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說話,草中有人。也不知道是我們的談話被人聽見,還是我們的過分親密讓人嫉妒,在接下來的個人年終評審中,我們兩人始終通不過。
年終評審要求,每個人將自己一年來(在我們是半年來)的思想意念、行為表現,自個兒解剖出來,寫成文字,由組長念給大家聽。在小組裏通過初審,再將表格送到林指導員那裏,對照他們所搜集到的口頭或書麵檢舉材料,參考你自己的認罪程度,是通過或發回重新檢查。到了元旦過後,我們兩人還沒有被通過。這事也就這樣掛了起來。
和我們同一個小隊的,有三個人比較突出。一個是蘇世樹,他因肺病殃及喉部,不能發聲。大家都稱他“啞巴”。他進出監房、點名報數時,隻要一舉手,武裝隊長就發話了。另一個是戴振芳,說是在廈門哨所觀察金門蔣軍動向時摔傷了,成了三級殘廢軍人。還有一個是許概全,他總是獨自一人坐在監房門口分菜的桌子旁,想著與眾不同的問題。有一天下午出工前,我提早起床來到門口,端一張椅子坐在他的旁邊。他突然問我:
“你說,這人造衛星是如何上天的呢?”
我覺得,在如此環境下,他居然還有這種心情,來思考高科技的問題,有點超脫,還是無奈呢?
我說:“科學家以高性能燃料啟動火箭,攜帶人造衛星,當升空速度達到每秒鍾七點八公裏時,衛星即可環繞地球運轉;當速度超過每秒鍾十一點四公裏時,火箭可以擺脫地球吸引力,向太空飛行。”
許概全很滿意,說:“你真是好記性。謝謝你!”
元旦之後,春節前的某一天,早飯後,林指導員進入大號。待全體人犯集合好後,他拿出一份名單,逐個點名出列。二十五個當中,許多是老弱病殘者,如蘇世樹、戴振芳、嶽涵瀾等,也有中青年的,如我、潘洛煤礦來的丁理想、廈門來的嶽清發等。林指導員讓我們這些人留下,其餘的解散。然後通知我們收拾行劉,準備出發去小湖。
第二天清晨,每人發給一塊半斤麵粉製作的大饅頭,說是我們的午餐。林指導員再三交代,饅頭不許提早吃,否則就要整天挨餓了。
當我們被武裝隊長押解到小湖農場時,已有一批犯人在幹部家屬區外的曬穀坪上整裝待發。林指導員和小湖農場的宋指導員作了交接,就回壯如山去了。
接下來是宋指導員的臨行訓話:
“今天,將你們這五十個犯人,送去西山農場的少壯中隊,支援他們。那裏剛剛建立,人手不夠。本來準備調二監的大型拖拉機運送你們,因為任務繁忙,大型拖拉機來不了了。好在你們都有腿,可以走路,總路程大約二十公裏,要走好幾個小時。現在正是考驗你們的時候。你們當中有個別人,或許會借著這個機會腳底抹油,但我警告你們:真有這種思想的,請你收起來,給我老老實實地走到少壯去。如不聽話,就地正法。我們武裝隊長的子彈,可比你們的雙腿跑得快!”
大家默默地聽著,沒有人作評論。宋指導員繼續說:
“出發!隊伍一個緊跟一個,中間不許拉下空檔。”
隊伍就這樣出發了。不走小路,專走大道。經過村莊的時候,這個少見的隊伍,引來男人們的猜想,女人們的私議。在當時車流稀少的情況下,我們這支隊伍,就象前線潰退下來的殘兵敗將,沒有一點生氣。即使幹部、武裝不太計較我們的談話了,也沒有什麼可談的話題。隊伍就這樣有氣無力地流動著象沙漠裏即將斷流的季節性河流。經過五個多小時的跋涉,日頭近午了,隊長看看大家都走不動了,讓我們原地休息。
人們紛紛拿出饅頭,大吃大嚼起來。這時,丁理想摸遍他那身藍色中山裝的所有口袋,也找不到饅頭的蹤影。丟了,不會吧!
丁理想,四十二歲,因為不堪忍受高音喇叭的騷撓,趁中午時刻衝進造反派的廣播室,破壞線路,使廣播停止兩個多小時。福建生產建設兵團十七團判處他有期徒刑八年。他平時很少跟人說話,也不跟人搭伴合群,到我們問多了,才透露出些關於他自己的事情。人到中年日當午,饅頭被偷了,怎麼過?還是戴振芳伸出援手,將自己的一份掰一半給他。他不接。戴振芳說:“你就拿著吧!你都知道,我平時的飯量很小的。”
丁理想終於接下,無望地望著遠處,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既象在品嚐一種美味,舍不得太快咽下,又象在品嚐這世間的人情冷暖。
我們大家都懷疑,這偷雞摸狗的苟當,一定是嶽清發幹的。他平時分得蕃薯,都舍不得吃,先到其他監房拾取人家丟棄的蕃薯皮,將肚子填飽,到下午臨上工前,再吃自己的一份。我們覺著,憑他的肚子,一定是將自己的一份饅頭早早吃了,現在正在吃的,是丁理想的。果然不出所料,經翁俊浪一嚇唬,他就不打自招了。
連江琅口的施涵瀾,五十多歲,是我們中的老者,彎背弓腰,體質很弱。隊伍出發時,他還挑著一隻輕薄的小木箱。到了翻山過嶺時,吃不消了,拿出饅頭來收買年輕人,想雇人將他的行劉挑到目的地。雖然饅頭十分誘惑,但大家都很疲乏,目的地還有多遠,還要走多少時間,都是個未知數。誰也不敢答應。還是我答應了,但並沒有收取他的饅頭。因為我幾乎沒有行劉,在他扔掉一些瓶瓶罐罐之後,我挑起他的行劉,一直到了少壯。他對我很感激。
在我眼裏,施涵瀾是個了不起的速算家。小隊裏登記購買日用品,都要預先造冊,將每個人所需的用品的名稱、數量、價格注明,統計好。物件的單價由大夥房提供。在作統計報表時,其他小隊有舊算盤可以利用,我們沒有,全靠施涵瀾的口算。統計時,小隊長每念第二個數字時,他隨口就說出兩數之和,其速度之快不比算盤遜色。
當時,每個犯人每月的夥食費是七元五角,零用錢一元五角,作什麼都要精打細算。若要買一隻麵盆,就要積攢好幾個月。
隊伍行進的速度之慢,超乎預料之外。當下午三四點鍾時,我們才到達建陽城關。大街上不是我們休息的去處。大家的肚子都餓極了。有幾個犯人要求幹部給我們買一些幹糧分給大家。幹部說,你們當中,有的人在幹部這裏存有現金和糧票,有的沒有,怎麼辦?幾個犯人說,我們願意多出,買回來大家一起分享。但幹部不同意。幹部、隊長催我們繼續往前走,出了城區,才讓我們在路邊停下來休息。武裝隊長掏出在城關買來的點心,當著我們的麵津津有味地吞食起來,讒得我們直流口水。
從壯如山、小湖到城關,至多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從城關到少壯,還有七八公裏。當我們拖著疲憊麻木的雙腿,磨磨蹭蹭到達丁墩渡口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鍾了。我們索性躺倒在石砌的斜坡上,盡量地放鬆四肢,任憑武裝隊長怎樣用腳踢,用槍托推,也不願意起來。還是宋指導員夠耐心,善言相勸:
“走吧!不遠了。再往前走一個拐彎就到了。頂多二裏路。大號裏的晚飯早準備好了,每人半斤米飯,比你們平時的定量多得多。是我吩咐他們給加量的。你們不走,也吃不到飯,也休息不了。還是慢慢走吧,走一步少一步。”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大家隻好懶洋洋地起來,繼續磨吧!其實,這時候已經不知道什麼叫餓了。真想躺下睡個美美的覺,即使這一覺睡下去,再也醒不過來,也是美滿極了。
我們的隊伍繼續磨,十五分鍾的路程,又走了兩個多小時。九點半,終於在大號圍牆外的大門口清點了人數。一個不少,如數收監。分管幹部進來,為我們安排了早已騰出的房間。我們把行劉放下,也不撣衣,也不洗臉,到夥房領取飯菜,狼吞虎咽起來。
第二天休息一天,整理內務,也讓我們調整一下昨天的疲勞。
少壯中隊分成三個分隊:兩個水田分隊,一個旱地分隊。每個分隊25人左右,加上夥房、水磨房、砍柴、挑運等閑雜人員,總共一百多號犯人。各分隊都有放牛、養豬人員,所積肥料歸各分隊自己施用。
我們這50個人,一半在少壯,一半去西山。在還沒分到水田分隊之前,繼續由武裝隊長帶班。讓我們參加“農業學大寨”的改田運動。
改田運動是這樣的:即將山壟裏順地形構成的不規則梯田,按整齊劃一、擴大上下層落差的辦法,深挖歸堆,整成方塊形。再擴大兩邊的道路、加深排水溝,平整田麵,使其便於田間操作和管理。改田的結果既有利、也有弊。利的是:方便土地測量,分配每日工作量、計算單產、施肥、施藥量等;弊的是:深挖的結果,造成每塊地的後半部分,多挖到粘土層或砂礫層,土層貧瘠,稻秧生長困難,前半部分,則地質太軟,水位太深,多在人的腰部以上,難以操作。造成總量的減產。
改田運動是借著冬種以後的農閑時間開展的。此後每年都是如此。經過幾年的改造,大山壟、小山壟、大直壟、小直壟,都變成一塊塊平整的水田。
改田的時候,借用了一個老犯的鋤頭,很好用。它的把是結實的小杉木做的,很輕巧。他教我如何選擇鋤柄。我遵照他的意思,從樹墩上蘖生出來的小杉木叢中砍伐了一根,準備收工回去加工。被帶班的武裝隊長喝住,說我亂砍濫伐,要我回去寫檢查,下午交給他。我哭笑不得,隻得這樣寫道:
檢查
案犯江立凱,因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不重視改造,拈輕怕重,砍伐小杉木一棵,用以製作鋤頭柄。逃避勞動改造,今後保證不再重犯。
檢查人:江立凱
1971年2月15日
1971年春耕生產開始,帶班隊分散到各分隊去,我也去了水田隊。
剛到建陽勞動改造的那一段時間,政治空氣特別緊張。對犯人的看待也非同一般。雖然隻有一年多時間,但心情壓抑,憂愁苦惱時時伴隨,真是度日如年。我曾經給妻子寫過兩封信,都沒有回音。想起我們夫妻相依相隨,“合穿一條褲子”時的情景,不免有些感慨。難道真的如俗話所說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時各自飛”了嗎?我心裏始終不相信。
妻子和女兒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時時盼望著能和她們早日見麵,溫馨在家裏。我打算再給妻子的山東老家寫一封信,告訴嶽父嶽母我已經調來少壯。同時也給福州的舅父舅母去信,簡單告訴他們我一年來的情況。
過了很長時間,山東來了回信。內容簡要如下:
立凱:
你的來信,我們都收到了。之所以沒有給你回信,是怕你傷心。現在事已至此,也不能不告訴你:金玲娘兒倆已上東北去了。那地方很好,水土養育人。你就不必為她們操心了。你自己保重吧!
葛培啟
1972年5月
這封信對我無疑是一顆重磅炸彈。它在幹部手裏呆了近十天,才交給我。我唯一的精神支柱,難道就這樣垮了?不會吧!信裏麵根本沒有提及跟我離婚的事。隻要沒有離婚,見麵的機會還是有的。此後我在夢中,常常與她們母女見麵。
勞改農場也劃入生產建設兵團編製。從革命到生產,幾乎都由一些不識農務的人決策。水稻開始推廣“密植高產”計劃。少壯中隊的大洋坪是最好的農田,當然不能例外。就是說行距五寸,株距五寸、四寸,甚至三寸。這樣計算起來,比原來的6·215;7行株距多插了30%的秧苗,收成自然也要增加三成。這種計算方法,讓老農出身的曾中隊長想不通。因為大洋坪在大號門外、必經公路的旁邊,特別顯眼,無法變通。到了山壟田,中隊長就讓我們按原來的標準6×;7,甚至77扡插。結果,收割時大洋坪因為陽光不足、水溫過高、空氣不流通,普遍減產。山壟田穩產。
1973年八九月間,監房裏的廣播拆除了,每間號房一份的《福建日報》也不發了。大號裏處在政治新聞的真空階段。
監房裏借著國慶節的名義,在9月30日那天上午停工查號。各分隊犯人都到大號內的空地上排成縱隊,並將自己的行劉及所有物件,放在自己的腳邊等待檢查。這次查號沒有發現什麼違規的東西,隻有一個犯人帶來的《毛主席語錄》被劉副指導員收起,撕去其中以林強署名的《再版前言》,就這樣草草收場。接下來,大家整理內務,打掃環境衛生。下午照常出工。
國慶節以後是稻田的中耕除草、施肥階段。新來的帶班小隊中,有一個長樂籍案犯企圖翻山逃跑,被武裝隊長開槍擊中當場死亡,屍體就埋在附近的山上。
如果把勞改隊比作軍營,那麼“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句話也適應這裏。每個犯人都有一定的刑期,經常有人刑滿釋放;又經常有新的犯人押送進來。因此對社會上發生的大事小事,都能探聽得到。從新來的犯人口中,我們很快得知毛主席的當然接班人林強出事了。九月十三日倉皇叛逃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不久,勞改隊又進行了改製,撤銷福建生產建設兵團,歸正規部隊看管。新調來一位穿軍裝的王指導員,劉副指導員調走。水田分隊進行了改組,政治犯歸一分隊;刑事犯歸二分隊。
王指導員,浙江人,40歲左右年紀,至多一米六的身高。不胖,但很和藹,說話以理服人,從不加重語氣。
一天晚上,犯人學習時間,他進來巡號。剛到我們一號房,學習小組長嶽強笑著問他:
“王指導員,我有一個不太明白的問題,想請教你。不知道行不行?”
“什麼問題?你說吧!”
“是這樣,為什麼同樣是管教幹部,有的喜歡打人,有的卻不會。好比你,就不喜歡打人。”嶽強推推鼻梁上的深度眼鏡,雙眼緊緊盯著王指導員的臉,仿佛想從他的臉上看出答案。
王指導員的答複很客觀,讓我牢記心懷。他說:
“毛澤東思想是一個原則,它隻有一個標準。它可能因為學習、運用的人不同,執行起來也會有所偏差。但你不能因此否定它的正確性。即使個別人在執行過程中有過失,也隻不過是人民內部矛盾。而對你們則不同。所以,你們應該有自知之明,盡量去回避他。你不去招他惹他,就不致於受皮肉之苦了。你說是嗎?”
“太對了!”嶽強說。
嶽強在第二年“雙搶”時逃跑了。後來聽說被抓,關在閩侯的白沙。再後來從圍牆上跳下,摔死了。沒有人能夠證明。
嶽涵瀾也因不堪勞累,半夜起身,吊死在廁所裏。
黃土清水農場撤銷了,三個管教幹部調來少壯。一個擔任指導員,接替王指導員的工作。廖幹事擔任一分隊管教。
王指導員調走之前的一個休息日,到監房裏來找我。他把我叫到圍牆邊,對我說:
“我想請你幫忙一件事……”
我有點受寵若驚了,趕緊說:“什麼事,你盡管說。”
“不,今天是你的休息日,而我又是私人的事。所以要征求你的意見。”
“不管公事私事,你就說吧!”
“我在二監木工房定做了兩隻楠木箱,剛上好油漆,想請你幫忙取回來。行嗎?”
“行!我得找保管員取鑰匙,到工具房準備板車和繩子。”
去吧!我等你。
我向南平夏道的嶽殷盛要了鑰匙,到工具房準備了板車,卻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繩子。我又返回大號問嶽殷盛。他說繩子被姓丁的武裝隊長借走了。我找到武裝隊長的宿舍,姓丁的不在。我通過別的隊長,收回繩子,就跟王指導員一起上路了。
從少壯到建陽城關七八公裏,再從城關到省二監三四公裏。王指導員一路與我同行,詢問我個人的情況,問得很詳細。
兩隻空箱子,沒有多少重量。但為了防止磕碰受損,在上繩子的部位,都用厚厚的舊報紙墊上。返回城關,王指導員讓我等等他。他去買了一隻籽瓜來,和我分享解渴。我一路上都十分小心。到了丁壋渡口,又招呼我停下休息。他掏出不知什麼時候買的肉包子,分兩個給我,讓我加添力氣。快到大號時,他讓我停下來,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我就要調走了。以後誰來當你們的指導員,我不知道。但我看出來了,你是一個不錯的人。你放心,好好幹,政府不會虧待你的。”
果然不久,他調走了。他是勞改農場唯一帶軍銜的指導員。
我把車子拉上土坡,在王指導員的宿舍前卸下箱子,將板車、繩子送回工具房,回號內去。當晚開飯集合點名的時候,丁隊長匆匆地跑進大號,在犯人隊伍前大聲喊叫:
“誰,誰叫江立凱?給我出來!”
“我。”我從隊列中站了出來,不解地望著他那張凶狠的臉。
“你把繩子弄哪兒去了?”
“送工具房去了。那是我們一分隊的繩子。”
他不再說什麼,而是伸手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另一隻手攥緊拳頭,朝我的下巴就是一磕。還好我沒張嘴伸舌,否則就慘了。
“你的繩子?你再說!”
嶽殷盛也不敢出來為我作證。明明是被他借走,由我收回,我錯在哪裏了?
丁隊長還餘怒未息,忿忿地走了。後來聽說他被撤了,是調去南平電線廠當工人去了。
在農民的村口附近,我們借用黃土山,建了一座磚瓦廠。挑選一部分精壯勞力或有一技之長的犯人,進磚瓦廠做工。少數人住在瓦窯裏看火,大部分仍住在大號,早出晚歸。燒成的磚瓦,一部分自用,一部分外賣。
有一個叫歐陽臭酸的矮小老頭,是和我一起從壯如山來的,他會做磚瓦,和嶽風同出同進,因為他們都是從永安來的。
有一天,我們外出去為耕牛割新鮮牛草,路過瓦窯。這時候,有一部卡車滿載城裏人路過。嶽風即脫下草帽,向車上的人揚了揚,車上一個人也脫下草帽和他打招呼。如此兩三次。我們奇怪了。問:
“嶽風,你是從永安來的。會認識車上的人?”
“不認識。”嶽風淡淡地說。
“不認識?車上的人怎麼也和你打招呼?”
“不知道。大概他認識我吧!”他風趣地說。
“好你個嶽風,原來你全是惡作劇、尋開心啊!”
我們一路笑著走進大山去。上午割了一挑牛草,回大號吃午飯;下午割好第二挑草回來,天已經擦黑了。到了村口的土地廟前,有一個30歲左右的婦女正在上供。雖然信香的氣味讓人難受,但供品的香味卻充滿誘惑。兩個人放下擔子衝進矮廟,不打招呼抓起榯粿就吃。那大嫂不讓了,隨即追了出來:
“哎,哎,你們,你們不能亂吃我的供品啊!那是給土地爺上的供啊!”
“嗨!你不用說我們也知道,不就是給牛鬼蛇神吃的嗎?告訴你吧!我們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親口封的牛鬼蛇神,吃了你上的供品,保準你小孩的病很快就好!”
大嫂聽了,立即跑回土地廟,將所有供品都捧出來,分散給我們。說:
“吃吧,快吃吧!托你們的吉言,保佑我兒子的病早日痊愈吧!”
經他這麼一說,我們反倒愣住了。她所祈求的,不經意被我們言中了。我們收了她的供品,一路走著吃著,把這事當作笑談。進了大號,說給大家聽,一個個也都喜笑不止。
第三天,我們再次經過村口時,正好遇上那位大嫂。她領著五六歲的小男孩,攔住我們千恩萬謝。說她的孩子病好了,非要拉我們去她家喝口茶不可。
西山農場先一步推廣雜交水稻。一年後,少壯也開始學育苗、製種。這項工作由中隊長親自過問,特選一分隊的我和嶽殷盛兩人負責。
我們在分隊豬欄犯人住房的外邊,建了一間溫室催芽房,兩人輪流在灶前燒火、加水,並根據溫室內溫度的升降,進入室內,給籮筐裏的穀芽翻動、加水。
我們以豬欄邊的小壟田作為製種基地。分批播種、插秧,使雄性不育係分兩批揚花和母係花期相遇,保證母係植株能夠完滿受孕,結出飽滿的子粒。因為雜交水稻的果實不能作為種子繁殖,所以每年都必須以父母兩係雜交製作新種子。雖然製種這麼複雜、困難,但雜交稻的秧苗分蘖力很強,大田扡插一般每株隻插一兩本,與傳統稻種的秧苗每株插十餘本,相比節省穀種十分之八九。況且,雜交稻的產量高,每株分蘖到十幾二十穗,最多的一穗可結出345個成熟子粒,千粒重也比傳統稻多出5克上下。
山區日照短,日夜溫差大。為了實現雙季稻,又要保證有足夠的生長期(每季140天左右),就必須延長它在秧地的秧期。我們的早稻在三月十日前播種,四月四五日清明節氣前插好秧,才能確保夏收夏種按時按節完成。但是,每到三月中旬,都有一次強冷空氣南下,最低溫度達到5-6℃。而秧苗在氣溫12℃時,基本處於休眠狀態。吐出的二氧化碳會在薄膜上凝結成水珠,回滴入土,容易滋生酶菌,造成爛秧死根。因此要經常通風,增加氧氣,除去積水。但掀膜通風,又會使膜內小空間溫度驟降,更影響秧苗生長。如何處理好這一對矛盾,隻能在正午陽光較強時,快速掀起薄膜,使膜頂水珠順勢流向兩旁,並盡快將薄膜掩上蓋好。這件工作,隻能在中隊長不在時進行,且隻能在半個小時內完成。這段時間,就選在中隊長去吃午飯的時候。因為他如果在場,肯定不同意。任何事情都不能憑空想象,看手段,而要看結果。我就是抓住中隊長的這一心理。
事實證明,經過我們靈活處理的秧苗,不但在勞改農場範圍內,長勢最好;就是附近農民也多有失敗。當年早稻插完之後,我們的秧苗還有富餘,支援了西山大隊和附近的農民。年終評審時,我得了二等獎,獎勵一隻軍用水壺。
雜交水稻推廣之後,我們不再實行書生氣的密植,獲得空前的高產量。
我們每年所用的曬穀席、扁擔、籮筐、土箕、掃把等竹器,都需要更新添補。在秋收冬種之後,各分隊會挑選十人左右,到深山老林去砍伐毛竹,由技術工破成竹篾等半成品,捆紮挑運下山,暫且寄存在我們投宿的農民家裏,等待大型拖拉機來運送回去。
我兩次被選進山,投宿的農民都十分純樸,待我們很友善。當他們問及我們犯什麼罪的時候,我們說是“反革命”。他們桀然一笑,說:
“反革命帽子滿天飛。我們村裏也有兩個被抓走了,還不知道送到哪兒去了呢?”
說我們是“反革命”,我覺得十分可笑。我經常被差遣外出勞動,有時候都隻有一兩個人。但我們都能潔身自好,並沒有違規的行為。而我更注重與群眾的關係,每到一處,我們在老百姓家裏借鍋做了午飯,用了人家的柴草,吃完飯、洗好鍋碗,抹好桌子、灶台,都問好水井在哪裏,幫群眾把水缸挑滿。嶽殷盛跟我配合最默契,就象當年的新四軍、八路軍一樣。我這樣想,老百姓跟我們無怨無仇,我們為什麼要去坑害人家呢?再說,做人都應該守本分,“虎死留皮,人死留名”,這是千古的名訓,一個人要行得端,坐得正,才不會被人戳脊梁骨。
由於我能認真改造思想,在勞動中都是積極肯幹,得到幹部的肯定,比較放心。經常派我外出就是明證。
我認為,不管我有罪無罪,思想改造總是必要的。在幾年的勞改生活中,使我的思想不斷淨化。這種“人之初,性本善”的意念,與我後來皈依基督教,是否有一定的淵源關係呢?基督教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罪人,因為始祖亞當夏娃虧欠了神的恩典,原罪就進入我們人類的後裔之中。如果不能繼續不斷地接受主耶穌基督的教誨,認罪悔改,就會掉入罪惡的深淵不能自拔。這種思想,與毛澤東的不斷革命思想,是否一脈相承?不得而知。但我覺得,它們之間,總有一些因果關係吧!
1975年,鄧小平複出。平潭籍的林慶武老人說,他老家來信,大兒子正在為他申辦出獄手續。鄧小平決定開始平反冤假錯案。
大號裏接通了廣播,每個分隊發給一份《福建日報》,作為我們每晚的學習材料。從新來的犯人口裏,我們了解到社會上的政治動態。滿號子的政治犯都感覺到黎明的曙光。刑事犯也蠢蠢欲動,認為政策寬了,給他們的刑罰減輕帶來了希望。沒過多久,池副指導員走進大號,將一首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題為《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歌曲交給我。讓我在晚飯後,在開飯集合的場地上,給大家教唱。一時之間,大號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林慶武提前回家的指望沒有了。大家不知道以後的政治形勢會如何發展,隻是現在顯得心裏十分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