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濛初創作“二拍”有三方麵的意圖:抒憤、勸誡、娛樂,這三種創作意圖通過“二拍”眾多的人物形象得以體現,同時,淩濛初的這些創作意圖對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產生了負麵影響。

第一節人物形象體現了抒憤意圖。

發憤著書的傳統最早見於《九章·惜誦》:“惜誦以致湣兮,發憤以杼情。”金開誠。屈原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438頁。後經司馬遷、韓愈、歐陽修等人的發揚光大,成為許多文人自覺遵循的創作原則。在小說創作和評論中,發憤著書也發揮著重要影響。瞿佑在《剪燈新話》的序言裏說他創作這本書的目的是:“勸善懲惡,哀窮悼屈。”瞿佑。剪燈新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頁。 李贄在《〈忠義水滸傳〉序》中指出:“《水滸傳》者,發憤之所作也。”李贄著,張建業主編。 焚書[M],李贄文集(第1卷)[C]。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101頁。雖然“二拍”的許多篇章有本事可依,但作者無不自出機杼,既然是創作,那麼,抒懷必然是“二拍”中必不可少的內容。淩濛初有濟世之才,但是科場蹭蹬,直到五十五歲才被任命為上海縣丞。發憤著書的創作原則,坎坷的人生經曆,促使淩濛初借“二拍”抒憤。在《〈二刻拍案驚奇〉小引》中淩濛初自述:“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聊舒磊塊。”淩濛初。二刻小引[A],二拍[M]。長沙:嶽麓書社,1988年,第421頁。睡鄉居士在《〈二刻拍案驚奇〉序》裏也說:“取其抑塞磊落之才,出緒餘以為傳奇,又降而為演義,此《拍案驚奇》之所以兩刻也。”二刻序,第419頁。由此可見,抒憤確實是作者創作“二拍”的重要意圖之一。淩濛初主要針對命運和人情世態宣泄胸中塊壘。

一、悲歎人生有命。

在“二拍”的七十八篇故事中,淩濛初真實描繪了三教九流、芸芸眾生的生存狀況。在探討功名、婚姻、富貴、禍福、壽夭等問題時,作者闡發了他對命運的思考,淩濛初的命運觀比較複雜,包含了“定命論”、“俟命論”、“運命論”、“符命論”上述名稱見張耀南。聖哲說命[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8年。等內容,淩濛初的命運觀深受其人生體驗、文化傳承、時代氛圍的影響。

“定命論”在“二拍”中體現得最充分,在功名、富貴、壽夭、禍福、婚姻等人生重大問題上,都能夠發現“定命論”的影響。淩濛初認為一個人的功名、婚姻、富貴、禍福、壽夭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命裏有的,遲早都會得到,命裏沒有的,強求也是徒勞,與其勞而無獲,不如認命、順命。

“定命論”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人生的一切都由命運決定,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定命論”在中國源遠流長,傅斯年先生認為《詩經》中的“命”字已經具有命定的意義,《論語》中明確記載了具有命定思想的言論,如《論語·顏淵》:“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劉寶楠。論語正義[M],諸子集成(第1冊)[C]。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64頁。《憲問》:“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同上,第322頁。《堯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同上,第419頁。屈原、列子、王充都堅決主張“定命論”。

“定命論”在“二拍”中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麵:

首先,作者感歎高才命運多舛。科舉製度的弊端非士人之力能夠改變,因此,科場失利者在詛咒了考官的無能、貪婪,發泄完滿腔的怨氣之後,希望尋找一個自我安慰的理由,他們普遍認為自己一再失敗的原因是文章憎命達。淩濛初在“二拍”裏表露了這種看法,韓秀才“胸中博覽五車,腹內廣羅千古”,由於無錢鑽營,隻考了三等,作者感慨:“高才命窮,庸才運通。”初刻卷十,第94頁。在《轉運漢遇巧洞庭紅》中,針對古今眾多出類拔萃之士窮愁潦倒的事實,淩濛初以飽經滄桑的口吻,抒發了窮通有命的絕望之感和憤懣之情,他說:

人生功名富貴,總有天數,不如圖一個見前快活。試看往古來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傑,該富的不得富,該貴的不得貴。能文的倚馬千言,用不著時,幾張紙蓋不完醬瓿;能武的穿楊百步,用不著時,幾竿箭煮不熟飯鍋。極至那癡呆懵董生來有福分的,隨他文學低淺,也會發科發甲,隨他武藝庸常,也會大請大受。真所謂時也,運也,命也!初刻卷一,第3頁。

在作者看來一個人的貧富、貴賤是命中注定的。在《華陰道獨逢異客》中作者不僅通過故事中幾個士人的沉浮,揭示了命運的荒唐、無常,而且直接通過議論抒發了對命運弄人的現象既憤慨又無奈的複雜情緒。這篇小說頭回部分的幾個故事可以分為七類:第一,命裏該中,有人相助者。何舉人偶然幫助了一個醉漢,此人是大主考的書辦,出於感謝,他給何舉人十四個題目。何舉人想碰運氣,就把這些題目做了一遍,結果這些題目正好是考題,何舉人因此中了進士,其他幾個看了題目卻不以為然的人都落榜了,作者評論說:“這些同寓不信的人,可不是命裏不該,當麵錯過?醉臥者人,吐露者神。信與不信,命從此分。”初刻卷四十,第409頁。第二,命裏該中,有鬼相助者。前科死去的舉子幫助一個睡過了頭,誤了考期的讀書人考上了舉人。第三,命裏該中,有神相助者。兩個書生趕考,聰明的想耍笑愚笨的,就擬了一個題目,放在神龕下。愚笨的書生拿到題目以為神佛顯靈,認真準備了一番,那個題目湊巧和試題相同,最終愚笨的書生高中。第四,命裏該中,自己的精靈相助者。某公閱卷時,聽到有人說:“窮死窮死!救窮救窮”,那個聲音是從一份試卷裏發出的,某公看這份卷子,“文字果好,取中之,其聲就止。”同上,第410頁。第五,命裏該中,人與鬼神相助者。一位飽學之士,幾次不中,此番隻想應付差事,考前,夢見有人對他說:“你今年必中,但不可寫一個字在卷上,若寫了,就不中了,隻可交白卷。”考場上,他的祖父、父親也囑咐他:“你萬萬不可寫一個字。”初刻卷四十,第410頁。 他就按照夢中人及祖父、父親的囑咐行事,三場下來,居然榜上有名。原來是考官為了顯示自己的才華,為此生捉刀代筆。第六,命裏不該中,鬼神又搗亂者。管九皋參加會試,考前夢見神人傳示七個題目,就找來範文熟記,“入場,七題皆合,喜不自勝。”同上,第411頁。主考討厭八股文,試卷與範文相似者,一概不予錄取。第七,命裏不該中,中了之後,鬼神擺布者。諸葛一鳴遇到一個陰間的神,得知自己應該下科才中,他迫不及待地請求提前一科中,在神的幫助下,果然中了,但是,他忘記為神燒楮錢,結果,神報複了他,在會試時因夾帶被革除了前程。作者評論說:“可見命未該中,隻早一科也是強不得的。”同上,第412頁。以上幾個故事真是離奇、荒唐得讓人難以置信。士人在追求功名時,麵對命運的捉弄,除了憤懣、無奈之外,他們隻能選擇認命、順命。正話的故事講述李君否極泰來,卻難逃死亡的劫數,李君聰明有才,但是考了十次,都中不了進士。他既灰心又不服氣,在仙人的指點下,以一千貫賄賂某主考的侄兒,打通了關節,第二年果然考中了。臨終前,他對妻子說:“我今思之,一生應舉,真才卻不能一第,直待時節到來,還要遇巧,假手於人,方得成名,可不是數已前定?天下事大約強求不得的。”初刻卷四十,第417頁。經過太多的挫折和磨難,他終於認命了。作者在小說的開頭,對命運戲弄有才之士的現象深感憤慨,他說:

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難強為。多少英雄埋沒殺,隻因莫與指途迷。話說人生隻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沒有甚定準的。自古道“文齊福不齊”,隨你胸中錦繡,筆下龍蛇,若是命運不到,倒不如乳臭小兒、賣菜傭早登科甲去了。同上,第408頁。

淩濛初聯係自己的遭遇,非常沉痛地把士人科場失利的原因歸結為命運的無情,通過對命運無常的一番指責和嘲弄之後,作者奉勸世人:“數皆前定如此,不必多生妄想。那有才不遇時之人,也隻索引命自安,不必抑鬱不快了。人生自合有窮時,縱是仙家詎得私?富貴隻緣乘巧湊,應知難改蓋棺期。”同上,第417頁。麵對無常的命運作者隻能以樂天知命的人生態度安慰自己和他人。

其次,作者認為富貴由命。“二拍”一再宣揚:“資財自有分定,貪謀枉費躊躇”二刻卷三十六,第809頁。“休慕他人富貴,命中所有方真”同上,第820頁。《轉運漢遇巧洞庭紅》頭回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金老一生積攢了八錠銀子,準備分給兒子。他晚上夢見八個身穿白衣的大漢,大漢說他們不願意被金老的兒子役使,要到另一戶人家去。早上,金老發現他的八錠銀子不見了,原來,金老的八錠銀子到了王老家。作者感慨:命裏是你的,別人拿不走,命裏不是你的,費盡心機也保不住,富貴還是貧窮“並不由人計較”初刻卷一,第5頁。文若虛幼年時,看相的就說他有巨萬之富,去海外貿易前,算命先生又說此行一定發大財,可見,文若虛成為巨富是命中注定的。與其他的人相比,商人更容易接受富貴由命的觀念。商人的生活充滿不確定因素,經商是風險比較大的行業,旅途是否安全、信息是否靈通、氣候是否反常、合夥人是否誠實、對貨物是否熟悉,凡此種種都影響著經商的成敗,由於商人難以主宰自己的人生,經商的結局又無法預料,因此商人麵對成功和挫折,易於把得失的原因歸結為命運的左右。經商折本、吃虧時,相信命該如此,文若虛學做生意,到北京賣扇子恰逢雨天,扇子因潮濕受損,沒有賺到錢,隻保住了路費。幾年來,他做什麼都賠,同時,還連累合夥人,因此,眾人給他起一個綽號——“倒運漢”,文若虛本人也認為自己倒運,以至於放著幾倍利錢的買賣也不敢做。在一個荒島上,麵對茫茫大海,文若虛慨歎:“想我如此聰明,一生命蹇。家業消亡,剩得隻身,直到海外,雖然僥幸有得千來個銀錢在囊內,知他命裏是我的不是我的?”同上,第10頁。“倒運漢”的命運在文若虛心裏留下了陰影,依靠個人聰明才智賺來的錢,卻擔心命中不該自己所有,不知道何時又一文不名。鼉龍殼裏的夜明珠使文若虛獲得了五萬兩銀子,由於不識貨,這筆交易便宜了波斯胡,同來的人慫恿文若虛讓波斯胡再多添些錢,文若虛堅持“人生分定,不必強求。”初刻卷一,第16頁。可見命定意識支配著文若虛的行為。經商遭遇強盜打劫時,也認為是命中注定,王生在嬸嬸的鼓勵下出外經商,兩次遇到強盜,船上的金銀貨物被洗劫一空,王生非常沮喪地回到家中,嬸嬸安慰王生這是他的命,讓他“守命”。發財致富時,慶幸命運垂青,程宰和哥哥在遼東做生意,虧本後無顏回家,後來在海神幫助下,屢屢贏利,程宰認為這是他造化好。由上述事例可見,作者相信錢財是命裏帶來的,發財致富是命該如此,貧窮落魄也是命中注定,所以應該以順應命運的態度坦然處之。

最後,作者認為婚姻、禍福命中注定。婚姻乃命中注定的觀念在“二拍”裏很普遍,《同窗友認假作真》這類完全由兒女自主婚姻的作品,也少不了聽天由命的色彩,聞蜚蛾本來內心更喜歡杜子中,結果她射出的箭被魏撰之撿到了,此時,聞蜚蛾“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裏卻為杜子中十分相愛,好些撇打不下。歎口氣道:‘我又違不得天意。’”二刻卷十七,第618頁。可見,選擇婚姻對象時,天意充當了關鍵性的角色。書生孟沂在張運使家處館,偶遇一美貌才女,二人賞月玩花,酌酒吟詩,情投意合。張運使發現孟沂行為蹊蹺,便探詢根由,孟沂以實相對,女子得知他們私會的事情敗露後,哭訴“冥數盡了”同上,第615頁。從此永別。不僅婚姻命定而且禍福也是命中注定的,郭七郎原為富商,他的家在兵燹之中片瓦不存。郭七郎花費巨資捐了個官,上任途中暴風雨打翻了他的船,任命書不見了,又丁母憂,隻好做艄公為生。轉瞬之間,郭七郎從即將赴任的尊貴官員變成自食其力的艄公,從富商變成了窮人,這一轉變出乎人們的意料,作者評論說:“誰知天不幫襯,有官無祿?並不曾犯著對頭,並不曾做著一件事體,都是命裏所招……”初刻卷二十二,第222頁。可見禍福完全受製於命運,非人力能夠決定。

“定命論”消解了人的主體精神,人在命運麵前,無能為力,隻能消極地聽之任之,對現實中不合理的現象、不公平的製度,既不追究其存在的根源也不盡自己所能去解決問題。

“運命論”也是淩濛初命運觀的重要內容之一 。在“二拍”裏,“運命論”主要體現為婚姻前生注定、生活裏的各種災難也是前生注定的觀念。“運命論”認為人的一生,是前生行為的一個結果,來生行為的一個原因。此生命好與不好,並不要緊,因為此生得不到的還有來生,以及比來生還遠的將來。

“二拍”中描寫婚戀的作品,總是強調婚姻前生注定。《感神媒張德容遇虎》開篇即論:“婚姻事皆係前定,從來說月下老赤繩係足,雖千裏之外,到底相合;若不是姻緣,眼麵前也強求不得的。就是是姻緣了,時辰未到,要早一日,也不能勾;時辰已到,要遲一日,也不能夠。多是氤氳大使暗中主張,非人力可以安排也。”初刻卷五,第47頁。類似的言論、主張見於《宣徽院仕女秋千會》、《韓秀才乘亂聘嬌妻》、《陶家翁大雨留賓》、《聞人生野戰翠浮庵》、《權學士權認遠鄉姑》、《莽兒郎驚散新鶯燕》、《錯調情賈母詈女》等篇目。在婚姻問題中,阻撓青年男女自主結合的是父母之命,命運一般不起破壞作用,它反而促使男女私訂終身的行為合法化。因為男女的婚姻是命運安排好的,他們相愛、私訂終身、私奔遵循了命運的旨意,而父母之命違抗了命運的安排,所以,當兒女意願和父母之命發生衝突時,總是父母妥協,成全兒女的姻緣。在婚姻中,人依然是受支配的,人的努力隻是暗中符合或者違背了命運的安排,人隻有服從命運的指令,才能獲得美滿的婚姻,婚姻的成敗,並不是個人意誌能夠決定的。這一點從有情人並不能白頭偕老,父母之命不能左右兒女婚姻的故事得到印證,程宰與海神之間有夙緣,在海神的幫助下,程宰發財致富。由於長期漂泊異鄉,程宰決定返鄉和家人小聚,海神聞言欷歔泣下,悲歎:“大數當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適發此言,便是數當永訣了。”二刻卷三十七,第827頁。 劉堯舉與船家女兩情相悅,由於二人沒有緣分,劉堯舉因此受到懲罰,不僅落榜,而且永遠不能與船家女團圓。李、盧兩家門當戶對,李氏之女,許配盧生,成親之日,女巫告訴李夫人,今日與小姐成婚的不是盧生而是另外一個人。果然,盧生揭開蓋頭,便狂奔而去,不願意與李小姐成婚,李小姐當天與鄭生結婚,鄭生的容貌與女巫所言相同。命運左右著癡男怨女的姻緣,不管結局美滿與否,他們隻能順應命運。淩濛初認為婚姻前世注定,不僅是接受了一種流行觀念,而且是出自一段感傷的情感體驗,淩濛初在南京期間,曾與一位賣身女情深意篤,後來,這個女子被惡人逼迫,離開了南京。在一套《惜別》的散曲中,他回憶了曾經擁有的那份真情,抒發了別離的痛苦馬美信。淩濛初和二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6頁。。這段經曆強化了淩濛初認為姻緣前世注定的看法。

作者認為人生的災難是前世注定的。他說:“那冤屈死的,與那殺人逃脫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緣故,殺人竟不償命,不殺人則要償命,死者、生者,怨氣衝天,縱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鑒察。”初刻卷十一,第101頁。東廊僧不慎掉入一口枯井,井裏有一具女屍,人們在井中發現了東廊僧和女屍,便認定東廊僧是殺人凶手,他被關進監獄。雖然,後來找到了真凶,可是,東廊僧認為這場災難是自己前生的錯誤招致的。因為馬小姐是他前生的妾,因為自己疑心,曾經拷打軟禁她,所以,今生東廊僧也要受拷打和牢獄之災,償還前生的罪過。東廊僧的這種觀點,一方麵反映了執法者玩忽職守、製造冤獄、肆意損害普通百姓權益的現實,以及老百姓為了在惡劣的環境中求生,迫使自己相信一切災難都是前世注定的自欺心理。老百姓在無力改變現狀的情況下,隻好改變自己以適應社會。另一方麵它泯滅了是非,為不合理、不公正的現狀尋找存在的借口,使身受其害的人心甘情願地接受不公平的待遇,從根本上維護了缺乏正義的社會機製。

“運命論”在強調命運對人具有支配權的同時,也承認人的行為能夠影響其命運的變化。“二拍”中的一些故事就包含了這種觀點。在現實世界裏,個人行為稍有疏忽,就會葬送自己的好運,蕭秀才本來能夠中狀元,由於在不知原委的情況下,替別人寫了休書,拆散了一對夫妻,上天減其爵祿,最終僅舉孝廉,隻做了一個知州。某相士告訴丁生他一定中狀元,丁生嗜好賭博,贏了別人六百萬錢,相士再次看見丁生時,驚呼他將名落孫山。當丁生把贏來的錢還給別人後,他中了第六名。如果一個人行善積德,就可以擺脫厄運,賈仁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命中注定應該凍餓而死,但是,他每天向神靈禱告賜給富貴,賈仁的虔誠感動了神靈,神靈念他對父母盡了贍養的義務,便借給他二十年富貴。鄭興兒是鄭家的小廝,相士說他妨礙主人,被主人辭退。鄭興兒因為拾金不昧成為一個官員的養子,後來還承襲了官職。劉元普向道士問子嗣,道士仔細觀看劉元普的相,告訴他非但沒有子嗣,而且生命危在旦夕。劉元普按照道士的指點,廣行善事,最終增壽三十年,七十歲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做了官。作者把命運的改變和因果報應結合起來,做了善事,可以改變厄運,做了有損他人的事,就會受到懲罰。判定人的行為是善還是惡,並對其實施獎懲的,是命運而不是人,人與命運之間,依然是控製與被控製的關係。

“符命論”也是淩濛初對命運的一種認識。“符命論”認為人可以通過某種方式知道自己的命運,這樣可以幫助人更清楚地了解自己該做什麼、怎麼做,以免走彎路,但是,人的命運並不能因此而改變。王充在《論衡·吉驗》篇中說:“凡人稟貴命於天,必有吉驗見於地;見於地,故有天命也。驗見非一,或以人物,或以禎祥,或以光氣。”王充。論衡[M],諸子集成(第7冊)[C]。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8頁。在“二拍”中,人的命運好與不好,可以通過三種途徑預先知道,第一,神仙指引。李君遇到一個仙人,兩個人結拜兄弟,仙人告訴李君:“凡人功名富貴,雖自有定數,但吾能前知,便可為郎君指引。”初刻卷四十,第412頁。在仙人指點下,李君找到了其父存放在一位和尚處的二千兩,並由此發家,後來又賄賂一紈絝子弟而金榜題名。海神告訴程宰,他會遇到三次大難,此後,終身吉利,平時應力行善事,九十九歲時,到蓬萊三島與海神再續前緣。第二,夢境預兆。古人相信夢是陰間與陽間、神與人交流、溝通的重要途徑,他們把夢中的人、事、物看成和現實密切相關的預兆,因此,占夢術在古代很興旺。占夢的方法主要有,陰陽五行術、拆字、諧音等。沈燦若在夢中向一道士詢問功名,道士告訴沈燦若隻有在他妻子去世後才能高中。放榜時,沈燦若榜上有名,然而,沈妻在放榜前一天病死了。李行修夢到自己再次娶親,新娘是他的妻妹,兩個月後他的妻子病亡,李行修再娶妻妹。第三,算命看相。《左傳》中就有內史叔服善相人的記載,類似的記載亦見於《國語》。相術在南北朝時發展很快,到唐宋,相術非常興旺,《麻衣相法》問世。明代,隨著《柳莊相法》的普及,相術在民間很受歡迎。文若虛小的時候,算命先生相出他命中有巨萬之富,出海之前,文若虛又算了一卦,算命的又說他財運亨通,果然,文若虛通過海外貿易發財。劉生請李知微算一算自己的官運如何?李知微指示他為官不必清廉,因為他前世是商人,他的財物散失在此地,現在,他取的是自己前世的財物,劉生依言便肆無忌憚地收取賄賂,兩任撈取兩千萬,第三次李知微警告他到任後絲毫莫取,因為當地百姓不欠他的財物,可是劉生沒有按照算命先生所說去做,結果被罷了官。裴、張兩家的婚期已經擇定,算命先生看了張小姐的八字,對他們說婚期要推遲到第二年,並且在南方舉行婚禮,結果恰如算命者所言。李遐周在安史之亂爆發前,就知道唐朝國運即將衰微、楊貴妃的下場悲慘。某徽商幾次求簽,都寫著他與江愛娘沒有緣分,江愛娘命中注定是二品夫人。楊望才有奇術,能預知禍福,他告訴一位客人,他的馬妨主人,那個人以為楊望才想騙取自己的馬,楊望才說:“我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二刻卷三十三,第780頁。 後來那個人被他的馬踢死了。預測命運的目的仍然在於順應命運,如《錯調情賈母詈女》中的詩所雲:“姻緣分定不須忙,自有天公作主張。”二刻卷三十五,第809頁。作者告誡世人不要為命中沒有的東西做非分之想,違抗命運的各種努力都是徒勞無益的。

在《華陰道獨逢異客》中,作者充分闡釋了“符命論”思想。李君病情危重,他盼望仙兄的密信能夠指點挽救生命的方法,結果令他失望。後來,李君坦然接受事實,他安慰妻子說:“吾貧,仙兄能指點富吾;吾賤,仙兄能指點貴吾;今吾死,仙兄豈不能指點活吾?蓋因是數去不得了。就是當初富吾、貴吾,也元是吾命中所有之物。前數分明,止是仙兄前知,費得一番引路。”初刻卷四十,第417頁。這番話有一定的現實依據,功名和富貴經過個人努力,是有可能獲得的,但是,人的壽夭不能受製於個人的意願。在生活中,人們隨時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危險,它們無法預測也難以躲避,因此人們也常常認為這些危險是命運的安排。疾病、衰老、死亡是人生必須麵對的重大問題,又是人的力量很難解決的問題。為了避免疾病、衰老和死亡,有人幻想出長生不老藥,有人設計了輪回轉世,然而,在現實中既找不到長生不老藥,難以成為神仙,又不可能再生,衰老、疾病、死亡仍然威脅著眾生,於是隻有把這一切解釋為命運,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它們。

“俟命論”也是淩濛初命運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俟命論”認為人生有一個目標,不管命運如何,人應該為實現這一目標而努力,人不能改變命運,隻能聽從命運的安排。“俟命論”者相信一般情況下,善者得福,不善者遭殃。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焦循。孟子正義[M],諸子集成(第1冊)[C]。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517頁。淩濛初主張“俟命論”,他相信命中沒有的東西,經過努力,便有可能獲得它,因為命運垂青於善良、有才華、癡情、勤奮的人。在《華陰道獨逢異客》中作者針對“人多不消得讀書勤學,隻靠著命中福分罷了”的誤解,指出雖然命運不由人,但是人應該努力做自己該做的事,因為“盡其在我,聽其在天。隻這些福分又趕著興頭走的,那奮發不過的人終久容易得些,也是常理。故此說:‘皇天不負苦心人。’畢竟水到渠成,應得的多。”初刻卷四十,第408頁。正是出於這種認識,“二拍”裏那些有真才實學、品行端正的書生最終金榜題名,仗義疏財的賈生做了內閣大學士;孝敬母親的李生登科做官;孝子劉安住出仕並且顯貴;不忘生父又孝順養父的韓鶴齡中進士、封官;對愛情專一的鳳來儀、趙不敏、崔生、杜子中、魏撰之中進士為官。這些書生的光明前程,寄托了科場蹭蹬的作者的美好願望。個人的不懈追求和天意巧安排,使有情人終成眷屬,速哥失裏以死對抗母親令其改嫁的要求,她的感情非常執著,以至於死而複活,如願以償與拜柱結為恩愛夫妻。楊素梅非鳳來儀不嫁,寧死也不放棄自主婚姻的理想,幾經波折,皆大歡喜。聞蜚蛾和杜子中意氣相投,杜子中識破聞蜚蛾女扮男裝的秘密,當仁不讓,執意與聞蜚娥私訂終身。權學士為了娶徐丹桂為妻,屈尊冒充徐夫人的侄兒,終結奇緣。由於姻緣無望,為結來生緣,賈閏娘上吊,孫小官意外救活賈閏娘,成就了美滿婚姻。那些正派、勤勞的商人雖經磨難,最終都能發財致富,文若虛為人善良、精明,不甘心做“倒運漢”,雖然屢屢失敗,卻始終沒有放棄發財致富的夢想,終於美夢成真。王生熱衷於經商,在嬸嬸的鼓勵下,意誌堅定、不畏艱險地出外經商,終於實現了發財的理想。程宰和兄長為了發財,跋山涉水來到遼陽,不料生意虧本,流落他鄉二十年,但是他們堅持不懈,希望否極泰來。他們的處境贏得海神的同情,在海神的幫助下,程宰成為巨富,返回闊別多年的家鄉。行善積德必有好報,鄭興兒拾金不昧,改變厄運,從無處安身的小廝成為朝廷官員。劉元普收留孤兒寡母,成全孤女的婚姻大事,長壽並且老年得子。總之,好運不屬於那些無恥、懶惰、愚蠢、冷酷之人。

淩濛初在“二拍”中特別關注命運,有以下幾方麵的原因:

首先,坎坷的人生體驗令作者對命運無常感觸頗深。淩濛初出身於世宦之家,從三國到元代,淩家代有名人。從高祖淩敷開始,淩家世代居住烏程,祖父淩約言,“嘉靖庚子中式,仕至南京刑部員外郎”,以史學著稱,父淩迪知,“嘉靖丙辰進士,授工部營膳司員外”周紹良。曲目叢拾[A],學林漫錄(第5集)[C]。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6頁。有《名公翰藻》、《名世類苑》、《萬姓統譜》等書傳世。充滿文化氣息的家庭環境為淩濛初的成長提供了良好條件,淩濛初十二歲“遊泮宮”,開始接受係統的文化教育,十八歲“補廩餼”同上,第97頁。但是此後,淩濛初屢困場屋,據鄭龍采《別駕初成公墓誌銘》記載,淩濛初四次參加鄉試,皆中副榜。為了提高知名度或得到有影響力的人物的推薦和提攜,他曾與當時的官員、名流交往,如馮夢禎、李維楨、袁中道、湯顯祖、王稚登等。在科場上屢遭厄運,使淩濛初精神壓抑、感情激憤,“二拍”就是他在失意之際創作的小說,從《二刻拍案驚奇》“小引”中可以看出他當時的心態,淩濛初自述:“丁卯之秋,事附膚落毛,失諸正鵠。遲回白門,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聊舒胸中磊塊。”二刻小引,第421頁。在“二拍”裏他情不自禁地抨擊科舉的腐敗,抒發失意的痛苦,在《華陰道獨逢異客》中,淩濛初沉痛地感慨:

就如唐時以詩取士,那李、杜、王、孟不是萬世推尊的詩祖?卻是李杜俱不得成進士,孟浩然連官多沒有,隻有王摩詰一人有科第,又還虧得岐王幫襯,把鬱輪袍打了九公主關節,才奪得解頭。若不會夤緣鑽刺,也是不穩的。隻這四大家,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初刻卷四十,第408頁。

這番話表達了作者對俊彥被黜而凡庸高中的荒謬現實的憤慨和無奈。科舉製度腐敗,考官貪贓枉法,考場舞弊成風,使眾多有真才實學的士人屢試不售,但是他們又無力改變這種不合理的狀況,隻能強迫自己相信一再失敗是命中注定。盡管淩濛初屢試不第,但是他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誌向,1627年,《初刻拍案驚奇》脫稿,1628年由尚友堂書坊刊行問世,1632年,《二刻拍案驚奇》問世。創作初衷雖然是抒發胸中不平之誌,但是,也有一展其才、匡救世道人心的意圖。由於濟世理想難以實現,他曾經撫膺慨歎:“使吾輩得展一官,效一職,不出其生平籌劃以匡濟時艱,亦何貴乎經笥之腹、武庫之胸耶!”周紹良。曲目叢拾[A],學林漫錄(第5集)[C]。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7頁。為了心中的夢想,淩濛初在1634年赴京謁選。由淩濛初的生平可知,“二拍”裏所表現的“定命論”、“俟命論”根源於作者痛苦的人生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