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學習(1 / 3)

果然真有此事,丙班的同學沒騙我。

從傳達室出來,登上一級級的台階,在兩旁豔紅的夾竹桃的歡迎下,我腳步輕快地穿過辦公樓前的甬道,踏下幾級台階,就到了紅磚樓的第一間教室。那就是我們初二甲班地教室。

我剛走進教室不久,就響起了電鈴聲。擴音器播放即時音樂,並不斷插播開會通知:

“同學們,全體到大操場集合。各班請按指定地點站好。隊伍集合好的,可以就地坐下。”

丙班的同學怎麼會認識我呢?我心裏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忽然,一個靈光閃入腦際:會不會是我的那一篇刊登在黑板報上的作文呢?一定是,肯定是!

那是這學期開學時的事情:

那天晚上,學生會組織放映兩部影片。什麼片名已記不清了,好象是《列寧在1918》吧!問題是學生會的準備工作沒做好。本來準備晚上七點半開始放映,可是機器老出故障。敲敲打打,咿咿呀呀,宣布“開始”至少五、六次,以至後來擴音器裏再次出聲,卻引得同學們一片唏噓。人們吸取“狼來了”的教訓,真狼來了也不在乎。電影雖然隻放一片,時間也拖延接近午夜。我回家入睡還不到三個小時,就被舅母揪著耳朵拖起來,到菜園去挑水澆菜。在開學後的第一篇作文裏,我借機發了一通怨氣。想不到那篇作文,卻被語文老師推薦給學生會,上了黑板報。

那一天語文課,同學們的作文都發下來了,唯獨我的一本沒發。放學時,幾個同學結伴走到黑板報前,有個同學首先發現,黑板上正在抄寫我的這篇作文。他立即大聲嚷嚷起來,引來一群同學圍觀。這其中應該也有那位丙班同學。

鈴蘭姐姐立即向學生會同學建議:

“這篇作文是江立凱寫的,哪,作者就在這,就讓他自己抄吧!”

抄黑板報的同學回轉身,望著我,好象在問:“你會寫粉筆字嗎?”同班的同學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你放心吧!他的粉筆字寫得可好了。”“他在小學時候,就會寫黑板報了。”……抄黑板報的同學突然拿起黑板擦,三下五除二,將已經抄好的一段文字全部擦掉。我急忙阻止,已經來不及了。他將我的作文本和粉筆一並交給我,然後退後兩三步,靜觀我用流暢的仿宋體在黑板上書寫。他看著我抄了一兩段,就提前告辭了。我一直寫到最後,幾乎全校的同學都回家了,才回家。

閉學式大會終於開始了。

我們初二甲班席地而坐的地方,臨近黑板報。隻要從左側穿過五、六個同學,再登上幾級台階,就到了黑板報前。講台由三、四張課桌拚成,擺在辦公樓通往下操場的雨蓋走廊的起始處。除了有雨蓋遮蔭外,還有大樟樹濃密的樹冠遮擋陽光。

會議由高展校長講話,多是一些勉勵和祝願。接著由嶽智辰副校長介紹“中共中央的來信”。嶽智辰副校長就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處代表毛主席他老人家,給一個普通中學生來信的時代意義和曆史意義,發表了即席講話。全場響起極其熱烈的掌聲。

隨後,嶽副校長讓我上台領回信件。這時,全校一千八百多學生的目光,都向我這邊投射過來。我的臉早已紅了,心裏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身子意欲站起來,卻又坐下來。左右的同學推搡我,催促我。我回頭看看鈴蘭姐姐,似乎在向她請示。她用讚許和鼓勵的目光逼視我。我終於鼓起勇氣站起來,急匆匆、目不斜視地小跑到講台前,立正,向各位校長和老師行了一個少先隊隊禮。雙手從嶽副校長手中接過信件,再將信件遞在左手,舉起右手,再次行禮,回轉身,向全體同學敬禮。然後低著頭、躬著身,依舊是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位置,盤膝坐地,心裏依然撲撲撲地跳個不停。

班上的同學傳遞著信件,最後又傳回我的手裏。有人建議,把來信和毛主席照片先貼在教室的學習園地上,保留一個星期,讓大家共享。一個星期後,再由我收回,我同意了。

來信是用極薄的半透明的打字紙,當中夾著藍色複寫紙,多頁打印的。寄給我的是其中的一份。內容如下:

江立凱同學:

你給毛主席的來信,我們收到了。謝謝!

希望你努力學習、鍛煉身體,將來為建設祖國和保衛祖國貢獻一分力量。

隨信附上毛主席四寸照片一張,以資留念。

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處辦公室(蓋章)

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二日

當全校同學都在給前線解放軍叔叔寫慰問信的時候,我這樣想:為什麼不給毛主席寫信呢?沒有他老人家,能有中國革命的勝利嗎?沒有他老人家,能有人民的幸福生活嗎?沒有他老人家,我能在學校免費上學嗎……

那時候,我們家為了節省開支,不點電燈。而且,隻在起早或晚飯時,點一會兒煤油燈。想看書,隻好站在家門口,就著高高掛在電杆上的路燈,借用昏黃的燈光。

鈴蘭姐姐了解我家的情況後,與我舅父、舅母商量,讓我每天晚飯後,去她家裏做作業。就是那天晚上,姐姐問我慰問信寫了沒有,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她。

鈴蘭姐姐立即鼓勵我,說:

“好,你這個想法很好!我支持你。這封信就由你來寫,我們一起來修改。郵票信封由我負責。”

對於一個沒有父母、寄養在舅父母家裏,平時連一分零花錢都沒有的孩子,有人出錢買郵票,何樂而不為呢?我頓時來了精神,增添了無限勇氣。於是我提筆寫道:

敬愛的毛主席:

您好!

我是一個孤兒,自幼失去父母,曾經進過孤兒院。現在福州第八中學讀書。我雖然是個孤兒,學校不但不收我的學雜費,每月還有七元的助學金,資助我的學習和生活。因此我想,在同學們給前線三軍戰士寫慰問信的時候,首先應該感謝的是您老人家。因為隻有您,才能給我們帶來美好幸福的生活。

祝您老人家

健康長壽!

福州第八中學初二甲班

江立凱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信寄出去以後,本沒有想到會有回信。因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太忙了。想不到他竟關照手下的工作人員,給我回了信。

鈴蘭姐姐上學、放學,大可不必從我們家經過。她可以直接從橫街經花紗布公司門口,到上杭街。街口進去三、五家,就是她家的協美正鞋店。她父親開的這家鞋店,專製各種布鞋,除了自己掌鞋外,也將鞋麵等外包給人加工,然後由她父親總裝。

自從我去她家溫習功課之後,她就經常從我們家經過。有一次還領著我,告訴我一條通往她家的秘密通道,就是從十橺角穿過丁巷一家大門洞,經過十幾進相連的房屋,出口就是上杭路。此後,我們都是經過這條通道來來去去,因為這條通道兩頭的門戶,幾乎徹夜不關。當時的社會風氣很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是習以為常的事。

政府動員民眾掃除文盲,連舅母也被居委會動員去上夜校了。她領了課本,到吉祥山台江第一中心小學去上課,回來複習做作業,就向我請教。

我們學校也接到掃盲的任務。班裏挑選若幹同學,組成幾個教學小組。我和鈴蘭姐姐等五個人一組。教學地點在南公園農民家裏。就是現在長遠汽車站附近。我們相約晚飯後七點集中,一起去南公園村。剛到村口,一家小店的門聯引起我們的注意,一副對聯的十四個字,全畫成小鳥的形狀。大家嘖嘖稱讚,店主隻是笑笑。他向我們指明掃盲班教學的地點,我們很快就找到了。那是一間比較寬敞的屋子,雖然比不上我們的教室,容納二十多個農民學員也綽綽有餘了;而且教室的一頭,已經粉刷了黑板,粉筆、黑板刷一應俱全。大家公推我當教員,因為我普通話的口音較好,我就當仁不讓了。

我先翻看了專門為農民編寫的識字課本,上麵畫著各種各樣的農具和蔬菜、水果、糧食作物,而且底下都注有拚音字母。

我們等了很久,大約快七點半了,農民才從地裏陸續回來。他們匆匆忙忙地吃了晚飯,就趕來了。有的還來不及洗濯,就來了。我第一次當上“老師”,那是一種值得一輩子自豪的感覺。其實教與學是互動的。對於農民所用的農具,過去我知道得很少;在教學的過程中,也向農民學了許多知識。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舅母吩咐我到港頭舅父工作的福州造紙廠去。我去了,在那裏過了夜。第二天清晨,舅父買了一份稀飯,讓我吃了,就把我領到他所在機械製漿車間,從樓梯底下取出一擔木柴,讓我挑著試一試。我挑起來走了十幾步,覺得還行,又把擔子放下。

這是機械製漿車間水泥磨上磨未透,清除出來的木片。廠裏賤賣給職工,一百斤才兩三元錢。舅父讓我挑回家去,作日用的燒火柴。他沒有再交代什麼,我就挑著擔子上路了。

俗話說:“能挑百,難挑十”,就是說,你一個人能夠勝任百斤重擔,但是路途遙遠,若另加十斤,你一定會累垮的。

我挑著僅有80斤左右的擔子,隨著路途的延伸和時間的消逝,肩上也漸漸地不堪重負了。好不容易挨到萬壽橋,早已是日斜過午,太陽偏西了。從清早到此時,已經整整六個小時了。我幾乎是幾十步、三五分鍾,就要歇一歇;而且每一次歇下去,就不想再起來。可是,家,還遙遙在望。你不起來也不行。因為你根本不要指望,家裏人會來接你。每當我不得不扶著扁擔,再作起來的努力時,扶著扁擔的雙手和支撐身子的雙腿,都是顫顫悠悠的。扁擔還未上肩,肩膀早已疼痛起來。我眼眶裏噙滿淚水,鼻翼一張一合喘著粗氣,隻要稍稍失控,就會哇哇地哭出聲來。我再次放下擔子,轉過身來,登上人行道,雙手扶著水泥護欄,望著江麵滔滔奔騰的江水,聽著腳底下轟轟隆隆的湍急的流水聲,伴奏著饑腸碌碌的鑼鼓,久久地、久久地不想動身。

我眺望著水天一色的遠處,囁嚅著雙頰和下巴,欲哭未哭;我收回眼神,俯視急流衝擊著的、厚實的橋墩。我想,萬一這橋墩支撐不住,突然垮塌下去,就象我此時的心境一樣,我的身子,就會如盤旋的燕子一樣,如飛而去。我的一切,就都解脫了。

我的舉動已經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長長的萬壽橋,川流不息的人流,相向的回首凝望;同向的,遠遠就向我注視、疑問。人們都在忙碌著自己的生計,急匆匆地趕來,急匆匆地離去。這時,有兩個人走進我的身旁。

“依弟,可不要想不開呀!”一隻柔軟的手,伴隨著柔和的聲音,搭在我的肩上。我突然象觸電似的急轉過身,同時用手輕輕推開她的手。這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大嬸。她一愣怔,滿含歉意地微微一笑,說:

“孩子,對不起,弄疼你的肩膀了。這是你的柴擔嗎?”

“嗯。”

“你從哪裏挑來,要往哪裏挑去?”

“從港頭福州造紙廠來,到橫街巷去。”

“這麼遠?就你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沒有大人同行嗎?”

“沒有。”我搖搖頭。

“你家的大人都幹什麼去了?讓孩子挑這麼重的擔子!”

大嬸望著我一臉疲憊的模樣,打開手裏的手絹,取出兩塊征東餅,交給我,並關心地對我說:

“孩子,你一定還沒吃午飯吧!我正好帶著征東餅,軟軟的,剛出爐呢!你先吃兩塊墊墊饑,讓我幫你挑幾步路吧!”

我接過大嬸給的征東餅,一股母愛的暖流湧上心頭。我透過淚珠組成的眼簾,在太陽光照下,貪婪地凝視著她那張慈祥的臉。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

我很快吃完了一塊餅,把另一塊放進衣袋裏。因為吃得太急,又沒有水喝,我一麵打著氣嗝,一麵去取扁擔。大嬸不讓,她攔住我的手,自己輕而易舉地將扁擔操起來。正在我們母子倆爭執之間,一隻大手擋在我們麵前。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健壯魁梧,兩眼發光、炯炯有神。他搶過扁擔就往肩上挑。說:

“大嫂,讓我來吧!我正好要去下杭路,離橫街很近的。”

“你是怎麼知道我們要去橫街的?”大嬸說。

“我已經注意你們很久了。”

“也是一個有心人哪!”大嬸如釋重負地說,“那好吧,這孩子就有勞兄弟你了。我還要去青年會呢!”

“放心吧!我會把小弟送到家門口的。”

我們共同走了一段路,到了百齡百貨商店門前時,大嬸和我們分了手。我拿出餘下的一塊征東餅,一邊咬,一邊緊緊地跟在叔叔的後邊。雖然一路小跑,還是跟不上。叔叔中途停了兩三次,等我趕上了再繼續挑,一直挑到我的家門口。叔叔放下擔子就走了。我還來不及說聲“謝謝”,他就朝十橺角方向去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裏,已是下午四點鍾了。舅母沒有問我為什麼這麼晚才到家,她根本就不關心我回家的早晚,就象那次去首山村外公家借米一樣。

市裏開展勞衛製體育運動,要求人人參加鍛煉。學校除每日的課間操、各種球類活動和田徑運動外,還組織我們遠足。當時,各行各業都要學習蘇聯老大哥,就是“一·;二Ο”轟炸後,實行早晚兩個時段上課時,也要在晚上的課間活動時間,學跳集體舞。各班同學,都在大操場圍成一個又一個的圈子,伴著音樂,幾個文娛活動積極分子領先出來邀請。被邀請的跳完一曲,把位置讓給邀請者,自己出圈去邀請他人。鈴蘭姐姐總喜歡邀請我,我隻好硬著頭皮被邀。當時,那種天真無邪的歡快心情,是我所能享受到的最美好的時光。回到家裏又要麵對現實,辛苦勞作。

所謂遠足,就是以南門兜為中心點,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以一日之內時限,作遠程徒步旅行。每個星期天完成一條路線。全班級分成幾個小組,我和鈴蘭姐姐在一個小組。她凡事都要把我拉在身邊。

四條路線分別為:南門兜向北至新店;南門兜向東至鼓山腳廨院;南門兜向西至金山寺;南門兜向南至閩侯螺洲。由於路程較遠,我們清晨五點多鍾就起來,趕到南門兜,準六點從南門兜出發。隨帶中午的幹糧。一路上留意所經過的村莊、工廠、河流、橋梁……,將它們都一一標記在旅行草圖上。我們這一組,鈴蘭姐姐擔任組長,我擔任書記員。每次回來後,我都要將草圖整理修繕成標準的旅行地圖,標明東南西北方向。旅行地圖如數完成後,學校發給每位參加者一枚藍底白字的勞衛製體育運動紀念章。

後來,我們全班又組織一次去螺洲的旅行。當時交通不方便,無車可乘,全靠步行。所以要很早起來,晚晚回家。到了螺洲,我們以農業學校為歇腳點,中午、晚上兩餐都在農校就餐。吃著農校師生辛勤種植的稻米,酥酥口、噴噴香,心裏羨慕他們的能幹。晚飯後,還聽了農校學生的鋼琴演奏,更加讚賞。

白天我們去螺洲小學參觀。螺洲小學派一名老師,帶領我們登上螺洲山的最高處,俯瞰螺洲全境。望著一彎江水從山下蜿蜒流過,層層梯田一直延伸到沙灘上,確實很象一隻倒扣的大田螺。這就有了田螺姑娘的故事。我們一致要求螺洲小學的老師講講《田螺姑娘》的故事。她就給我們講了這樣的故事:

小夥子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沒有父母,單身獨居。有一天,他從水田裏拾回一隻大田螺,把它養在水缸裏。他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回來飯熟菜香。好幾天都是這樣。他去問鄰居,都說沒幫助過他。有一天,小夥子去幹活,到了燒飯的時間,提前回家。他看見從水缸裏出來一個漂亮的姑娘,開始淘米生火,立即衝進屋去,一把抱住她。不讓她再回水缸裏去。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他們終於結成一對美滿夫妻,早出晚歸,相依相伴,恩恩愛愛,白頭偕老。

我想,等我長大了,也能遇上一位溫存善良的田螺姑娘,那該多好啊!

在農校吃晚飯的時候,突然,飯廳高高的天窗上電光閃閃,隨後就是爆炸聲和窗玻璃被震的沙沙聲。那是蔣幫飛機的再次騷擾,電光閃閃是它們扔下的照明彈。

每逢春遊時節,鈴蘭姐姐都會到我家去,動員舅父舅母。什麼“孩子要多參加集體活動啦,培養孩子集體主義精神啦……”舅母“菜園要幹活”的借口,總會被姐姐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心服口服。去鼓山也好,去西湖也好,提到出錢,姐姐就一口擔當下來。

1956年春節前,班主任數學陳文瑞老師交給我一張紙條,讓我去台江影院斜對麵的大陸鞋店,領一雙力士鞋,由學校與鞋店憑條結帳。陳老師又讓我向舅母要了五尺布票,憑票發給我一件新棉衣。這是我從孤兒院回來之後,第一次穿上正兒八經的新鞋和新棉衣。此情此景,讓我回想起小學一年級時,語文課裏的一首兒歌:

新的棉花新的布,

媽媽給我縫棉衣,

棉衣穿在我身上,

媽媽臉上笑嘻嘻。

雖然,媽媽已經久久地離去了。她不能再為我納鞋縫衣了。但陳老師此時此刻的心境也和媽媽是一樣的。我已經從她那深邃的眼神裏,看出她內心的秘密。

在初中的三年時光裏,有姐姐對我的關心和疼愛,使我忘卻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情。

我們在姐姐家的鞋店櫃台上,度過許多美好時光。每日晚飯後,她的父親就上樓去了,我們就留守櫃台。其實入夜以後一般都不會再有生意。到了九點多鍾,父親下樓來,上門板打烊。我們的作業早已做完,卻仍不願分開。父母親一次次催促“時候不早了,該睡覺了。”姐姐還是支支吾吾,一直到快十點,我們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姐姐並不是他們夫妻的親生女兒。他們夫妻結婚多年沒有生育,領養了她。他們一直把她當作己出,養成姐姐假小子的要強性格。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們做完作業,姐姐告訴我她母親要留我在店裏過夜,第二天跟她母親一起去浦東浦西鄉下摘荔枝。那裏有他們家的三棵自留果樹。

那一個晚上,我們聊了很多很多。從彼此的身世,到各自的興趣愛好……。

突然,姐姐問我:

“你知道我的生日嗎?”

“知道。二月十四日。”

“不對,是八月十二日。”她試探地說,說完認真觀察我的反應。

我固執地說:“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是二月十四日。”

姐姐有點失望地看著我,緩緩地說:

“我真的是八月十二日出生的。算起來比你還小兩個多月呢!”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幾乎能聽到她急促心跳的聲音。話語裏似乎含有某種暗示,我不敢臆測。

我沒有兄弟姐妹,有姐姐這樣嗬護我,已經十分滿足了。

那一夜,我在姐姐的小床上過夜。姐姐和她母親睡大床,父親則在櫃台打臨時鋪。

舅父見我一夜未歸,第二天起早上班,繞道而行,到鞋店探望。看見我平平安安,放心地走了。

吃過早飯,母親挑著空籮筐,我們姐弟跟隨其後,走街穿巷到了開闊地,農村田園風光展現眼前。到了一處空曠地,那裏有一片荔枝樹,其中的三棵,就是姐姐家的。

母親將空籮筐放在樹下,自己到村子裏跟鄉親們家長裏短去了。姐姐領頭上了樹,蹲在樹杈上,把我拉了上去,讓我也找個樹杈坐下。滿樹的累累果實,隨便摘一顆,都水滋滋甜蜜蜜的。姐姐選了一顆特大的,剝了皮,把它塞在我的嘴裏,那甘甜的滋味,遠遠勝過荔枝的本味。留給我一生無窮的回味。

我們隻在樹上自尋開心,有時也摘幾串扔進籮筐裏。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一個小夥子來了,很快就摘滿了一擔。母親來了,小夥子操起扁擔,就上了路。我們緊追慢趕才回到鞋店。小夥子放下擔子就走了,怎麼留他,也不肯在店裏吃午飯。

母親說,白露節氣的荔枝最甘甜,也最滋補。她端了一筐放在店門口,用一張矮凳墊著,使它更加顯眼,以每斤二角四分出售。

我在姐姐家吃過午飯,在姐姐床上午休到下午兩點多,抱著母親給的十多斤荔枝回家,讓舅父、舅母、表弟、表妹嚐嚐鮮。

父親圓頭寬臉,全身胖嘟嘟的,大熱天赤膊上身,坐在店內一張特製的寬寬的高板凳上,眯縫著眼,滿麵笑容,就象是彌勒佛的親兄弟。後屋的小孩顛來顛去地挑釁他,他都不會氣惱。

母親沉默寡言。她清早起來做好早餐,先到小橋頭市場采購一天的菜、葷。回來吃了早飯,涮洗碗筷,接著就洗衣物。再下來就準備午餐……

母親她是打心眼裏喜歡我,嘴裏卻不明說。有一次她帶我到三捷透去,回收外包加工的鞋麵。雖然一布袋的鞋麵並不重,我也扛得動。她卻不讓我插手,隻讓我跟在她的身邊。到了下杭路,她放下口袋讓我看著,跑去買兩塊餅和我分享。我們邊吃邊走,還是她扛的布袋。

有一個星期日,母親又留我吃早餐。早餐後,她領我一起上小橋市場,回來後,給了我兩元錢。我再三推辭她都不依。我一回到家,就將錢交給舅母。舅母說:

“既然是會母給你的,你就留著吧!”

後來我用這些錢,到大橋頭新華書店,購買一角錢一期的《時事手冊》和幾分錢一份的《活頁文選》。

寒假前的總複習,在姐姐家的陽台上。正好母親去鄉下走親戚,父親在樓下看店,這樓上的世界就屬於我們的了。

那一天,姐姐說肚子痛,用拳頭頂住腹部,挨下陽台,艱難地在床上躺下。我緊隨其後來到她的床邊,問她需要什麼。她說要喝水,我總算有了幫助她的機會。我打來了開水,搗動涼了遞給她,扶她起來喝了水。她再次躺下,緊緊抓住我的一隻手。我忍著痛,不吱聲,也許這樣能減輕她的痛苦,那怕再痛,我也心甘情願。

在我的眼裏,姐姐無疑是一尊女神。當我忍不住要說粗話的時候,她隻要一瞪眼,我那半截話就會縮回去。

姐姐值得我佩服的地方很多。她的一顰一笑,我都看著順眼。她還會做樹葉書簽,會用樟樹的果實製作絨球,還會用鉤針勾織裝樟瑙丸的小網袋。

姐姐總喜歡打扮我。她會用小梳子整理我的分頭,並抽下她頭上的發夾,卡住我眉前的長發。我們到白碧筠家去,姐姐拾起落在地上的白玉蘭,插兩朵在我胸前的口袋上。

西河的夏令營,買柴、買菜,借行軍鍋、淘米、做飯,全是大同學在操勞。鈴蘭姐姐就領著我們小同學,做各種遊戲。我們在河灘上堆沙堆,建小屋、挖坑道、築碉堡……,在水裏打水仗,摸蜆子。姐姐還領我們到村子裏訪貧問苦。

西河邊上有一處林子,姐姐領我們在林子裏打遊擊。

林子中間,有一處常青蒺籬圍成的花圃。花圃裏種滿一畦畦的茉莉花。幽香隨著清風撲鼻而來,沁人心脾。姐姐領著我去推開竹籬門,走進守園人的屋子。她說這園子是她的一個親戚看管的,隨口就喊大姨什麼的。姐姐的親戚出來了,給我們沏了茉莉花茶。我們一邊喝茶,一邊閑扯。姐姐出去一會兒,就捧回一大捧茉莉花來。她向親戚要了針線,把它們穿起來,做成一串花的項鏈。姐姐把我拉到身邊,將項鏈套在我的脖子上,一雙巧手擺弄著我的雙肩,左右端詳,象擺弄她的洋娃娃一樣。

姐姐是個好姐姐。她的溫馨,她的關愛,她的美麗,及她的歡聲笑語,都讓我終生難以忘懷。在我此後的順境、逆境中,時常伴隨在我的甜蜜的夢中,給我留下深深的懷念,留下綿綿的回憶。

我思念家鄉的西河,

在洪山腳下流淌著,

你清粼粼的水波。

你淘盡了,我們

多少艱辛、多少苦難,

多少坎坷、多少折磨……

在你悠長悠長的歲月裏,

它隻不過

是一些小小的、小小的旋渦。

我思念家鄉的西河,

在魂係夢縈裏徜徉著,

我歡快赤裸的雙腳。

從茉莉花叢裏沁出了

多少馨香、多少溫情,

多少憧憬、多少向往……

在你悠長悠長的歲月裏,

如點點繁星

在你博大的胸懷裏閃爍。

市政府要在北門修建登雲水庫。寒假其間,學校得到三百個義務工名額,發動同學們報名。我也報了名。在審核資格的時候,我即將被淘汰,因為我年紀太小,還不足十四歲,不能參加體力勞動。我通過姐姐據理力爭。我說我年紀雖小,可天天在菜園裏勞動,能挑能扛。最後還是讓我參加了。

出發的那一天,在大操場集合隊伍,三百名中我排在最後,也是個子最小的一個。但我並不氣餒。我昂首挺胸,邁開大步,緊緊地跟在大哥哥、大姐姐的後麵,和著他們的歌聲,唱起《勘探隊員之歌》:

是那山穀的風

吹動了我們的紅旗,

是那林中的鳥

為我們報告了黎明。

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

戰勝了一切疲勞和寒冷,

背起了我們的行裝,

攀上了層層的山峰,

我們懷著無限的希望,

為祖國尋找出豐富的寶藏。

這首歌在此時此刻雖然有些文不對題,但畢竟充滿著朝氣。隊伍踏著矯健的步伐,伴隨著歌聲,一直開進北門外的登雲村。在工程指揮部統一安排下,同學們分成幾撥,分別住在登雲小學、較大的民房和祠堂裏。我們就住在祠堂進門的左邊廂房裏。看見大同學在煤油燈下寫寫劃劃,我逼著他們告訴我,他們在寫什麼。原來他們是在寫入團誌願書。我要他們告訴我怎麼寫,自己也學著寫。在完成我們的任務之後,我將誌願書交給姐姐(她已經是團員),由姐姐轉交團支部。當時我們初二甲班入團的多,單獨成立一個團支部。

年歲大的都入團了,少先隊員相對減少,我被推選為中隊委員。

1956年10月15日,新一批團員張榜公布,我的名字也在其中。我的心情十分激動。

團委書記葉茂春老師,給我們上了一堂別具風格的團課。他以高雲覽的長篇小說《小城春秋》為藍本,廈門地下黨沈七等同誌組織秘密劫獄的故事為主線,聲情並茂地為我們進行革命傳統教育。他不拘謹於講台,而是在舞台前來回走動,充分運用肢體語言,將故事演繹得活潑生動、扣人心弦。

10月31日,新團員在禮堂舉行莊嚴的宣誓儀式。從此,我成為一個正式的青年團員,加入迎接團改名的行列,完成了中國少年先鋒隊隊員的光榮使命,自然脫去紅領巾,解除了少年先鋒隊中隊委員的職務。

三年的時間過得真快,我們初中畢業了。全班同學在工人文化宮的文藝樓前合影拍照。初中生活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