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被捕(1 / 3)

過了1970年的元旦,全縣的林業係統進行大改編,把伐木場、林場、貯木場改編為營,基建隊改為連,班組為排,統統納入福建生產建設兵團編製。沙縣林業局稱為24團。團部就設在林業局內。

遵照上頭的指示,全團上下都開墾荒山,似乎就要發生什麼重大變故。我們杉口附近的山頭幾乎象理光頭似的開了個遍。元旦也不放假,人人上山開荒。不知從哪裏弄來了幾頭牛,讓鐵匠老嶽打造了牛鼻栓。那天中午,我們正在休息,兩個人就在我們家門外,將牛鼻栓弄得叮噹作響。金玲心慌地說:

“莫不是來人捉拿你了?你聽,是不是手銬的響聲?”

“不會吧?”

“我出去看看?”

我默許了。一會兒金玲回來,和衣上床:

“是牛鼻栓。嚇了我一跳。”

那天中午,金玲要包水餃,到夥房老梁那裏分了一些肉和韭菜,把放在食堂的空飯盒也取回來。她一個人在家裏忙著。收午工的時候,我路過夥房,被老梁叫住:

“小江,你還蒸了一盒飯呢!”

“沒有呀!我們中午包餃子呀。”

“你自己看看,這174號的飯盒是你的吧?”

“還真是的。誰送來的?”

“你女兒。”

“這丫頭。晚上隻好炒飯吃了。”

我剛剛到家,金玲就問我:“怎麼沒跟華兒一起回來?”

“沒見著她呀!”

“我讓她去找你啦!”

我剛剛出去,孩子回家了。我沒找著,又回過來,卻聽見孩子對她媽說:

“媽媽,爸爸不見啦!”

“江扯,爸爸不是在你背後嗎?”

華兒轉過身來,高興地抱住我的雙腿,我把她抱起來,親她:

“你去找爸爸啦?”

“嗯。”

“沒找著,是嗎?”

“嗯。”

“爸爸和你走岔路啦!爸爸永遠和華華在一起,是吧?”

“是的。我要永遠和爸爸在一起。我愛爸爸!”

毛主席說:“清理階級隊伍,一是要抓緊……”我們這些被批鬥過的,都列入另類。有的隔離,有的扣發工資,每人每月隻給十五元生活費,帶家屬的,每個家屬每月七元。我也被隔離,白天可以一家人過,晚上要和妻子分開住。我被指令到另一坐空房裏過夜。安徽的小三子是基幹民兵,那一晚是他值班。晚飯後,他到我的房間門口。對我們說:

“小江,你聽好了。今晚是我值班。你可要老老實實地到你該去的地方去過夜,不要影響我們貧下中農的小葛休息。否則,我對你不客氣!”他說完,圍著整個工區繞了一圈,最後又到我們門前,再大聲地交代一句:“記住了?”然後小聲,“我睡覺去了。”

我知道,小三子的言外之音是:“放心在一起睡吧!我不會再查班了。”

那一晚我們確實睡得放心,整座大棚隻住我們夫妻倆。其他人都因為編製改變,搬走了。待華兒睡著之後,我跟妻子著著實實地風了一把,結婚三年多來,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看到妻子進入高潮的狀況。

1970年5月28日。清晨。杉口伐木場來了三四個人,到基建隊通知大家停工,集合整隊到場部(即營部)開會。其中一個來到我家。為了不打草驚蛇,輕描淡寫地告訴金玲,讓我也去參加。

我和大家一起到了場部,即被兩個民兵挾持到一間小夥房去,並看守著。不久,金玲抱著孩子,哭哭啼啼地趕來,她二嬸把她接進屋。

一會兒,大會開始。看守我的將我押解到會場。平時和我還算要好的山東人崔俊法上台發言。當然不是他寫的稿子。他那點不到小學畢業的文化,是寫不出這種發言稿的。接著是喊口號:

“打倒劉少奇孝子賢孫江立凱!”

“打倒現行反革命江立凱!”

“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

會議結束,我被戴上手銬,送到場門口等在哪裏的木材車旁。車上已經有不少搭便車進城的男女。我戴著手銬上不了車,二叔進前托起我的臀部,幫助我上了車。有人給我送上一床棉被和一網兜衣物。二嬸抱著最小的妻妹,身邊跟著兩個大的,目送我上車。她低聲問丈夫:

“怎麼會這樣呢?多好的孩子!”

金玲母女被人攔住了,沒有到車跟前來。我被直接送進沙縣看守所,被作為重刑犯,和一個自稱曾經擔任過偽江蘇省蘇州檢察署文書的、六十多歲的老頭關在一起。這是1號房。從此,所長他們不再呼喚我的名字,而是叫我“3號”。

江立凱經曆了艱難的磨練,生活水平低下,饑寒交困。在調動時,步行三十多公裏,疲憊不堪,一步一挨,整整走了二十個鍾頭。

1993年林強自我爆炸後,丁總理代表毛主席視察了北京監獄,發現犯人受到不人道待遇,向犯人宣布:“今後,遇有類似問題,允許你們控告!”農場的犯人待遇得到很大的改善。這裏有許多幹部在明裏暗裏人情味對待犯人的故事……

1975年,鄧小平恢複工作。開始著手整頓經濟秩序和社會秩序,準備平反冤假錯案……1976年,一陣“反擊右傾翻案風”,又把鄧小平壓下去。初現的曙光又滅了非常時期出非常事件。福建生產建設兵團二十四團接管了沙縣黨政大權。隨後,人民法院、檢察院、公安局都被撤銷。其人員“順者昌,逆者亡”,一部分留用,一部分幹部被下放到潘洛煤礦,下井挖煤。

六月初的一天,早飯後,看守所老所長掏出腰間的鑰匙來到我的號子前,呼叫:“三號”,我答應一聲:“到!”隨即來到門邊。門打開了。所長說:“出來!”

我跟隨所長來到門廳。這是舊廟改造的看守所。我所說的“門廳”,也就是過去的“正堂”。兩個戴紅袖箍的民兵已經候在那裏。其中一個取出一根棕麻夾編的繩子,將我五花大綁起來,並將我推出門外,押送到體育場。

體育場的舞台坐西向東,和不遠處圍牆外的鐵軌走向相同。時不時有列車經過,預備進站拉響的汽笛聲隨時可聞。

舞台下人頭攢擁、黑壓壓一片。是由全縣各部門、各單位、各公社、大隊、生產隊被指令選派,前來參加“萬人公審”大會的。妻子金玲是否也抱著孩子夾在裏麵,不得而知。也許她們正在不遠的哪個角落盯著我呢!

晴空萬裏,赤日炎炎。多日不見天日,在眩目的烈日下,再家繩子的緊勒,雙臂血脈不通,腦部缺氧,眼前漸漸由紅轉昏,由昏轉黑,“轟”然一聲,我倒下了。倒在舞台的南角。我們十幾個罪犯正在這裏等候。等候台上團政治處大官講話結束,然後好將我們押到觀眾前麵、舞台下。由學校課桌拚接起來的犯人席上。隻聽見耳邊有人呼喊:

“不好了!快鬆鬆繩子,不然要出人命的。”

但押解我的民兵似乎並不著急。他還在向當官的請示,聽到斷然的答複:“鬆開!”然後才將繩子鬆了。一股血流直達大腦,然後流遍全身。我的眼睛才慢慢睜開。

和我一同押上審判席的有十五個人。一多部分是和我一樣的“現行反革命”,其餘的是各種刑事犯。

會場上人聲嘈雜。我的耳朵嗡嗡作響,什麼話也聽不進去。隻有這幾句聽清了。那就是:

“福建生產建設兵團二十四團政治處,依據有關規定,判處現行反革命分子江立凱有期徒刑十五年……”

審判結束,罪犯先被押出會場。我仍被送回看守所1號監房。

幾天以後,我再次被老所長喚出來,從門廳一角的辦公桌裏取出二元錢交給我,並讓我在一份登記冊上簽字。說這是我妻子和一個姑娘一起送來的。這二元錢,就是我入獄之後的第一份零用錢。我猜想,那個與妻子同來的姑娘,一定是大娘家的侄女兒。

我被民兵押上中型吉普。三張會議椅子靠車邊和駕駛座的後背擺著。車上已經有四個同行的,都不認識。我入座後,兩名民兵坐在敞開的車後門口,看守著我們。

中型吉普拐一個彎,經府西路口上了水南大橋。在寬闊的橋麵上,不時有步行和騎自行車而過的行人,回首張望我們。當一個騎車的年青姑娘,回首以疑惑的目光張望我們時,正好與我四目相對。我心裏說:

“別神氣,十五年以後,我們再見麵時,你已經是一個老太太了。”

中型吉普開到南平地界,早已過了晚飯的時間。幾個民兵輪流下車進餐,把我們留在車上。有個民兵說,給他們捎帶點吃的吧!另一個說,你給報銷啊!就沒了下文。

我們一路忍饑挨餓,好不容易到了“犯人之家”——看守所。他們將我們關進南平看守所,卻告訴我們:“再忍忍吧!開飯時間早已過了,等明天早上給你們開雙份。”

他們幾個都出去逛街了,把我們扔在象動物園關野獸一樣的籠子裏。監房的兩麵靠牆,另兩麵是杉木柱子間隔的柵欄。蒼蠅、蚊子可以自由出入。我們筋疲力盡、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沒有被帳,好在是夏天,凍不著。對麵號子的犯人向我們打手勢,意思是問我們犯了什麼進來的。老張用手掌在頭頂壓一壓,意思是:我們都是反革命。不知道對方是否能明白我們的暗示。

其實,我們一行並不都是反革命。五個人的罪名都不相同。

一、老張:捕前是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四十五六歲。此前為林業車隊司機、班長。1959年物資緊張時期,開車到浙江運草席,中途被他偷賣了二十多床,回來謊報遭劫。沒有人證物證。這次在縣領導班子的“鬥私批修”中,為了“放下包袱、繼續革命”,主動坦白交代。此案經過審查,無人能夠證明。鑒於本人坦白認罪態度較好,暫免處罰。在“一打三反”運動中,被清理出來,經生產建設兵團二十四團政治處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二、老何:五十二歲。捕前任崇安縣某農場會計。因過去曾貪汙三十幾斤糧票,被單位清洗。在這次清理階級隊伍中,再次揪出,繼續專政,被判有期徒刑七年。

三、小姚:二十八歲。捕前係某伐木場職工小學教師。因在婚前曾與十六歲女學生發生奸情,雖事過多年,已得家長諒解,在清理階級異己時,被其妻子舊事重提,本人承認,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四、老馬:四十三歲。捕前為林業局生產科科長。上班時閑來無事,用舊報紙練習寫字,橫來豎去,不成規矩。革命群眾從他的字紙簍裏掏出他寫有:“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字樣,斜刺裏還有“殺,殺,殺”等,因此斷定:意圖推翻共產黨,毀我“長城”。定為現行反革命,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五、我本人,二十八歲。因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好逸惡勞,不注重思想改造,對現實社會不滿,惡意攻擊以林副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是個嚴重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雖然我們都被判了有期徒刑若幹年,但並沒有給我們相關的判決書。

在南平看守所熬過一夜之後,吃了一份早餐(根本沒有雙份),車子立即上路。到了建陽,將近中午,我們仍被送去看守所。

建陽的看守所和南平有天壤之別,不但環境衛生,管理有序,監房也不同。一進監房,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通鋪隻有一層,離地麵約六十公分,水泥地板,犯人的內務也整理得幹淨利落。粉牆雪白,通風窗寬大,鑲嵌有避蚊紗網,房門緊閉,一隻蚊子都別想進來。雖然已是建陽地界,我們仍然被遺棄這裏兩天兩夜。好在建陽看守所待我們一視同仁。

第四天早上,民兵才來接我們。五個人被分成三撥:老張送去省第二監獄;老何和小姚送去崇安黃土農場;馬科長和我,送到小湖農場壯如山中隊。

壯如山中隊建在公路邊的山上。這裏象一片小高原,露天蓋房,無遮無蔭,每日的太陽都特別優先光照我們。用高牆圍起來的寬大的場院內,離牆三四米蓋一排監房,有十幾間。每間分上下兩層,住一個小組,20多人。監房的另一頭,橫向建一座房,是犯人的大夥房,鑿井汲水,供號內使用。圍牆四個角落的牆外,建四座監視塔。監房內,除室內以外,犯人的一舉一動,都在武裝人員的視線範圍之內。

每天清晨,值班幹部開大門進入圍牆內,吹哨叫喚犯人起床。再逐間逐室打開上了鐵栓的房門,早已等候在門邊的犯人即一哄而出。因為洗漱吃飯的時間有限,特別是我們這一間房,離夥房最遠,不緊張不行。

早飯後,大家都等候在監房門口。等待武裝人員來帶隊。新來的犯人不熟悉農活,思想也未穩定,一律被叫去開荒。

說是開荒,實質上是開山。按照上頭書生氣的意願,將整塊山挖下來,然後整平,整成一塊塊的平地。如果用來蓋梯田式樣的房子還不錯,用來種莊稼產糧食,簡直是疵人說夢。因為是上頭的命令,又在武裝人員的監控下,不用說地下是間隔土、硬礫石,就是鐵,你也要挖下去。

開荒並沒有一定的進度要求。武裝人員隻盯著你,不讓你逃跑就萬事大吉了。因此,遇上比較貪玩的年輕“班長”(犯人稱武裝人員一律為“班長”),經不起烈日爆曬,會提前一個小時帶你回監房。

起初,我們每個月的糧食定量是32斤,後來減為28斤。吃這麼一點糧食,僅能度命,怎麼能開荒呢?每天上午九點多、下午四點多,就開始饑腸轆轆。我們這些開山隊沒有耕田隊自由,可以偷偷摸摸夾帶一些農作物回號裏,隻能跟石頭和草根打交道。而我們所開的地段,連草根都稀少。早來的犯人,會在整地的時候,把罕見的塊莖流下來,扔到一邊。在武裝班長(後來改稱隊長)轉換視線的時候,偷偷地拾起來,塞進衣兜裏。若能僥幸混進大號(監房內的整個大院稱“大號”,與犯錯誤關緊閉的“小號”相對而言),刮刮皮、洗一洗,用一隻搪瓷口杯盛上,加上水,放在夥房大灶裏退出的紅火木炭上煮,不多會就煮熟了,端回監房裏有滋有味地吃起來。這些塊莖中,有一種比較大的,我們稱它“土茯苓”,富含澱粉,吃起來更香。難得老號子分一小塊給我品嚐,以後我也留意拾取這種草根。犯人之間有一條不成文的約定,就是各人拾取的東西歸各人,從不爭搶。有時被武裝隊長發現,還會互相掩護,從這個手裏轉到那個手裏,盡量將它們帶回去。若是遇上個別特別執拗的武裝隊長,在進入大號之前,讓我們背靠大號大門,麵對辦公樓,一溜兒打橫排開,一個個地搜查衣袋、褲袋、胸襟、褲襠,則這一天將一無所獲了。當然,大意的也有,或者是故意,叫一兩個犯人出列,裝模作樣地搜查一番,就放我們進去了。

壯如山缺乏水源,多是旱地,極少水田,糧食不能自給。所食用的大米,要到幾公裏外的小湖農場去挑運。

夏收夏種“雙搶”季節開始之前,林指導員來大號裏動員,凡能抽出來的勞力,都要到小湖農場去支援。“雙搶”其間,糧食定量相對增加,大家都高興地盼望早日開始。這一天,因為農田組的犯人早幾天就去支援小湖了,沒人給壯如山挑糧,就從我們帶班隊裏選出二十人,夾帶五六個“老農”,一清早去小湖農場挑稻穀。我和老馬都在被選之列。我平時天天勞動,挑百十斤不在話下,老馬科班出身,七八十斤就感到吃力。但我們剛出看守所不久,再經過一個多月挨餓挖山,從小湖回來,路程還走不到三分之一,在烈日的煎熬下,我隻覺得眼冒金星、腹內鬱氣蓄積,難以暢通,額頭大汗淋漓,我要受不住了。我低聲對老馬說:

“老馬,我就要吃不消了。我要倒下了。你幫我咋呼咋呼。”

“行。你撂挑子吧!”

又走了幾步,我身子一歪,躺下了。老馬即刻大呼小叫起來:

“報告隊長,江立凱暈倒了。”

隊長立即趕到我身邊,摸摸我的額頭,我確實沁出一身的冷汗,氣息急促。隊長當即呼喊:“誰,誰過來幫他挑擔子?”隨即指著一個“耕田隊”剛剛換下擔子的老犯人,“你,你來幫他挑!”

我空手跟在隊伍裏,支支挨挨地回到壯如山監房。幸好耍了這一招,不然今天要吃苦頭了。從撂挑子的地方到壯如山,還有四公裏路程呢!

過了兩天,壯如山中隊選出50人去小湖,參加夏收夏種。雖然我們有武裝隊長看管,早上一樣四點多鍾起床,五點在大號門口列隊報數,由武裝隊長和小湖農場水田分隊的老犯人帶往當天幹活的田塊。武裝隊長可以輪班休息,我們則要從早到晚,幹到晚上六七點鍾。中午送飯到地頭,稍稍休息十幾分鍾。

為了看管我們方便,隊長盡量把我們安排在寬闊的機耕路邊,有的用方型穀桶摔打穀子,有的踩打穀機。割稻也是我們帶班隊負責,老犯則負責將稻把從水田往機耕路上搬。半上午、半下午,都有一餐點心。晚飯要等當天的工作量完成,才能回號房。因此,最遲的一天,要到九點多才回號裏吃晚飯。

山區早晚溫差大,水也冷。夏秋之交天氣變化特別明顯。勞改農場要種大麵積的雙季稻。為了保證水稻足夠的生長期,除了提早播種、延長秧期外,還要適時扡插入田。每年農曆八月六、七日,立秋之前(精確到幾點幾分)插入的,可以收到成熟的穀子;過了這個時刻插入的,就隻能收癟穀和稻草了。所以,在立秋的前一天,來不及時,還要挑燈夜戰,直到天明認定的時刻。此時,插秧的三五成群,由一兩個犯人舉著火把給大家照明。至於是否能象“雙搶”開初時那樣,將每一棵秧苗都插在預先劃好方格底線的坐標上,那就很難說了,也不再講究了。

小湖是得天獨厚、水源充沛的地方,水田靠山傍溪,一片開闊,土質好。田裏都保持較淺的水位,適合作業。俗話說“有一利必有一弊”,其弊即在於水量淺,剛剛割斷的稻茬硬梆梆,象一把把利劍,將你的小腿肚刺破無數的傷口。傷口被溶入1605農藥、大約50℃的溫水浸泡,侵入肌膚,漸漸起泡化膿。在我每挪一步的時候,都牽動中樞神經,向大腦發出疼痛的信息。

晚上睡在床上,由於過分疲勞,疼痛的信息雖然進入大腦,卻引不起反應。當第二天起床哨響起,我翻身起床,穿上衣服,伸出雙腿的時候(在小湖,我睡的是上鋪),就好象有兩個人在拽我受傷的腿,大腦裏昨晚儲存的疼痛信息被激活,而且加倍地報應你。此情此景,不由讓我想起當年母親受苦時的狀況:她拖著沉重的雙腿,艱難地踏在織布機的踏板上,心裏記掛著她的獨生兒子,忍痛咽淚的境況。母親啊,母親!你雖然未能將我撫養成人,但僅憑你這樣為我受苦,就夠顯出你的偉大了。

我被同犯介紹到設在大號內的醫務室去。從醫的犯人給我弄些高錳酸鉀和紗布,告訴我使用方法:在臨睡前,將高錳酸鉀用開水溶解,冷卻到能接受的溫度時,用紗布沾取藥液,對患處狠擦,使其破皮,讓藥液滲入皮下。這樣連續做了幾天,傷口果然複原。好在我們在“雙搶”結束前兩三天,就提前回壯如山了,否則還有二次感染的機會。

有一次,我們在水田中央的一座儲存草木灰的草房邊割稻,突然灰房著火了。這時我想到向秀麗勇敢撲向火災現場的形象。我想,這是我立功受獎的機會到了,竟然脫離隊長的監視,參加到滅火的人群中去,被隊長發現了。他大聲向我呼叫:

“喂,你回來!”

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兒,回頭看看隊長在招呼誰。我也回頭看了看,又繼續作我的搶救工作。

“喂,叫你哪,你給我回來!”隊長生疏,不知道我的名字,隻好“喂,喂”地叫。這時隻有我回過頭來。隊長指著我:“你再不回來,我就開槍啦!”

原來是叫我。我隻好悻悻地扔下手裏的可盛水的木秧盆,回到帶班隊裏。

隊長仍不甘休:“你湊什麼熱鬧你。你剛來幾天,就想做英雄?給我乖乖呆一邊去!”

支援小湖的“雙搶”任務總算告了一個段落,我們仍由武裝隊長押送回壯如山。

在我們與小湖犯人閑談中,我有一個不解之謎,向老犯們請教。我說:

“小湖的大號真好,依山而建,夏天夠涼爽了。就象福州鼓嶺洋人的別墅似的。”

“虧你想得美。到勞改隊避暑來啦!告訴你吧。這裏麵有個大秘密,連幹部都蒙在鼓裏哪!”

“快說來聽聽。”我一下子來了興致。在我一旁的也慫恿他:“快,快說!”

這老犯人就說起了小湖農場建造中的一段往事:

小湖農場建造時,大部分田地都是從公社征用來的。為了建造犯人的大號和幹部的辦公樓及家屬區,從犯人中挑選一名工程師,可以省去許多設計和施工的費用。這名工程師被判重刑,自然心裏不甘,就給犯人的監房尋了這塊“風水寶地”。設計圖是無懈可擊。你看,靠山興建,省去兩道圍牆,號外麵對寬闊的稻田,再加上圍牆邊的崗樓,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想”的好處。設計圖很快就批準了。

建造的結果完全符合設計者的心願:每個監房都是冬暖夏涼。再熱的夏天也不招蒼蠅和蚊子。後山的水渠直接流經夥房,給食堂人員省去打水的辛勞。而且,水渠由飯廳流出監房以外,清澈見底,給犯人洗漱帶來方便。中午、晚上回來,在大號裏就可以洗洗刷刷。

百米之外的幹部辦公樓和家屬區,就完全不同了。不依山、不傍水,更無大樹遮蔭納涼。房子設計得坐東朝西,冬天半上午不見太陽,夏天烈日西曬,晚上睡不上涼快覺。家屬們苦不堪言。有的家屬去過大號,回來發牢騷:“這是什麼鬼地方,還不如大號裏好。”但他們至今不知其中的奧秘,因為無論是大號,還是家屬區。都是按照當地的地形設計的,你找不出指責的借口。

回到壯如山,我們繼續開荒,還是每月28斤的定量。轉眼到了秋天,新的蕃薯出土了。夥房中午安排一餐純蕃薯,按一斤大米折七斤蕃薯計,中午每人可分到三斤左右的蕃薯,足夠飽食一頓。開飯時,各組派人到夥房領回總數,再由輪值的人,拿出自製的杆秤,一份一份地分好,然後抓鬮,以示公正。

我有一次從上鋪下來,被下鋪的老頭抓住腳踝,問我為什麼碰翻他的口杯和筷子。原來是在我先頭下床的那個人碰翻的。他揚長而去了。我好心幫老人拾起,卻被冤枉了。

老人說:“不是你碰翻的,憑什麼你去拾起來?”

我再三說明,和他同床的也為我證明。他就是不信。看來,有時好人還真難做。在這種地方,本來就沒可能有好人。

天氣冷了。晚上要看電影。電影隊是來慰問幹部和武裝隊長的。為了體現人道主義,也讓犯人出大號觀看。林指導員在電影開場之前,先訓幾句話:

“今天放映的電影是《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讓你們出來看,是政府的人道主義。你們千萬不要想歪了,把自己的處境與電影裏的角色對照起來。她們是受壓迫、受剝削的勞苦大眾,當然要起義,要反抗。你們是人民的罪人,當然要鎮壓、要改造,要對你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大家前前後後,並不同聲響應,聽起來象是多聲部合唱。

“再來一遍,大聲點。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這次聲音較為統一,響亮多了。

電影在天擦黑才開始,11點鍾結束。我們回到監房躺下,值日幹部給每個監房上了鎖,離去了。最後聽到圍牆大門也拉上了鐵門栓,喀嚓一聲,上了大鎖。四丁一片寂靜,無聲無息。隻有崗樓上的大時鍾的報點響聲,清晰可聞。

人們陸陸續續入了夢鄉,唯有我直瞪瞪地望著天花板。肚子裏響起木鬥水車車水的聲音,就象我上高中時,在福州四中農場為稻田汲水,踏動水車的腳踏致使木軸磨擦發出的聲音;還夾雜著青蛙的合唱。這些聲音與崗樓上大時鍾的報點響聲交織在一起。

十二點,一點,兩點,三點,四點……四點過後,我終於支持不住了,睡了過去。五點半,隨著起床哨子的響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和我一起從沙縣來的,隻有老馬一個。因此我們倆總在一起,說話的機會就多了。我們商量,現在社會秩序混亂,遇著機會就逃跑出去。最好能搶得一支槍,上山打打兔子、野雞什麼的,等時機好了再出來。省得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老馬說,武裝隊長都是十七八歲的毛小夥,很容易對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