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拍”中的俠客在行俠的目的、方式上,對以往文學作品中的俠客既有繼承又有發揚,同時,對以後的俠義小說也產生了影響。淩濛初筆下的俠客,行俠的目的既不是為了報恩或者複仇,也不是為了立功揚名或者報效國家,他們基本上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懲治壞人,伸張正義,這種精神與朱家、郭解,《三王墓》中的俠客是一致的。韋十一娘是作者著意刻畫的一位女俠,她的行為、思想比較全麵地反映了淩濛初對俠客的認識,從韋十一娘這一形象可以窺見“二拍”俠客之一斑。韋十一娘憑借超人的劍術自覺維護社會正義,她欽佩古代俠客、刺客的義氣、血性,但是對他們逞匹夫之勇,做無謂的犧牲不以為然,她練就超凡的本領,既不傷害自己又達到了行俠的目的。韋十一娘認為行俠不應該受製於個人恩怨,必須信守維護公道的法則,達到懲惡揚善的目的,這種主張與郭解的看法比較接近,郭解的外甥被人殺死,由於外甥理虧,郭解不怕姐姐的責備,堅持不替外甥報仇。韋十一娘力求鏟除的是殘害百姓的地方官、陷害忠良的權貴、敗壞國家綱紀的將軍、徇私舞弊的考官。雖然韋十一娘疾惡如仇,但是有幾種人不在她誅殺之列:首先是無道之君,殘暴的昏君雖然禍國殃民,但他們是真命天子,因此,不能用劍術誅滅他們。由此可見,作者維護君權神授觀念的自覺性。韋十一娘的忠君思想影響了後世的武俠小說,在《三俠五義》、《施公案》中,仗義行俠的英雄變成清官的左膀右臂,死心塌地為朝廷服務,盡心盡力地以合法手段維護社會秩序,他們已經失掉了俠客以武犯禁,“時扞當世之文罔”司馬遷。史記[M]。上海:上海書店,1988年,第1991頁。的精神。其次是狡猾的小吏、專橫的土豪、逆子、負心漢,這些人多行不義,必然遭到應有的懲罰,不會有好下場,她不屑於懲治這些無恥之徒,以免褻瀆劍術。盡管韋十一娘的本領非凡,但是她認為不能把劍術作為謀生的手段,尤其不能用劍術殺害小動物,以充口腹,否則天理不容。可見,韋十一娘並非缺乏柔情的冷麵俠客。

“二拍”中的俠客對惡勢力既采用暴力手段又采用非暴力手段。對待罪大惡極的官員、打家劫舍的強盜,必置其於死地,如韋十一娘和她的徒弟,用劍術誅殺各類貪官;邵文元射殺強盜保護弱者。對於一般的惡人,則使用比較溫和的方式,給予教訓,比如懶龍偷走無錫縣縣令藏金子的小匣,剪掉縣令愛妾的發髻,警告他停止搜刮民脂民膏。由於“二拍”中的俠客用偷盜、暗殺的方式伸張正義,破壞了現行的法律製度,甚至直接威脅到一些官員的生命安全,這種做法使他們成為官府打擊的對象,因此,這些俠客很難在現實世界容身,不得不退隱江湖。由於環境所迫,“二拍”中的俠客神秘莫測。他們來無影去無蹤,特立獨行,不再結私交,揚聲譽,平時藏而不露,關鍵時刻大顯身手,事後悄然遠逝。韋十一娘隱遁深山,除惡揚善不露痕跡;神秘少年一行人組織嚴密,行動詭秘;懶龍神出鬼沒,行蹤不定。這些俠客中唯一缺少神秘色彩的人就是邵文元,邵文元仗義行俠的精神與古俠一致,同時出現新的特點,他既保護廉潔的官員又保護富人。清代的俠義小說與明代俠義小說有所不同,它“大旨在揄揚勇俠,讚美粗豪,然又必不背於忠義”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239頁。。這時期的俠客不再背離封建正統,他們依附於清官,效忠皇帝,犧牲了人格獨立和行動自由,爭取到“合法”的生存空間。忠於朝廷的思想漸漸化解了以武犯禁的俠行,與傳統意義上的俠客距離越來越遠。比如《三俠五義》中的展昭,曾經是聞名江湖的南俠,他路見不平,即拔刀相助,仗劍行俠,濟困扶危。他保護金玉仙、教訓苗氏父子、幫助擒拿安樂侯、消滅賊道邢吉,俠肝義膽令人敬佩。後來,展昭遇到包公,由於他敬仰剛直不阿、為國盡忠的包公,包公賞識他的為人和才能,展昭遂竭盡全力輔佐包公鋤奸懲惡。經包公的舉薦,展昭受到皇帝的讚賞,被封為禦前四品護衛。從此展昭遠離江湖,對包公和皇帝感恩戴德,在開封府兢兢業業供職。展昭性格中原有的俠義精神削弱了,江湖豪氣收斂了,他放棄了個人的理想,成為任人驅使的工具。展昭由笑傲江湖的俠客成為朝廷忠實的仆從,可以說展昭的人生經曆與唐傳奇中的俠客既有相似之處又有差異,雖然他們都為自己的主人或者恩人出生入死,但是,唐傳奇中的俠客最後都遠離官場,悄然遠遁。當然,清代,俠義小說中的俠客並非都像展昭一般,歐陽春人稱北俠,此人智勇雙全,武功在諸俠之中首屈一指,他以扶危濟困為己任,從不逞強鬥狠,居功自傲,計較名利。歐陽春情趣高雅,在仗義行俠之餘,徜徉於山水名勝,拜訪高僧切磋棋藝。歐陽春取馬剛首級、鏟除花蝶、抓獲馬強、救助朱絳貞、解救倪太守、擒拿藍驍、收服鍾雄,除惡務盡,有功於他人和社會。但是,歐陽春沒有因為沽名釣譽、貪圖權勢富貴,而受製於朝廷,為皇帝賣命,他始終浪跡天涯,笑傲江湖,獨立不羈、大公無私地仗義行俠。歐陽春不做官府的奴隸,保持了俠客本色,這一點與邵文元很相似。

“二拍”中的俠客,其武功也具有承前啟後的特點。《史記》、《漢書》中記載的俠客是世間人,魏晉、唐代詩歌裏吟誦的俠客也是世間人,唐傳奇裏描寫的俠客與現實世界的距離日益疏遠,漸漸被神化。“二拍”中俠客的武功可分為神異型和現實型兩類,《程元玉店肆代償錢》描寫的是神異型武功,韋十一娘及其徒弟擁有超自然力的劍術,作者賦予她們神異武功的好處在於,一方麵可以充分展示她們仗義行俠的精神,韋十一娘雖然天下無敵,卻總是嚴於律己,公正無私地懲惡揚善,替天行道。另一方麵,神異其武功,能夠增強小說的神奇色彩,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其實,這種幻想的神異劍術,基本因襲唐傳奇,缺乏新意,同時,神異武功的渲染對故事情節的發展,人物性格的個性化沒有什麼幫助。但是,總體上看,與唐傳奇中俠客的超自然神功相比,“二拍”中的俠客所具備的武功現實色彩加重,他們的本領雖然奇異卻使人信服。神偷懶龍身手不凡,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穿堂入室如入無人之境。然而,他也有狼狽的時候,他曾答應幫助自己少年時的夥伴擺脫困境,當懶龍潛入一個大戶人家,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時,卻被人發現,不得已棄物逃走。後來,懶龍害怕被人陷害,官府找他的麻煩,便改行以看相為生。然而,每當懶龍遇到困難時,都能夠處變不驚,利用個人的膽識和智慧,而不是依靠超自然的力量,化險為夷,達到預期的目的。神秘少年與劉東山隻是較量臂力、箭法,而不是比試神乎其神,非人力所能為的武功,少年攜帶的弓,重約二十斤,他所具備的能力沒有超出現實世界的正常範圍。總體上看,“二拍”中的俠客不像唐傳奇中的俠客那樣,具備超人的本領,遠離人間煙火,拒絕紅塵世界中普通人的情感,“二拍”中的俠客雖然也有神秘的一麵,但是,他們具有更濃厚的世俗色彩和人情味。他們接受豐富多彩的世俗生活,不刻意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做違反人之常情的事情。懶龍與市井無賴為伍,在大街小巷招搖,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身手不凡。擅長飛簷走壁,神出鬼沒穿堂入戶的懶龍,竟然害怕被官府法辦,放棄偷盜以算命為生。神秘少年與他的兄弟們在劉東山的小店盤桓了三日,盡情開懷暢飲,任性嬉戲玩樂。雖然,行俠是正義、嚴肅的事業,俠客疾惡如仇,但是,“二拍”中的俠客童心不泯,詼諧有趣,神秘少年戲弄妄自尊大的劉東山,使他狼狽不堪;懶龍教訓賣弄風流的眾道士,令他們當眾出醜。行俠充滿危險,俠客的心態卻很樂觀,越是有困難,就越喜歡冒險,懶龍在“登屋跳梁”,“捫牆摸壁”二刻卷三十九,第842頁。時,屢涉險境,但是,他從富有刺激的冒險中,品嚐到普通人難以領略的快樂。《三俠五義》、《小五義》中,俠客的武功基本上屬於現實型,這一點與“二拍”一脈相承,無論是展昭、歐陽春、丁家兄弟,還是五鼠,雖然武功高強,但是,都不具備超能力,他們不會神奇的劍術,不能夠飛行,沒有法術。他們經常采用夜間偷襲的方法,打敗對手,這一方麵是為了隱蔽,另一方麵也說明他們沒有特異功能。

第二節豪情與匪性兼具的綠林好漢。

史書記載最早、最著名的綠林人物是柳下蹠。綠林好漢也是威震江湖的人物,他們輕生死,重然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嘯聚在山林、水泊,快意恩仇,劫富濟貧。綠林人物中的多數人不以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為樂,他們在江湖上鋌而走險,主要是迫不得已。

“二拍”中刻畫的綠林好漢為數不多,作為人物形象,他們缺少鮮明的個性和情感力量,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所具有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性格豪爽,好交朋友,是“二拍”綠林人物的突出特點。烏將軍輕錢財,重義氣,因為一頓飯,不僅慷慨回報陳大郎,而且把他引為知己。陳大郎看到烏將軍滿臉髭須,很想知道他如何吃飯,便請他吃了一頓豐盛的飯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烏將軍並不知道陳大郎的用意,卻很感激陳大郎,許諾一定要報答他的盛情。陳大郎到普陀進香時,被一夥嘍抓走,寨主正是烏將軍,陳大郎的妻子和妻弟恰好也在此山寨,原來,陳大郎的妻子和妻弟去外婆家時被烏將軍的手下劫持,烏將軍得知二人是陳大郎的親人,便細心照顧。陳大郎夫妻團聚之後,烏將軍贈送黃金三百兩,白銀一千兩,其他物品不計其數,讓手下護送他們回家,以免被強盜打劫。張齊賢看到一群綠林好漢喝酒作樂,便主動與之交往,並且誇讚他們是英雄豪傑。好漢們因為張齊賢性格直爽又尊重他們,感到非常開心,於是願意和他結為朋友,他們邀請張齊賢喝酒,張齊賢愉快地加入其中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這些好漢得到秀才的尊重,感到很榮幸,他們佩服張齊賢的為人,痛快地拿出金、帛贈與張齊賢。柯陳兄弟在江湖上稱雄一方,他們的嘍囉搶了汪秀才的妾,汪秀才假扮成軍官,隻身到柯陳兄弟的巢穴,用計救回了愛妾。柯陳兄弟得知上當後,並沒有氣急敗壞,伺機報複,他們非常欽佩汪秀才的勇氣和膽識,為自己的過失,真誠地向汪秀才賠罪,並拿出身上所帶三十餘兩銀子相贈,以表歉意。綠林好漢在刀光劍影中討生活,他們的生存環境非常險惡,與社會主流群體相比,他們勢單力薄,所以特別重視友誼,因為友誼能把他們彼此聯結起來,共同應對困難和危險。綠林好漢們性情豪爽,喜歡結交朋友,雖然萍水相逢,隻要脾氣相投,便一見如故,情逾骨肉,成為生死之交。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正是這種性情贏得世人對綠林人物的好感。搶劫財物不傷害性命,對弱者尚有同情心,是“二拍”綠林好漢的又一個特點。王生出外做生意,三次被同一夥人打劫,第二次,王生對他們的行為提出反搞,那些人體諒王生的困難,把路費還給王生。第三次,王生哭訴自己的不幸,並準備投江自殺,那夥人被王生的遭遇觸動,產生惻隱之心。雖然,他們沒有把銀子還給王生,但是,卻把所劫的一船苧麻送給他。苧麻中藏了五千兩銀子,王生因此而發財。程元玉在崇山峻嶺之中,遇到一夥綠林好漢,他急忙獻出錢物,請求留下鞍馬衣裝。好漢們接受了程元玉的要求,沒有傷害他,載著他們截獲的財物揚長而去。注重經濟利益,沒有政治意圖,是“二拍”綠林人物的第三個特點。柯陳兄弟占據水寨,在江湖上做買賣,為了賺錢他們暗地裏與官府往來密切。王生、程元玉遭遇的綠林人物也隻要錢財,沒有其他目的。《水滸傳》中宋江、楊誌等人上梁山不是出於經濟原因,他們以全忠仗義,替天行道為旗號,暫居水泊,等待招安,通過這條途徑實現封妻蔭子、青史留名的人生理想。

綠林好漢具有兩麵性,他們既是英雄又是盜匪。當他們勇於伸張正義、除暴安良、助人為樂時,他們是人們仰慕的英雄;當他們違背正義,為滿足自己的私利,恃強淩弱,殘害無辜時,他們就是令人憎恨的盜匪。因此,綠林好漢既有可愛、可敬的一麵,又有可惡、可怕的一麵。綠林好漢的匪氣主要表現為霸道、貪婪、狠毒、哥兒們義氣。好漢們之間以兄弟相待,對一般百姓卻難免恃強淩弱,《水滸傳》中的一些好漢對店家、夥計動輒拳打腳踢。兄弟之間互相救助,卻以凶殘手段剝奪無辜者的生命,孫二娘夫婦,熱心幫助武鬆逃脫官府的追捕,卻在酒裏放蒙汗藥殺害來往客人。綠林好漢中仗義疏財者有之,殺人越貨者也大有人在,魯智深熱心幫助受惡霸欺負的金翠蓮父女、宋江慷慨接濟鄆城縣孤苦無依的窮人,然而,張清和孫二娘、李立、朱貴卻經營黑店,不僅殺害客人侵占其財物而且出售人肉包子賺錢。綠林好漢報恩、複仇不顧是非,對於敬重或有恩於他們的人,盡管為非作歹也是朋友,與他們不是同路人,即使沒有什麼劣跡者也是敵人,武鬆因為地頭蛇施恩拜倒在他的腳下,便替施恩痛打蔣門神,奪回快活林,其實,施恩與蔣門神沒有善惡之分,兩個人是一路貨色;扈太公一家沒有胡作非為,隻因為與祝家莊有親戚關係,李逵就把已經投降梁山的扈太公一家,不分老幼滿門斬殺。在《水滸傳》中,作者充分展示了綠林好漢的兩麵性。由於淩濛初視綠林好漢為英雄豪傑,所以著力渲染綠林好漢性格爽快、重友誼的一麵,而往往淡化了他們凶狠、貪婪的另一麵。作者多次充滿熱情地稱讚綠林好漢是英雄,《烏將軍一飯必酬》詩雲:“每訝衣冠多盜賊,誰知盜賊有英豪?試觀當日及時雨,千古流傳義氣高。”初刻卷八,第75頁。 淩濛初甚至把綠林好漢和官員、公子、舉人、秀才、商人加以對比,認為他們“倒不如《水滸傳》上說的人,每每自稱好漢英雄,偏要在綠林中掙氣,做出世人難到的事出來。”同上,第76頁。 盡管如此,作者還是揭示了綠林好漢令人厭惡的一麵,一幫綠林好漢劫掠歸來,在小店休息,“槍刀森列,形狀猙獰。居民恐怕拿住,東逃西匿,連店主多去躲藏。”二刻卷二十七,第725頁。為了生存或者出於報複,綠林好漢劫持行商和富戶,如果這些人為富不仁,可以借此教訓他們,然而,行商中的不少人本錢微薄,謀生困難,綠林好漢的所為給這些小商人造成巨大損失和痛苦,王生的貨物銀兩屢屢被搶,使王生愧對嬸嬸,幾乎喪失經商的信心和活下去的勇氣。有的時候,綠林好漢劫持人口,讓他們充當奴隸或供其玩樂,陳大郎的妻子、妻弟被劫,使他們飽受失去親人的痛苦,妻離子散的不幸,破壞了這個家庭和睦、平靜、幸福的生活。汪秀才的愛妾被柯陳兄弟的手下搶走,失去愛妾後,汪秀才“淒淒惶惶,雙出單回,甚是苦楚”同上,第728頁。,由此可見,綠林好漢的不義行為對百姓造成了嚴重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