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張遠山先生考證,“江湖”一詞,最早出於《莊子·逍遙遊第一》張遠山。江湖的“詞源”[J]。書屋,2004年第5期,第76頁。:“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王先謙。莊子集解[M]。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第5頁。江湖這個詞在《莊子》中出現七處,除《逍遙遊第一》外,還有《大宗師第六》、《天運第十四》、《至樂第十八》、《達生第十九》、《山木第二十》,其中《大宗師第六》兩次出現“江湖”。《莊子》中的“江湖”是指與世俗社會相對立的一個自由、自然、純淨的理想世界,與後世帶有隱秘性質、不服從現行法律約束的江湖世界不同,但是,二者在疏遠主流社會這一點上卻有相似之處。“二拍”的江湖世界遠離主流社會,魚龍混雜,這是一個崇尚功夫、武力、計謀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既有正義、善良、磊落,又充滿凶殘、陰謀。“二拍”的江湖人物主要包括俠客、綠林好漢、強盜、騙子等,這些江湖人物性情、品行各異,作者對他們的評價也迥然不同。

第一節危難之際顯身手的俠客

一、史書及其他文學作品中的俠客。

從春秋到明清,俠客一直存在於現實生活、曆史典籍和文藝作品中,深受百姓、文人的喜愛,隨著時代的發展,俠客作為生活原型、曆史人物、文學形象也在不斷地變化。

韓非子最早論及俠客的特點以及世人對俠客的不同態度,他在《韓非子·五蠧》中說:“俠以武犯禁”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諸子集成(第5冊)[C]。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44頁。,在《韓非子·六反》裏又說:“行劍攻殺,暴憿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活賊匿奸,當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譽之士。”同上,第318頁。 《史記》遊俠列傳第六十四把俠客的精神特征概括為:“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司馬遷。史記[M]。上海:上海書店,1988年,第1990頁。在《史記》裏,司馬遷高度讚揚了朱家、郭解的俠義行為,司馬遷稱讚朱家“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陰脫季布將軍之厄,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自關以東,莫不延頸願交焉。”同上,第1991頁。郭解“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同上,第1992頁。朱家、郭解的行為、精神對後世俠客產生了深遠影響。班固的《漢書》繼承《史記》的體例,有《遊俠傳》,但是,在《漢書·司馬遷傳》“讚”中,班固對司馬遷“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8頁。頗有微辭,此後,史學家認為俠客乏善可陳,所以東漢以後的史書裏便沒有了俠客的位置。

與史書不同,在文學作品中始終活躍著俠客的身影,魏晉詩歌和小說、唐詩和傳奇、宋元話本、元明戲曲、明清詩文等塑造了不少神采飛揚的俠客形象。

魏晉小說裏的俠客,行俠的目的主要出於打抱不平,然而他們不具備超凡的武功。《搜神記·三王墓》描寫某俠客看見莫邪的兒子赤比哭得很傷心,就動了惻隱之心。當他得知赤比悲傷的原因後,便令赤比自刎。然後,他帶著赤比的頭去見楚王,在設法砍下楚王的頭之後,俠客也自盡了。這個俠客犧牲自己的生命,為素不相識者報仇,令人敬佩之極。然而,與後世的俠客相比,他的武功不算高強,正因為如此,他的行為才更加震撼人心。魏晉詩歌中的俠客,在和平時期,仗義行俠,在邊患危急的時候,毅然從軍,保衛國家。他們不僅俠義、愛國,而且本領高強。曹植《白馬篇》中的遊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411頁。他的身手“矯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在“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的情況下,不顧個人安危,不顧父母妻子,“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同上,第412頁。《三王墓》、《白馬篇》勾勒出魏晉時期俠客的基本特點。

唐代的詩歌和小說中頻繁出現俠客的形象。唐詩中的俠客行俠的目的,往往不是出於仗義而是為了揚名、報恩、報國。有的詩歌著重表現俠客為了揚名,縱酒殺人,立誌封侯,如王維《少年行》中的俠客:“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王維著,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58頁。,“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於”同上,第259頁。,“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同上,第259頁。李白《白馬篇》、張籍《少年行》中的俠客,與王維《少年行》中主人公具有同樣的風采和同樣的追求。有的詩歌表現俠客為報恩而行俠,如盧照鄰的《劉生》、李白的《結襪子》所描寫的俠客:“劉生氣不平,抱劍欲專征。報恩為豪俠,死難在橫行”盧照鄰著,李雲逸校注。盧照鄰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89頁。“感君恩重許君命,泰山一擲輕鴻毛”李白著,王琦輯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53頁。唐人詩文中常見俠客立功邊疆,殺敵報國的主題,李白的《幽州胡馬客歌》讚美胡馬客:“笑拂兩隻箭,萬人不可幹”,“出門不顧後,報國死何難?”同上,第268頁。《白馬篇》描寫俠客:“殺人如剪草,劇孟同遊遨。發憤去函穀,從軍向臨洮。叱吒經百戰。匈奴盡奔逃。”同上,第280頁。從上述詩歌可見,唐詩中的俠客豪氣幹雲,身手不凡。

唐傳奇中的俠客,行俠主要出於報恩、報仇、打抱不平幾種目的。陳平原認為“俠客為‘報恩’而行俠,這基本上是唐代小說家的發明”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第28頁。 ,報恩又有報答主人和報答知己之分。昆侖奴、紅線是為了報答主人而行俠,紅線是潞州節度使薛嵩家裏的婢女,她智勇雙全,既擅長音樂又熟知經史。田承嗣想吞並潞州,薛嵩不知道如何應對,紅線自告奮勇為薛嵩排憂解難。她神不知鬼不覺潛入由三千兵士把守的田承嗣府,取回放在田承嗣床頭的金盒,致使田承嗣不敢再覬覦潞州。紅線取金盒的行為不僅是報答主人,而且也是為了“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她的行為使“亂臣知懼,烈士謀安”李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462頁。。古押衙、聶隱娘行俠是為了報答知己,聶隱娘開始為魏帥服務,本來是去刺殺劉昌裔的,因佩服劉帥的神機妙算,同時受到劉昌裔的禮遇,便歸順劉昌裔。她打敗了妙手空空兒,挫敗了魏帥暗殺劉昌裔的行動。唐傳奇中還有為了報仇而行俠者,如賈人妻、崔慎思妾,崔慎思愛妾之父被郡守枉殺,崔慎思之妾伺機報仇,她手刃仇人之後,為了免去牽掛,毅然殺死親生兒子,隨後不知去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者,如《義俠》、《宣慈寺門子》、《荊十三娘》、《周皓》中的俠客。《宣慈寺門子》描寫韋昭範登宏詞科,在曲江宴請親朋以示慶賀。眾人正在酣飲之際,一位少年來到宴席上,態度驕橫,出言不遜,強迫他人陪酒,並淩辱、毆打周圍的人,眾人不堪受其辱。宣慈寺門子激於義憤,挺身而出,以武力教訓紈絝少年,宣慈寺門子不畏權貴的俠義之舉深受眾人敬佩。

唐傳奇中的俠客往往使用非暴力或暴力手段行俠。有的時候對於蠻橫、貪婪的官員不是徹底鏟除而是給予警告,使其不敢再為非作歹。如紅線盜走田承嗣的金盒;三鬟女子偷走潘將軍的玉念珠;磨勒從守衛森嚴的一品大員的府中,救出紅綃。警告針對的是某一個官員,不會激化俠客與統治者之間的矛盾,田膨郎潛入皇宮盜走文宗皇帝心愛的玉枕,被抓獲後,文宗皇帝親自審問,並且說:“此乃任俠之流,非常之竊盜。”李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468頁。田膨郎偷盜的對象是皇帝,皇帝沒有因為這件事,對俠客大開殺戒,反而,流露出對田膨郎一類俠客的讚許之意。有的時候對於貪官汙吏、忘恩負義之徒、有深仇大恨者,通常是殺之而後快。如,女尼令聶隱娘刺殺作惡多端的某大僚;義俠殺死欲加害其救命恩人的某縣令;賈人妻、崔慎思妾取仇人首級。

唐傳奇中的俠客武功非凡,磨勒、紅線、聶隱娘、車中女子、京西店老人、許寂、丁秀才、王敬弘的小仆、三鬟女子等,無一不是身懷絕技的高人。車中女子能夠隨意出入宮苑,盜走物品,她可以像鳥一樣飛進七八丈深的狹窄洞中救人。田膨郎勇力過人,善於騰躍,他能從皇帝的寢宮盜取玉枕,王敬弘的小仆不費吹灰之力,就打斷了他的胳膊並抓獲他。丁秀才與茅山紫陽關的道士相處融洽,一夜眾道士圍爐閑話,大家希望有美酒佳肴相佐,丁秀才自告奮勇為之備辦。一會兒,他提來一銀盒酒,一條熟羊腿,這些東西都是從浙帥府中取來的。丁秀才舞劍助興,舞罷,騰空而去,杳無蹤跡。

劉若愚先生在《中國之俠》一書中,把俠客的精神總結為:助人為樂、公正、自由、忠於知己、勇敢、誠實、愛惜名譽、慷慨輕財。劉若愚著,周清霖、唐發鐃譯。中國之俠[M]。上海: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91年,第4—7頁。 總的來說,這種看法是準確的,但是,對於唐代詩歌、小說中的俠客來說,他們中為數不少的人根本做不到助人為樂、公正、誠實、慷慨輕財。從總體上看,唐傳奇中的俠客,武功高強,但是,行俠的正義性,獨立自主的精神,遠遠不及朱家、郭解和《三王墓》中的俠客。

元明清時期,戲曲中的俠客,行俠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報恩,二是除奸,前者有梁辰魚的《紅線女》、尤侗的《黑白衛》、葉憲祖的《易水寒》,後者主要是水滸戲,如康進之的《李逵負荊》、高文秀的《雙獻功》、沈璟的《義俠記》等。

二、承前啟後的俠客形象。

宋元時期,詩歌中很少描寫俠客,明代,以俠客為題材的詩歌漸多,劉若愚先生認為這種複興是因為明代詩人極力模仿古詩的結果。由於明代詩人喜用樂府古題,便造成《遊俠行》、《少年行》一類描寫俠客題材的作品增多的現象,比如,高啟有《結客少年場行》、李夢陽寫過《俠客行》、徐渭創作了《俠客》等詩歌。明代盛行編輯武俠小說集,比較有影響的是《劍俠傳》、《三俠傳》、《女俠傳》等,前人的史書、小說、詩文,明代遊俠詩的複興、武俠小說集的流行,為淩濛初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和創作經驗,淩濛初借鑒前人的成果,在“二拍”中塑造了幾位武功超群、仗義行俠、神秘莫測的俠客,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淩濛初非常敬重俠客,用充滿感情的語言讚美他們仗義行俠的精神。由於作者生活在綱常廢弛,秩序混亂,公道不彰的亂世,因此他希望俠客抑強扶弱,維護正義。

“二拍”中的俠客在小說史上,具有承前啟後的意義。韋十一娘是位非凡的劍俠,她被丈夫遺棄,又無法受兄長的欺侮,於是離家跟隨道姑學習劍術。她不僅劍術出神入化,而且品行剛正,以除暴安良為己任。在客店裏,韋十一娘觀察到程元玉為人“修雅”、“麵上氣色有滯,當有憂虞”淩濛初。初刻卷四[A],二拍[M]。長沙:嶽麓書社,1988年,第43頁。就打算幫助程元玉。她假裝沒有帶銀子,付不了飯錢,店家為難她,周圍的客人嘲笑她,程元玉替韋十一娘支付飯錢解圍。韋十一娘確認程元玉人品忠厚,便為他追回被強盜打劫的財物。韋十一娘行為神秘,本領非凡,她不僅具有蓋世無雙的劍術,而且能夠未卜先知。不難看出,韋十一娘與唐傳奇中的劍俠一脈相承,更可貴的是這篇小說“正式提出了‘劍俠’的戒律和‘劍術’的規格,對後世劍俠小說的創作起了推動作用。《七劍十三俠》、《江湖奇俠傳》、《蜀山劍俠傳》等,其作品的立意莫不源出於此。”羅立群。中國武俠小說史[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9頁。神秘少年膂力過人,有百步穿楊的功夫,他小試鋒芒,就令驕傲自大的劉東山威風掃地。劉東山誇口自己天下無敵,綠林中人不足掛齒,劉東山的狂妄激怒了少年,少年與劉東山較量臂力、箭法,劉東山敗北。為了教訓劉東山,少年拿走了他販馬所得的一百多兩銀子。幾年之後,少年與夥伴到劉東山的小店喝酒,還給他一千兩銀子,並為自己當年的所為向劉東山道歉。少年的武藝已經非同尋常,而他隻是“十八兄”手下的兄弟,少年和他的夥伴對“十八兄”言聽計從,異常恭敬,由此可見,“十八兄”的本領更在少年和眾人之上。劉東山和少年的較量,少年和“十八兄”的對比,揭示了強中自有強中手的人生哲理。後世武俠小說家仿效了這篇小說欲揚先抑的筆法和山外有山的取意,羅立群先生在《中國武俠小說史》一書中說:“梁羽生、金庸、古龍等人在創作中都間接或直接地受到它的影響。”羅立群。中國武俠小說史[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6頁。與韋十一娘、神秘少年的飄逸超脫、遠離塵囂不同,懶龍是一個混跡市井的盜俠,小說用十五件事,從濟貧、脫險、爭勝、懲惡、洗冤五方麵,展示懶龍的俠行及本領。他能夠在壁上行走,會說十三省方言,擅長相撲,可以一連幾個夜晚不睡覺,幾天不吃飯,居無定所。懶龍雖然是神偷,“卻不肯淫人家婦女,不入良善與患難之家,與人說了話再不失信,亦且仗義疏財,偷來東西隨手散與貧窮負極之人,最要薅惱那慳吝財主無義富人……”二刻卷三十九,第843頁。他曾送給一對還不起債的夫婦二百兩銀子;冒險為窮困潦倒的兒時夥伴偷來一箱金銀,幫助他擺脫貧窮;與朋友打賭,贏的錢又如數奉還;盜走貪官無錫縣縣令的金匣,以示懲罰;後來,有人陷害他,雖然洗清罪名,卻擔心再遭暗算,便放棄偷竊以算卦為生。懶龍偷竊的對象都是為富不仁者,竊得的財物用來救濟窮人,他的行為光明磊落,在得手後總是留下自己的名字,以免連累他人。懶龍這一人物,既借鑒了唐傳奇中盜俠的特點,又影響了清代時期武俠小說中的盜俠。邵文元很講義氣,常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人誹謗他恃勇為盜,掖縣知縣誤聽讒言,痛打邵文元。知縣入京朝覲,所經之處強盜橫行,邵文元主動前去保護。幾十個強盜打劫某富翁,邵文元挺身而出,趕走強盜,送還被搶的錢物,事後不要任何酬謝。邵文元與一般的俠客不同,俠客保護官員,在唐傳奇中屢見不鮮,俠客和被保護的官員之間,或者是主仆關係,如《紅線》;或者欽佩對方的本領,如《聶隱娘》;或者受蒙蔽被人利用,如《義俠》。而邵文元保護的是一個冤枉並羞辱了他的人,由此更見其胸襟坦蕩。他保護知縣,隻是仰慕知縣清正、廉潔,不是心甘情願地臣服於官府,效忠朝廷,像《三俠五義》、《施公案》中的俠客那樣成為忠義“官俠”。一般的俠客劫富濟貧,事實上,他們打劫的對象並非都是巧取豪奪者,邵文元卻保衛了富人的財產,這一點比較特殊。然而,邵文元行俠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無條件地幫助那些他認為需要幫助的人,至於那些人是官員、富人還是窮人,並不影響他仗義行俠。韋十一娘、懶龍、邵文元憑借過人的本領,扶危濟困,其俠肝義膽,不亞於朱家、郭解,他們性格中那種慷慨、磊落的豪傑氣概令人欽佩。另外,還有兩個人物作者沒有具體描寫他們的俠義行為,隻概括地交代了他們的性情,段居貞是一個“負氣仗義,交遊豪俊”初刻卷十九,第186頁。 的俠士。盧疆是個壯士,他“意氣慷慨,性格軒昂”初刻卷十四,第1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