聲:“幹爹!”
“哎——”師長高興極了,拉著月月的小手,將他抱在懷裏,讓月月坐在他肥厚的膝蓋上,“來,親親幹爹。”
月月親了幹爹的左麵頰,又親了右麵頰。師長滿足得開懷大笑。
夫人提了菜和酒進來,問:“我說誌剛,是不是拾到金元寶啦,這麼開心?”
師長:“比金元寶還寶貝哪!弟妹,你說是不是啊?”
鄭太太笑不露齒,默默不語。夫人轉身問鄭太太:
“鄭太太,你說,誌剛今天拾到什麼寶貝啦?”
繪影:“夫人還是問師長大哥吧!”
夫人:“誌剛,你快說呀!”
師長:“我今天是拾了個大寶貝。我先認鄭太太作弟妹,又收月月作幹兒子。我幹兒子親了我的左麵頰,又親了我的右麵頰。你說開心不開心呀?你摸摸,還熱乎著哪!”
夫人:“是嗎?哎呀幹兒子,快過來,給幹媽的麵頰也親一親。”
繪影:“月月,去,去親親幹媽,要響亮一點。”
月月跑到夫人身邊,伸出雙臂,勾住夫人彎腰低下來的脖子,狠狠地親了夫人的左麵頰,又親了右麵頰,發出叭叭的響聲。
師長:“好啊!月月。你這個幹兒子。剛才你親幹爹,隻是輕輕的,怎麼親你幹媽,就叭叭地響呢?”
夫人:“來,幹兒子,別理他。讓幹媽也親親你。”夫人親了月月的雙頰,開心地說,“幹媽和幹爹就是不一樣,緣分好唄。對吧?”
月月點點頭。
滿屋子彌漫著歡聲笑語。
師長:“鄭副官,待會兒你到財務那裏支取三百塊大洋,送到鐵路南的堰城國立小學去。關心教育,人人有責嘛!就說這是我們部隊的一點心意。然後,把我們部隊軍官所隨帶的子女插班入學的事,和他們商議商議。”
鄭副官:“好。我這就去辦。”
師長:“著什麼急呢?吃了飯再去吧!”
鄭副官:“也行。”
師長拉過一把椅子,對月月說:
“來,幹兒子,坐在這裏。記住了,以後再上幹爹家吃飯,幹爹旁邊的椅子,就是你的位置。記住了?”
月月:“記住了。”
下午,鄭副官到鐵路南的堰城國立小學,辦理了軍官子女入學手續。
月月在鐵路南上了小學一年級。
二年級時,學校為了保障鐵路以北學生的安全,在祠堂設立了分校。從此,我們可以就地上學了。而我上學最近,因為祠堂就在我家對麵,隔著門前的曬穀坪就是。
一個盛夏的夜晚,下了一整夜的雷陣雨,嚇得月月直往母親的懷裏鑽。第二天天明,小雨仍淅淅瀝瀝沒有停歇的意思。早餐過後,趁著雨間短暫的間歇,許多人都跑到高高的鐵路路壩上,去看昨晚轟然倒塌的神廟。有的人還下了南坡,直接到破廟裏去。月月也掙脫母親牽拉的手,鑽進破廟,隻見昨日還香火鼎盛的泥胎,今天已然是缺胳膊斷腿,橫七豎八歪歪斜斜地傾倒在木梁下,還有滾落在地的、麵目猙獰的神頭鬼臉,混跡在一片破碎的瓦礫之中。月月不明白,過去人們企盼保佑合家平安的神偶,怎麼經不住一夜之間雷雨的侵襲呢?
上學的時間到了。月月回家,背起書包,上學去了。
這一節是算術課。樊老師一進教室,登上講台,放下教案,將作業本交給正副級長去分發。在樊老師的手邊,還留下五六個作業本。她開始按著作業本上的名字點名。
“鄭立凱。”
“有。”
“上來。”
鄭立凱就是我,月月。我戰戰兢兢地登上離地二十多厘米高的微型舞台,來到樊老師的跟前。老師取出我的作業本,翻開打叉的地方,指著問我:
“你一向功課都不會錯的。今天怎麼啦,一口氣錯了三道題?”
我看了看自己的作業本,真的錯了。錯得我無地自容。我低著頭,呆呆地立在那裏。
樊老師:“把手伸出來!”她舉起戒尺(按照慣例,錯一道題打一下),一隻手抓住我伸出的手,將手心翻上來,我一緊張,手往回縮了縮,又被她的大手拉直了。她說:
“讓你長長記性!”
我正感到頭皮發麻,牙根緊咬,樊老師高高舉起的手已經放下了。怎麼,打完了?我想,興許還沒打吧?怎麼像被蚊子叮了似的,沒有疼痛的感覺呀!噢,對了。老師說,要讓我長長記性,這是她最主要的目的。至於打輕打重,隻是一種形式。這就是樊老師,有著慈母一般心腸的樊老師。
樊老師是我一年級的級任老師。有一回,同學們打架,把我撞倒了,鼻血直流。樊老師立即將我領到她自己的寢室,用消毒棉花沾了冷開水,給我止血,還讓我躺在她那張鋪著潔白床單的小床上休息。放學回家,媽媽看見我鼻孔裏塞著帶血絲的棉花,不問青紅皂白,抓住我就打。打了一陣子,才聽我講樊老師怎樣幫助我的事。第二天,媽媽從農民家買了一籃子雞蛋,讓我領著去學校,送給樊老師。
下課了。幾個同學擁進草簾搭蓋的臨時小便所。一個同學問我:
“鄭立凱,打得疼不疼?”
我沒有回答,也不好回答。這是我和樊老師之間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那個同學主動接近我,說:
“鄭立凱,我有個經驗,用沾濕的肥皂預先厚厚地塗抹在手掌上,挨了打也不覺得疼。不信你以後可以試試。”
還有以後嗎?我要永遠記住這次貪玩的教訓。
那一天,我約了幾位同學,到磕巴的外婆家去,玩上山打土匪的遊戲。我從爸爸的抽屜裏偷出幾麵布製的符號,分別寫上各位同學的名字,給自己也寫上一麵。又從媽媽的針線笸籮裏找紅布、藍布,縫了一麵青天白日旗。那一天,爸爸和媽媽一起外出應酬。我從從容容地辦完這些事,找了一根短竹竿,到外麵碰頭的地方,撐起旗幟,一隊小戰士雄赳赳、氣昂昂地,在磕巴帶領下,向山區進發。那一天我們玩得痛快極了。中午由磕巴外婆管飯。一直到天色很晚才回到家。
當我剛剛踏進家門,迎接我的自然是一陣毒打。在房東阿姆及同屋鄰居的勸解下,總算少挨了幾多杖打。但老師留給我的作業顯然馬虎了,終於有了樊老師的戒尺教訓。
媽媽手中的竹枝被同屋鄰居大嬸奪下了。媽媽仍不依不饒地阿斥我:
“回房去。回房去關起門來再揍你。”
嚇得我躲在大嬸的背後不敢見媽媽。大嬸把我拉到她的麵前,蹲下身子,用手掌擦拭我的眼淚,安慰我,說:
“月月,別害怕。聽媽媽的話,快回房去吧!興許她有事找你呢。她都找你一下午了。”
我悻悻地走近房門,跨過一尺多高的木門檻,媽媽立即將門閂上,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抱在懷裏。心疼地、帶著微溫的淚水,滴在我的麵頰上。我抬起頭,望著媽媽那張淚水模糊的臉,心裏懊悔極了。我抱著媽媽的脖子,說:
“媽媽,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嗯。”媽媽從麵盆架上取下毛巾,在預先備好水的麵盆裏,沾水擰了一把,給我擦了把臉,然後擁抱著我,說,“部隊又要開拔啦,說不定很快就能見到外婆啦。你想外婆嗎?”
“媽,外婆生得什麼樣子,她和你一樣好看嗎?”
“死孩子,怎麼拿媽媽尋開心呢?”
“不是尋開心,媽媽真的很好看。”
“誰說的?”
“人家都這麼說。”
“是那個傳令兵小江嗎?”
“他也說過。他還說,他要是當了官,娶老婆也要娶媽媽這麼好看的。”
“這小子!你要是遇上他,就說爸爸要整他。”
“媽,你怎麼這麼認真呢?他可是說著玩的。他對我可好了,老愛抱著我,少爺,少爺地喊著,帶我去玩呢!”
“媽也是說著玩兒的。你放心,媽傷害不了你的大朋友的。”
“謝謝媽媽!”
爸爸和媽媽要去堰城縣,這回領著我同行。到了縣城,經過一家門口張掛“文房四寶”幌子的店鋪時,老板從櫃台裏急匆匆趕出來:
“哎喲,這位不是鄭副官嗎?”他伸出雙手,緊緊握住爸爸的手,激動地說,“這位是您的太太,還有小少爺吧?”
爸爸一愣:“您是——”
“噢,您忘啦?孩子注冊的時候,我們見過麵的。”
“記起來,記起來了。您是程老板。”
“正是,正是在下。家長們都在誇國軍哪!前線打仗是好樣的,資助教育也不含糊。真是愛民如子哪!”
“哪裏,哪裏。這都是我們責無旁貸的。我們軍官的子女也在那裏上學嘛!”
程老板拉著我的手,進了櫃台,取出筆墨紙硯,將蘸好墨水的毛筆交給我,說:
“來,小少爺,寫寫你的名字。”
我抬頭仰望爸爸、媽媽,他們鼓勵我:
“寫吧!”
我接過毛筆,在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上自己的名字:
“鄭立凱。”
“好,好,寫得真好!小小年紀,能寫出這麼清秀的字來,將來一定不同凡響,不同凡響。”
程老板從櫥窗裏取出五本十六開的小楷寫字本,還有湖州筆、徽墨和硯台,用包裝紙打包結繩,遞到母親手裏:
“這是我送給少爺的禮物,預祝少爺早日成材,為國效力。”
“快謝謝程老板伯伯。”母親說。
“謝謝程老板伯伯。”
“真乖!”程老板輕輕撫摸我的頭,“不用謝,不用謝。用完了告訴爸爸,再來我這裏取。”
爸爸和媽媽跟程老板客氣禮讓了一番,分手道別。以後隊伍開拔,我們和程老板沒有再見麵。
從堰城縣回營地,媽媽把我叫到跟前,要我給外婆寫一封信。她說:
“爸爸、媽媽給外婆寫了信。你都上二年級了,想不想跟外婆說幾句話?”
“想。”
“那好。你也給外婆寫幾句吧!媽媽把你的信一起裝進信封,寄到福州去。”
“媽,外婆看到我寫的信,一定會很高興吧?”
“那是當然了。”媽媽站起身來,把椅子讓給我,說,“好了,不打擾你了,快寫信吧!寫完讓媽媽看看,給你改一改。”
媽媽拿出她的針線笸籮,坐到床沿去,開始給我納鞋底、做布鞋。媽媽真是想家了,她哼起家鄉的閩劇小調,臉上像是綻開的桃花,好看極了。難怪爸爸那麼疼她,從來沒見過他們倆紅過臉、吵過架。
我坐在桌子前,開始寫信:
親愛的外婆:
您好嗎?
我叫立凱,小名月月,是您的外孫。我已經上二年級了。聽爸爸、媽媽說,我們部隊很快就要去福州了。到了福州,我們一定去看您。您要多多保重身體,等我們回來。
祝您
健康長壽!
您的外孫
鄭立凱
敬上
中華民國三十七年五月日
信中有幾個字我不會寫,如外孫的“孫”字,長壽的“壽”字,以前都是繁體的,筆劃很多,問了媽媽後,才寫上的。
不久,部隊一路南下。我的小學二年級下學期,是在福建的浦城縣國立小學上的,但沒等期末考試,就又搬家了。
那一年快過年的時候,有個阿姨給我們家送來一竹籃子的禮品。媽媽把它掛在樓板橫梁的釘子上。我望著搖晃未定的竹籃子,猜測裏麵裝著什麼好吃的東西,就問媽媽:
“媽媽,竹籃子裏的東西好吃嗎?”
媽媽並不作聲,急忙進入臥室,抽出一張草紙,折成對半,對著我的嘴,使勁一擦,說:
“小孩子不要多嘴!”
我不敢再問了。後來我才知道,那裏麵裝的,是我和小妹的“定親”禮品,就是花布、紅布、剪刀、尺子之類,也有一些即食的糕點,後來自然是給我吃了,但當時不但不能吃,還不能說。
過了幾天,那位阿姨就領來了一個四歲的小女孩,說是怕我寂寞,給我作妹妹的。
三年級上學期,我們全家到了福州。
還在浦城的時候,我們換了兩個住處,後來的住處,是一家二層的木板房。我們住在樓上。由於所處的地勢高,我們打開房間的邊窗,極目遠望,可以看見遠處山上的點點火光,到了夜色深沉的時候,火光更加明亮。我問媽媽,那是什麼火。媽媽告訴我,那是燒炭師傅在山上,點燃炭窯裏的木柴,木柴燃燒發出的光。光在黑暗中特別明亮,其實白天也亮著,隻是被強烈的陽光壓住了。
媽媽打開邊窗,注目遠望,也許正向著福州的方向。她正在想外婆吧?我讓媽媽抱起我,探頭窗外,許多房子的屋頂都在我們的腳下。我問媽媽:
“燒炭師傅一定很辛苦吧?”
“你說呢?”
“我想他們一定很辛苦。他們要先砍伐,將大樹鋸成一段一段的,然後將它們破開,再豎立在窯洞裏,封上口,點燃火,好幾天後,火熄滅了,要從窯頂注水降溫,再然後,打開窯門,取出木炭,將它們裝簍運往商店,最後賣給我們。我們隻要花點錢就買到了,多方便啊!”
“兒啊,你長進了。師傅燒炭的整個過程,你都記下了。”
我們的隊伍一路經過建陽、建甌、南平……,也許是從福鼎或寧德,經水路到達福州的。大約是在1949年四、五月份,我們的船隊從福州的下杭路小橋碼頭登岸,一路徑直到水部瓊東路(就是出溫泉的地方),早有打前站的為部隊預備了住處。
爸爸將我們帶到瓊東路一家醬鯕店的斜對麵,向一家富裕戶租了一間房。這間房是從大門進去、屏風右邊的廂房,大約有二十平方米,作為臥室十分寬敞。房裏打一張床,牆角擺上桌子和皮箱,空處放一張小圓桌,一家四口人,就在這裏用膳。媽媽在屏風拐彎處,安放一張小桌子,放上煤油爐,算是我們的廚房。
我們一家人安頓好以後,爸爸、媽媽帶著我和妹妹,去看望外婆。
外婆住在我堂姑(人稱八姑)的家裏。外婆雖然生了二男一女,一個去南洋,一個送人,一個遠嫁浙江。我們幾經丁折,才回到福州,也未能盡一點孝心,所以,隻有堂姑(就是外婆的侄女兒),才能收留她。
我們看到外婆的時候,她已經臥病在床,上氣不接下氣了。她那張瘦得變了形的臉,讓你看了不敢接近。爸爸將我拉到外婆的床邊,媽媽抱著妹妹,對外婆說:
“媽,這就是你的外孫和外孫女。”接著推推我,“月月,叫外婆。”
我一邊扯著媽媽的衣襟,盡可能地遠離外婆,怯生生地叫了聲:“外婆。”
在我的想象中,外婆的相貌,一定不是這樣的。望著她那張瘦骨嶙峋的臉,我實在不敢靠近她。媽媽一次一次地推我,讓外婆勉強伸出來的枯幹的小手,拉著我的手。外婆吃力地囁嚅著,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
“月月,你回,來啦!我看到,你的,信啦!你真,乖……”她一口一口地喘著粗氣。爸爸、媽媽和眾人都不讓她再說話。她收回了手,爸爸將被角給她掖上。媽媽搖了搖懷抱裏的妹妹,讓她叫外婆,妹妹竟哇哇地哭了起來。
我們在八姑家吃的午飯。八姑給了我們一副小巧玲瓏的象牙筷子,說是外婆送給我們的,是南洋大舅父寄回來的。
媽媽又領我去南台,看望二舅父、二舅媽。二舅媽一生生育了四男一女,夭折兩個,隻剩下二男一女。媽媽不知怎麼說她,她耿耿於懷,說:
“都說我生孩子象拉屎一樣容易。她倒好,一輩子隻生一個,比我強到哪裏去?”
從二舅媽家回來沒幾天,我們就去給外婆奔喪。在料理喪事的日子裏,與二舅父、二舅媽再次見麵。
一個晴朗的日子,爸爸領我們去南門兜,看望幹爹、幹媽。那一天陽光明媚,大人們的心情都很好。從南門兜西北角的一條巷子進去不遠,就是幹爹、幹媽的新家。他們在苦竹打造的桌椅板凳上喝酒。在炎熱的夏天,冰冰涼涼的苦竹椅子,坐上去十分清爽。後來我們再沒有機會去看望他們。到福州後就僅此一次。
接下來的日子裏,爸爸都很晚回家,似乎公務很忙。有一天,爸爸破例在上午九點多回來。他關上房間所有的房門,撬開木地板,取出一隻油布包裹,打開,裏麵是一些長槍子彈。他坐在矮凳上,以高方凳作工作台,將長槍子彈改成短槍子彈。他將改過的子彈裝進手槍裏,摳動子彈圈,轉了幾轉,還算滿意,把槍插入腰間的槍套。媽媽坐在一旁,臉色陰沉著。她似乎已經從爸爸過分嚴肅和緊張的表情中,覺察出不詳之兆來了。爸爸出去了,沒有回來吃午飯。那一夜他很晚回來。他回來時我早已睡著了,妹妹就更不用說了。我半夜醒來,爸爸和媽媽正在悄悄地說話,想必他們已經說了很久很久。媽媽發現我醒了,停止了說話,讓我起來小便。我小便完了上床,假裝睡著了。他們又開始說話。天蒙蒙亮時,爸爸就出去了,從此沒有再回來。
這一段時間我沒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