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初,丁總理代表毛主席視察了北京監獄,下達了毛主席關於正確對待在押犯人的批示。中隊特地集中犯人作了傳達。大意是:監獄管教人員對待受刑人員實行刑訊逼供的,允許犯人控告。要求每個管教幹部,對待犯人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歡迎犯人監督他們的言行。
自此之後,幹部、武裝人員比以前容易接近多了。犯人的生活也得到明顯改善。生活費從每月八元五角,增加到十元;零用錢從一元五角,增加到二元五角。同時放寬對家屬郵寄包裹和錢、糧票的限製。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變通的小政策。如;在農忙季節,由於糧食定量的增加,特別是夏收夏種“雙搶”期間,每人每月的糧食定量增加45斤,再加上午、下午兩餐點心,口糧達到60斤以上。按當時每斤定價一角四分計算,單糧食一項,就需要開支八元多,柴草費每人6角,還有油、鹽、醬、醋,即使三餐都就青菜,按農場自己遠遠低於市場的價格每斤2分計算,也吃不起呀!管理犯人夥食的幹部也是絞盡腦汁,將每月用了近二萬斤的青菜,大筆一揮,“算三千五百斤吧!”節省下來的菜金,還能給我們買魚買肉,改善生活呢!
農忙過後,糧食定量突然降下來,恢複每人36斤,一時難以適應。各分隊也有土政策,蔬菜分隊不用說,他們滿地都是可以煮吃的東西。我們農田兩個分隊,帶隊的幹部都讓我們忙裏偷閑地在邊角閑地種些青菜、蕃薯什麼的。名義上是給豬吃的,但挑選好的,到豬欄的大鍋裏煮熟,讓大家分享。這樣一來,家裏有接濟的,不在話下,沒接濟的,也都沒餓著。
這一年,毛主席、丁總理等中央領導人相繼去世。到了十月的一個休息日,午飯後,池副指導員抱了一摞彩色標語紙進來,將我喚到犯人的飯廳,關閉前後大門。移走反扣在桌子上的菜碗,將兩張桌子拚在一起,讓我寫了兩幅大字標語:
“堅決粉碎王、張、江、姚四人幫反革命集團!”
“堅決擁護以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
這一切都在“秘密”進行。標語寫好後,由池副指導員取走,並告訴我不要聲張。在變幻無常的政治形勢下,難保不會有“人人自危”的感覺。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看到,昨天寫的標語貼在大號外圍的牆上。
接下來,池副指導員又讓我教唱《新長征歌》,歌唱“華主席領導我們繼續長征”。一切都按部就班,因為有毛主席的題詞:“你辦事,我放心。”和“按既定方針辦。”勞改隊的生活仍然有條不紊地進行。
1975年初顯的曙光已經黯然失色,什麼時候才能再現轉機呢?
鄧小平複出,並很快主持中央工作。他在整頓各項工作的同時,再次強調平反冤假錯案。對於不理解當時政策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的院長換了又換。平反工作終於得以順利進行。
1979年4月,沙縣林業局政策落實辦公室的同誌來到建陽少壯,向中隊管教幹部作了交代,並與江立凱本人見麵。說明在“五一節”之前,要為他召開全縣規模的平反大會……
由於種種原因,五一國際勞動節之前,江立凱並沒有回家……
嶽強逃走之後,從二監調來一個反革命集團集團的首要分子,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的劉福中。幹部認為他經過幾年的監獄改造,思想有很大轉變,從監獄裏提出來,送來農場勞動,是對他以往改造的肯定,也是對他的鼓勵。凡進過看守所或監獄的人,都希望自己能有機會脫離禁閉式的看押,及早到農場去。哪怕是極其繁重的體力勞動,也覺得陽光充足了,活動空間相對擴大了。勞動雖是加重了,生活也改善了。因此,對劉福中來說,這是一個繼續表現他認罪改造的大好機會。
分隊管教廖幹事把他帶到我們中間,宣布劉福中從此擔任我們的學習小組長,頂嶽強的空缺。這時候,我們的生產小組長也姓劉,就叫他劉生產吧!劉生產是農民出身,會使喚耕牛犁田耙地。可劉福中卻是學生出身,什麼農活都不會。
兩個都是邵武人,談不上配合默契,隻是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喜歡在幹部麵前打小報告,抬高自己,壓低別人。雖然隻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經他們一說,上綱上線,就都成了抗拒改造、不死悔改的典型。弄得人人自危。大家對此憤憤不平。
有一天中午,黃幹事開門走進大號,將我喚到圍牆邊的蔭影處,單刀直入地警告我:
“江立凱,我了解你。但你今後說話一定要注意。有人反映你口無遮攔,這樣對你會十分不利。”
我心裏已經十分明白,這個人就是劉福中。對於這種心懷叵測的人,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決定“以牙還牙”,約了幾個年輕人,注意他的一言一行。
機會終於來了。那一天在大直壟改田,天氣還冷。準備下田的時候,劉福中來了一篇高談闊論。他說:
“其實,地主也並不都是壞的。我爺爺就是個地主,他十分樂善好施,常常在佃農春荒缺糧的時候,將糧食借給他們。”
好了。言詞鑿鑿,旁證倶在。我看你劉福中還能往哪裏躲?我將他的前言後語,以及所有在場的旁證,都一一開列清單,呈報給管教幹部。此後又遇上兩三次,如此照做。
接下來是春耕大忙季節。我們每人一擔糞桶,裝滿稀泥漿,要上坡幾層梯田到秧坪做秧地。每擔都是百二三十斤,一個接著一個,不能停。因為泥漿一倒下去,水分很快被地麵吸收,會影響稻種下播。中隊長正在我們分隊的秧地裏督察。他心裏更著急,一而再地催促:“快,快!”正好,劉福中的擔子挑到了。他一看,火了!
“幹什麼,劉福中?這是搶播稻種的時節。‘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季’,這個道理你都不明白嗎?你挑什麼泥漿,半桶!從二監調你出來,是看重你。你倒好,到農場裏度假來了……?嗯!”
中隊長的指責,讓劉福中呆若木雞。他是來這裏好好表現的,想不到反而惹得中隊長生氣。看起來,光會說不會幹的“革命派”用不著:光會思想改造,不會身體力行的犯人也不吃香喲!這事讓我想起長篇小說《簡·;愛》裏的一個情節:當那個孤苦的小女孩被罰站在板凳上,雙手舉過頭頂,扶著頭上所頂的裝滿水的麵盆時,她的姨媽說過這樣一句至理名言:
“懲罰你的肉體,拯救你的靈魂!”
一個人的靈魂改造,是需要付出肉體的痛苦作代價的。任何人想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輕而易舉地換取幹部的信任,取得改造思想的成果,是不現實的。
春耕之後的一個晚上,劉福中被廖幹事叫到大號的圍牆邊,各自坐在一張自製的矮板凳上,談了很久很久。第二天,劉福中打起包袱,跟著進城去的手扶拖拉機,回二監去了。
從此,一分隊的學習小組長由我擔任。
我不是一個使奸耍滑的人。我平時最痛恨有這種思想和行為的人。其實,每個人都有缺陷暴露在他人眼前,隻要不是大的原則問題,就要互相體貼和包容。即使要批評,也要注意方法方式。我們要設身處地地站在他人的方位上,替別人想一想,都已經是處在人間的最底層了,何必逼虎傷人呢?
勞改隊的生活也是豐富多彩的。我們少壯中隊總共一百八九十口人。包括武裝看守的一個加強班,和管教幹部等。所有的建築,都是順著山窩的地形設計的。大號在兩座小山之間的夾縫裏,開挖成兩個平台。第一平台是犯人的食堂。食堂的左邊是夥房。右邊是醫務室,與幹部共用。下降兩米多的第二平台,是犯人住宿的監房,成曲尺狀。在曲尺的夾角處開個口子,通向廁所。大號的圍牆順著山勢建造,距離牆內的建築物都有五六米。
小張醫生是個很富有同情心的青年醫務工作者。他在犯人中不擺絲毫的幹部架子。內急了,也到犯人的廁所去方便。一般的幹部是不會到犯人廁所去的。那樣似乎會失去麵子和尊嚴。而小張醫生根本不理會這些。我們問他為什麼到這裏來,他說是檢查廁所的衛生。確實的,在一百二三十人共用的廁所裏,如果丁圍環境衛生做得不好,遇到流行病高峰季節,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我們知道小張醫生的母親來了。聽說她老人家對這裏的工作條件和生活環境不甚滿意,多有微詞。不到一丁,小張醫生在南平衛校的女同學也來了。她和小張醫生一樣,也不把我們當另類看待,自由出入大號,到醫務室與我們接觸交談。
小張醫生的女朋友很漂亮。身材和小張醫生差不多,都在一米六上下,不胖不瘦,圓嫩的笑臉上嵌著兩顆珍珠般迷人的眼睛。我們打心裏替小張醫生高興。但是沒過兩天,我們發現她走了。經過多方打聽,包括向小張醫生本人詢問,和向比較友善的武裝隊長旁敲側擊,終於有了答案:是因為“婆婆”過於小雞肚腸。
事情是這樣的:那一天小張付了錢,讓女朋友跟著手扶拖拉機進城去采買。女朋友回來後將餘款交給小張醫生。但“婆婆”放心不下,要姑娘將所購物品的清單列出來。姑娘還未過門,就受這種窩囊氣,第二天就向小張醫生“拜拜”了。
我們真為這樁未成的婚事惋惜。過幾天,“婆婆”也走了。再過十天半月,小張醫生也調走了。具體去哪裏,沒有打聽到。
小張醫生走後,送來一批長樂犯人。多是大隊(村)幹部,因為村與村之間的利益發生械鬥,被重判入獄的。其中還有一個是金峰鎮醫院的名醫。因為妻子死了,和一個護士熱戀上了,彼此都十分投緣。隻是名醫生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女兒,護士不經意中透露出這個意思,這個醫生就用技術手段“處理”了他的親生女兒。被判入獄十八年。
名醫頂替了小張醫生。他吃住都在醫務室裏。農忙季節也背著藥箱到田間巡回。他的醫術很快遠近聞名。大隊的幹部、家屬,附近的村民,都慕名前來就醫。第二年,名醫獲得減刑半年的獎勵。
我們一分隊的豬欄,建在馬路邊的山坡上。豬欄裏清洗出來的糞便,順著明溝注入馬路邊的蓄糞池裏。春、夏兩季中耕除草後,是積肥的時節。我被抽出來,每天拉著糞桶車進城,到法院、檢察院、公安局、看守所等廁所去運糞肥回來。起先每天一車,帶上中午的口糧、蔬菜,到農民家裏或半途的瓦窯做午飯。後來,我提早出發,趕回來吃午飯;下午再跑一趟。雖然比較累,但日子過得也很快。
為了改善中隊的照明條件(過去都是點煤油燈),借著冬季枯水季節,上級領導從黃土農場調來一位建築師。他雖然也是犯人,但享受特殊待遇。他攜帶嬌小的妻子,住在鴨欄邊另行搭蓋的草房裏。
各分隊都抽出勞力,全力以赴。白天輪班搶工;晚間在汽燈的光照下,繼續苦戰。攔河築壩,修建小型水電站。七月一日之前,水電站建成了。從此以後,我們再不用水碓搗稻穀了,還可以磨麵粉了。晚上也有了電燈照明。
西山大隊是一馬平川,沒有水力資源可以利用。為了解決西山的用電問題,計劃在我們少壯水電站的下遊,再建一座更大的水電站。我們也參加了電站的建造。建成之後,加工米、麵,發電、供電,都由這個水電站負擔。這個電站雖然離西山甚遠,因為是大隊籌劃建造的,我們就稱它為“西山水電站”。
西山水電站建成後,它的攔河壩成了少壯村通往縣城的要道。壩麵寬四米左右,成了百姓洗滌衣物的好場所。也是我們一分隊浸泡穀種的所在。我們將四方形的打穀桶安放在壩麵上,打進大半桶的清水,加入比較純的黃土,攪拌成適當濃度的黃土水,將裝了半筐穀種的籮筐慢慢浸入黃土水中,攪拌穀種,使癟穀漂浮起來。再將實穀的黃土水洗淨。這是最節省、最方便的選種方法。
在修建西山水電站時出了一個意外:一個安徽籍的犯人收午工時,在壩內洗澡被無情的水流衝進電站的進水口,死了。說起這個被淹死的犯人,還有一段故事:八年前,他刑期未滿從西山農場逃跑,改名換姓,途中再次作案,被判四年。在黃土農場滿期釋放,回老家娶妻生子。為了生活,又來福建打工。在一家磚瓦廠做工。也是一時興起,喝多了酒,不把勞改隊幹部當一回事。他說:
“勞改隊,勞改隊怎麼啦?當年我在西山農場,還不是被我逃脫了!我化了名,又做了一回犯人。在看守所,我就不說是西山農場逃出來的。結果他們也沒查出來……”
俗話說“酒後吐真言”。也是合該他出事,與他同桌共飲的一個工人平時跟他有點過節,找機會去公安局報了案。公安局來人把他帶走了,並派人與西山農場聯係。西山農場因為人事更迭,檔案不好查。他本人已承認欠兩年刑期,那就再補兩年吧,派人把他帶回來。
沒想到,兩年補刑也即將滿期,隻差一個月了,在他自己的大意下,白白送了一條命。
勞改隊的狗也通人性。那隻阿黃,是彭幹事從黃土農場帶來的。它和長樂那幾個打得火熱。平時一竄,就竄進大號裏。上山燒草木灰,它也跟著,而且特別機靈。它能追著山雞跑,不讓山雞有歇腳的機會,稍有疏忽,就會被它逮個正著;野兔就更不用說了。
永泰看守所送來兩個犯人,阿黃見了他們就象遇見老熟人。用嘴、用舌,去纏他們的褲腳。奇怪的是,對西山來的幹部,卻不怎麼恭敬了,而是追著他咬,吠叫,對他橫眉怒目。西山來的幹部驚叫起來,嚇得麵青臉黃。驚叫聲把彭幹事夫婦從樹蔭下、他們的住處引出來,喝住了阿黃。
這件事在大號裏議論紛紛。大家都不解個中緣由,把它當作笑談。
永泰來的兩個正好一高一矮。高個子叫嶽家華,說是印刷廠的工人。矮的一個生得鼠頭獐目,平時一雙眼皮總是耷拉著,好象在探尋地下寶藏似的。果然有一天,他在醫務室裏告訴我們,說我們所住的號房原來有幾座墳。其中之一,是穿著紅色衣褲的未婚姑娘,才19歲。這件事被正在求醫的少壯村的一個農民所證實。他說,過去少壯確實有一個穿紅衣裳的姑娘去世,離世時才19歲,就掩埋在這個山窩裏。
在冥冥之中,是否有一種什麼力量在支配著你,使你不由自主地順從它?
我隻知道,我什麼都不信。既不信神,也不信鬼。如果說有神,為什麼母親喝了帶香爐灰的簽方藥,卻不能康複?她離世的時候,才僅僅38歲。如果說有鬼,母親去世之後,成了孤魂野鬼,為什麼不保佑她的獨生兒子,平平安安?
但是,有的事情,你不能不疑惑:哪個鼠頭獐目的永泰人,為什麼能看見鬼,其他人卻不能?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心存疑惑的人,必能見到汙穢齷齪的東西。所謂“疑心生暗鬼”是也。心存坦蕩,毫無顧忌的人,這些東西則與他無緣。
1976年,在美國客居的宋美齡女士,藉著她在軍政方麵的枝枝椏椏關係,下達了一條命令:大赦一批政治犯。
大陸也不能小氣,相應特赦了一批在押的原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將領和官員。壯如山那位已經摘帽的80幾歲的老右派,也在特赦之列。他原是國民革命軍的副團長,也許是國民黨臨陣脫逃時委任的,他沒有跟隨去台灣。解放後和建陽麻沙的姨太太一起過日子。姨太太的腿有點跛,相貌還漂亮。
那一天清晨,早飯集合時,指導員、管教幹部都到大號裏來。向我們宣布參加特赦大會的人選。總數40人。地點在“饅頭山”省二監的工廠廠區。參加大會的多是政治犯,幹部打算借這個機會,讓我們在思想改造上有個質的飛躍。
早飯後,其他犯人都下地幹活去了。我們40人留在大號內,等待從縣城包來的公共汽車。
車來了,我們在大號門口報數上車。車子順著圍牆邊的大道駛入公路,剛到我們一分隊的豬欄邊,停下。大隊長上車檢查人數,發現站在車門邊的黃幹事,手裏提著一籃子鴨蛋,一下子急火上來:
“黃遵憲!你這是幹什麼?假公濟私!今天車子直接開去饅頭山,中途不許停車。快把鴨蛋拿回去,快去快回!否則我讓車子開走了,讓你跑步進城!”
平時,黃幹事給在城裏打工的妻子送柴草、送糧、送菜,大多是我代勞。我每天拉著空糞車進城時,可以在車架上裝些柴火和蔬菜。今天正好有車子去城裏,捎上幾個鴨蛋給妻子,也是無可非議的。可是大隊長並不這樣看。他認為這是一個嚴肅的政治事件,要認真對待。不可有半點含糊。大隊長五大三粗的體魄,配上黑黑的寬闊的麵龐,瞪起眼來和猛張飛沒有太大的區別。他大著嗓門訓斥部下,毫無情麵。根本不理會在場的四十個犯人。
當時,從縣城經少壯的班車很少。每天隻有上午一班,下午一班。而且到少壯時,行程已經過半,也就是在半上午或半下午的時候到車,出入都不怎麼方便。因此,這一天進城,是非乘這部車不可。況且,到了城裏,再去饅頭山,根本沒有車。
黃幹事小心翼翼地下了車,提著鴨蛋,不敢跑顛,隻好用競走的腳步,快速度地返回他的住處,又跑步回來。他一上車,腳步還未站穩,汽車就開了。當我們到達饅頭山時,已經有一部分犯人坐在會場了。
從少壯到丁墩渡口兩公裏,從丁墩到縣城七公裏,再從城關到饅頭山,又有三四公裏,又要趕在八點多鍾前參加開會,不是步行能夠輕易到達的。
說是饅頭山,實際是墳山。一座座墳頭集中在那裏,象一隻隻饅頭。為了避諱,人們稱它為饅頭山。勞改部門在那裏征了一大片地,建了電機工廠,利用犯人低賤的勞力,生產電機一類的半成品或配件。
被推平的饅頭山,成了一片寬闊的黃土地。在八月的烈日照耀下,個個汗流浹背。我們席地而坐,穿著勞改隊清一色的黑衣或藍衫,都是最低價的土洋布,還要在胸前和背後,同時印上顯目的“勞改”字樣。光頭在陽光下閃爍,同時冒著熱氣。從遠處看,確實象剛開籠的饅頭。
被宣布特赦的人員,從各地集中而來。壯如山那個“副團長”也在場,還有長樂看守所送來的、在曆史上已經處理過、文革中又被揪出來還未再定案的“副縣長”。
每個被特赦人員發給一套新的中山裝,一百元零用錢,一網兜的麵盆、口杯、毛巾、牙膏、牙刷等洗漱用品。省勞改局的領導講話之後,這些人紛紛離開臨時舞台,退到前排預先準備好的矮板凳上。
全場會議一個多小時結束。各地來的犯人又登上靜候在此的包租客車,回返。
黃幹事這一次被黑麵包公當眾奚落,我們很為他抱不平。其實,黃幹事是一個很不錯的幹部。他辦事十分認真。我們的零用錢、糧票都存在他那裏。需要的時候可以向他報告領用。隻要夥房的人方便,隨時都可以向他領取。他的妻子也很溫順。有一次下雪天,王大明和我一同進城拉肥料,腳下隻穿著破漏的圓口雨鞋,凍得他瑟瑟發抖。他想買一雙新雨靴,還未向黃幹事報告。我把他領去找黃阿姨。她正在農具廠上班。聽了我的說明之後,立即向廠裏請假幾分鍾,到她租住的房子取錢。還從掛在樓板梁上的竹籃裏,取出新蒸的米糕招待我們。
少壯中隊幹部的家屬不多,也就是五七戶吧!其中也有烈性的女子。如果要把她們的性格勉強分為強、中、弱三等的話,黃幹事的妻子屬於善良偏弱的一種。在家屬們為了芝麻小事公開叫罵的時候,我們看到,黃幹事的妻子總是默默無語地站在一旁,承受著種種惡毒的言語。我所說的惡毒言語,說出來讓我們這些大男人都感到汗顏。有一天,我聽到有個家屬說:“怎麼,騷得不行啦?大號裏有的是壯男人,隨便找兩個出來浪一浪啊!”在這種時候,黃幹事的妻子總是躲得遠遠的,或者幹脆“躲進房中成一統”,耳不聞為靜。
為了他們兩個孩子上學方便,黃幹事在建陽農具廠給妻子謀了個臨時工,就是負責開票。工作倒是輕閑,時間卻不短,工資也不高。她是中隊家屬裏唯一從業的女性。
華國鋒主席上台後,一切按既定方針辦。林慶武案件的平反就遙遙無期了。
林慶武,平潭縣上攀村人,60餘歲。因擁護劉少奇、鄧小平“三自一包、分田到戶”,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判處有期徒刑20年。其實,這麼一個半大老頭,既起不了風,也掀不起浪。大隊(村)裏該做什麼還做什麼。他老人家說幾句閑言碎語,犯得上杞人憂天嗎?但是,林慶武確實被抓了,被判刑了,而且是二十年的重刑,被送到少壯中隊勞改來了。
我是在“九·;一三”林強案件爆發後才認識他的。一個很慈善、很可親、說話都不會大聲的老人。政治犯歸隊時,他來到我們一分隊。幹部安排他放養蛋鴨。後來蛋鴨改由“皇帝”包養了(反革命集團的首要,自稱“皇帝”)。他改行放牛,與蘇世樹一起。每當遇上天陰下雨,或者牛群走散,他遲遲回來。我都將他的飯菜取來,用薄膜包起來,保溫在被窩裏。遇上他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我都幫他打熱水、遞開水,請醫給藥。家裏來信了,我給他念,回信幫他寫。在他來說,我是他監房生活中不可忽缺的朋友;對我來說,不過是做了一件晚輩對長輩該做的事。
1978年,在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再三要求下,鄧小平同誌再次複出,並很快主持了中央的工作。
接下來,我們在報紙上不斷看到有關平反冤假錯案的報道。那一篇篇讓人五內俱焚、催人聲淚齊下的報告文學,屢見報刊。象陶鑄兒子陶斯亮跪在毛主席的畫像前,哭訴說:“毛主席啊!我爸爸跟隨你爬雪山、過草地,打江山、平天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你於心何忍讓他白白被人折磨而死啊……”象劉少奇的女兒被逼與戀人分手,下放內蒙古,不得已在內蒙古成家……。這字字血、聲聲淚的文章,我看了一遍又一遍。與他們相比起來,我所經受的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們看到陸定一和王光美的平反,看到王光美與毛主席前夫人賀子珍同行的照片。陸定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平平淡淡話,給了人多少安慰。
我們終於看到了祖國的曙光。這曙光不單屬於一切自由的人,也屬於一切在押的政治犯和刑事犯。
我們看到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時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他對那些暫時不能理解中央政策的高官,該撤的撤、該換的換。接連不斷地撤換最高人民法院院長、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重新刊發毛主席的光輝著作《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同時,報紙、電台,也報道了許多正確認識兩類不同性質矛盾的實例。中隊也組織我們反複學習毛主席的這一光輝著作。從學習中,我們深深體會到,黨和政府真的要撥亂反正了,要重新整頓我國的社會秩序了。讓無序變為有序,讓有序走向複興。人民有指望了,犯人有指望了。
我找了個機會,向黃幹事坦誠訴說了我心中久積的塊壘。這是在大號外圍牆邊的大道上說的。黃幹事十分認真地傾聽了我的申訴。他說:
“你寫吧!把你心中想說的都寫出來。不管你是寫給誰的,隻要交給我,我一定給你寄出去。”
我沒看錯,黃幹事確實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在他的眼神裏,滿有公義、同情和憐憫。他曾經對我們說過:
“告訴你們,我們這裏是政府的一個執法部門。說白了,是一個看守犯人的倉庫。倉庫,你們明白嗎?就是說,我們隻是一個保管員。不管你們犯了什麼罪,或許沒犯罪,是冤枉的。但在我這裏,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不要逃跑作惡。那樣會對你們不利。因為,我們要擔當起保管員的責任。”
是的。管教幹部在這裏是保管員,他們要保證倉庫裏的物品萬無一失,否則就是失職。長樂的董×;×;趁著雙搶大忙時節逃跑了,所有幹部、武裝人員漏夜去尋找,空手而歸,造成他們的失職。後來聽說長樂送來平反文件,才使他們卸去心中的負擔。
我趁著這大好時機,給中央軍委主席鄧小平、福建生產建設兵團、福建軍區、國防部……都寫了信。我相信,這些信件,黃幹事一定都給我郵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