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獄(2 / 3)

年僅二十三歲的拓聞在“錫蘭監獄”這個著名的政治犯集中營呆了一年,就被其中的血腥味熏迷了方向。他一度想辭職,但想到遠在外省、毫無勢力的父母,還有每月令人驚羨的高薪,他不能不閉上他的理想主義的眼睛,被迫適應起“錫蘭監獄”裏的一切。

然而,蕙倫在“錫蘭監獄”的突然出現,使這個剛剛淪落的現實主義者重新喚起了他學生時代一直崇仰的“純粹”意念,“青春,良知,熱血,冒瀆惡世的棄絕……,在這裏,行為者用不著感恩於任何人的隻感激自身!”張蕙倫——京大優等生——刺殺太子,這組名詞多麼富於震撼力。

拓聞在顧局長緊急召集的會議上,聽到第一夫人熊芯的血腥指令,他暗暗感歎這些“人上人”的豺狼本性。初審蕙倫時,蕙倫獨坐在椅子上的無助形象,她眉目間不掩之清貴,因為冒瀆而閃射的英毅,以及隨之而來的黑暗的重壓……拓聞再度驚省,警察是冷暴的殺人機器。

拓聞第二次看到蕙倫,已是七號上午的十點,他不安地坐到他的書記官的位子上,望著又被帶到他們麵前的蕙倫,他握筆的手指微微抖嗦。

中校非常輕鬆地展開了他的訊問,他發現經過七小時的休整,蕙倫的臉反而愈加蒼白,人好象更虛弱了。拓聞當然明白這種臨刑的險惡對一個純潔女孩子的殘忍折磨。但是蕙倫的回答與七小時前沒什麼兩樣,無論中校做怎樣的啟發、敲擊,她都沒有絲毫的改變,審訊室裏一時靜寂下來,中校與蕙倫的對話已冷然斷截,誰都感到一種凝重氣氛的覆壓。

拓聞的眼前出現暈迷的幻感,蕙倫身上綿白的長袖襯衫,咖啡色的挺直長褲,它們組合成奇特的圖像在他眼前回旋。他不敢看這張清俊明淨的麵容,因為他隻能從中讀到喜慕的詩意,這種詩意的容顏竟會射出敵憤的逆光,拓聞不能想象蕙倫整個心靈世界中那一個明暗不均的層麵。

“少尉!”中校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拓聞一驚,“處長。”他職業性地反應。

“看來,張蕙倫是不想平靜自處了。”中校朝向蕙倫,“她很鎮靜!”他不得不這樣評判他的年輕對手,他慢慢踱到窗口,初夏的陽光已能給人一種燠熱感,中校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少尉。”這第二次的呼叫比第一次平靜,“你能否幫張蕙倫小姐改變一下她現在的思想?”他戲弄地看著自己的部下。

拓運如逆臣接得砍頭聖旨,後背當即涔出一層冷汗,他知道錫蘭監獄對付文人型政治犯的基本策略是“先禮後兵”、“層層掘進”。他被中校指令深讀過D國政治家、獨裁領袖G博士的名作《政敵論》,G博士把敵人稱為“元件”,而成功的統治者就是要把“元件”製壓成所需的“產品”,等會兒,蕙倫就要去做被製壓的“元件”。

“拓少尉,你在想什麼?”

拓聞抬起眼睛,他看見上司嘲諷的目光,他服輸地低下頭。

蕙倫站在布設著各種刑具的刑室中央,慘白的燈光下,她的表情凝沉,象一個等待宰割卻無處逃脫的犧牲,靜靜地,沒有聲息。

拓聞早已熟識的行刑組最佳搭檔——高大、壯實的阿奇師和精瘦幹練的葛少,倆人穿著黑色的警衣,腰間別著赭紅色寬皮帶。阿奇師雙手抱在胸前,打量著蕙倫,口裏卻對拓聞嘲笑道,“少尉,這麼個嫩雛兒,片刻就可以解決了,呆會兒你就能給處座報喜去了!”

葛少瞥了拓聞一眼,他從牆上鐵鉤裏抽下一根鞭子“啪”地甩在水泥牆上,那聲音仿佛開殺的預告。阿奇師看看同夥,也走向那堵灰黑的刑牆,他解著鐵鏈,鐵鏈發出刺耳的叮當聲。

蕙倫一動不動,看著他們給自己預備血肉盛餐,她的眼裏沒有恐懼的空漠。

拓聞故作冷靜地走到蕙倫跟前,第一次那麼近地麵對她,他十分苦澀地問,“張蕙倫,你考慮好了嗎?”

蕙倫聽出這個漂亮的男聲與這間就要掀起狂暴血風的刑訊室不太協調,她意外地看了拓聞一眼。拓聞眼裏掠過一絲哀痛的的目光,“你不應該的!”蕙倫的心一個激靈,她低下頭,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可以開始了嗎?少尉!”阿奇師的聲音有點諧噱,拓聞一陣迷糊地失去了現實感,他趕緊坐到室內一張黑皮墊的椅子上,他長籲一口氣,“開始吧!”他自己都不相信是他在發命令。

蕙倫立即被兩個打手縛在刑牆上兩個活動鐵銬中,她的背脊一貼到牆上便感到一種刺入肌骨的激痛。阿奇師的魁梧身影在燈光下來回晃動,拓聞好象突然醒轉過來,他大喊一聲,“等一等!”他直視已被死死鎖縛在刑牆上的蕙倫,但蕙倫沒有看他,她好象望著拓聞看不到的前方。拓聞絕望了,他別無選擇。阿奇師高大的身影遮擋了他的視線,隨著一聲裂帛似的銳嘯,拓聞的心整個地掉落下去,“完了!魔鬼已經施法了。”

蕙倫的眼睛一陣灼痛,那根長鞭似魔光猛烈地旋轉而來,她的從未承受過暴力的身軀如同穿透母腹的胎兒一下子降臨到世間,“生命,就是這一種不能忍受的鞭撻!”

鞭子似驟雨急狂、如火舌騰躍,它不斷噬咬她的軀身。她的嫩白光潔的皮膚被一道道切拉開,鮮潤的表層滋滋冒著血珠,當鞭子再次與切開的血路交錯重疊,內裏的肌肉便鮮紅地顯露出來。

鞭子的不斷抽擊終使她覺得被迫承受、無力反抗的軟弱,她的牙齒也失去了堅定的切咬力。又一下猛力地揮灑,她立時覺到一種直麵切割的銳痛,她忍不住低叫了一聲,這陣痛把她推送到迷失的邊緣。

“你來吧!”疲累的阿奇師把鞭子扔給一旁麵無表情的葛少。葛少的長臂一揮,蕙倫感到一種更為厲辣的裂痛。行刑室內每一粒空氣分子都象醃漬般侵入她的遍體脹痛的軀身,她在慢慢發酵。

蕙倫的視線完全模糊,她已感覺不到鞭子的勾拉,隻剩下鞭子的擊響渺遠飄忽。疼痛——這種巨力的物存徹底替代了她的實體,她的視點最終滅失於如漫天蝗蟲般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中。

阿奇師把昏迷的蕙倫從刑牆上拖摔到陰冷的水泥地,他剛想拿起黑色自來水膠管去澆醒蕙倫,一直保持沉默的拓聞猛地站起身,“阿奇師,你們去休息一會吧。”

阿奇師回過臉,表情張佯,“少尉,你剛才怎麼一聲不響?”

葛少淡淡地,“阿奇師,聽少尉的,咱們出去涼快一下。”

兩個渾身散發著汗氣的打手走出了血腥燠熱的行刑室,熾白的日光燈下孤零零地直立著拓聞一個人影。富於節奏的鞭撻聲完全消失,好象一直拉奏著的恐怖樂曲的突然截斷,四周一片寂靜。

拓聞恍如夢中,他朝著仆伏於地失去知覺的蕙倫低下頭。蕙倫的衣褲因為鞭痕交錯而傷血刺目,僅僅半小時,這張清俊的臉就被變了形?痛覺消失的蕙倫是如此平和,沒有波瀾,那雙閉合的眼睛在剛才的鞭撻中,曾閃射激憤忍耐的光色。而現在的情狀是有些祥靜的這種祥靜使她的被血染畫的迷沉麵容帶上了天國的美意,這墮入地獄的天使,傷痕在此倒成了彩色的綴飾,它或許是天堂的奇特音譜。

拓聞失神地凝注,“嗨!她是屬於哪一類純正而又無敵的天物?這個不屬於任何鄙俗的高潔女孩,怎樣的懷抱才有幸擁抱到這驕貴的體軀?”

拓聞忽聽背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他的背脊一陣陣發冷,汗水從額角緩緩淌下,他知道是誰來了,但他沒有回頭。

“她長得很俊。”中校也看著昏躺在地的蕙倫,“對於這種即將無忌浪費掉的美,少尉是否很有些憐惜?”

拓聞沒有吭聲,因為無論是被殺的太子,還是這些正對蕙倫施以極限性報複的群敵都已不能真正與她相比較。

“你怎麼不說話?少尉。”

少尉一個立正,“處長,張蕙倫沒有招供。”

“拓聞,你知道這位毫不憐惜自己的京大優等生的真正背景嗎?”

拓聞這才發現中校神情乏弱,他迷惑地搖搖頭。

中校看看自己的手表,“十二點,剛才我接到局長的電話,他告訴了我一個意外的消息,你猜這個有關張蕙倫的重要消息是什麼?”

拓聞的心揪起來了,“局裏又抓住什麼人了。”

中校艱澀地,“你不會想到,這位西京大學的優等生是西京城裏鼎鼎大名的資本家——薑山的嫡親外孫女。”

“真的?”拓聞本能地把頭轉向地上的蕙倫,“她自己知道嗎?”

中校的眼裏閃過一道豺狼的凶光,“她當然知道!”

拓聞倒吸一口冷氣,“果然,出色的你是有著非同一般的來曆的。”

“你說,她到底為了什麼?是出於古H人愚蠢的虛榮?還是另有一種未知的特殊緣由?”

拓聞淡淡地,“我看,張蕙倫是一個超然於世俗的人。”

中校冷笑,“幼稚!”

“她不超然,她就不可能如此不可思議地放棄別人夢寐以求的一切。”拓聞的話已道出蕙倫行為中那道神秘的光環。

“她太年輕了吧!”中校聽到部下對敵手的讚賞很不是滋味。

“處座來了。”阿奇師的雄濁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中校看見他的得力幹將便揚起了眉毛,“阿奇師,你說對這位不怕刑害的張小姐,有什麼製服她的良策?”

“處長,對付這些女的最容易不過了。”

中校嘲弄地向拓聞笑笑,“你看呢,少尉?”

拓聞的臉紅了,他咬咬牙,“處座,你即使把她渾身的皮扒下來,她也不會改變。”

“哼!少尉看得倒是很透徹。”

阿奇師拿起那根沾染著蕙倫鮮血的鞭子,斜視著拓聞,“依少尉的意思,現在就可以把張蕙倫拉出去槍斃了!”

拓聞反而鬆了口氣,對於蕙倫來說,槍殺已成了最大的仁慈。

中校麵朝著三個部下,“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格外對待這位大貴人的外孫女。”

拓聞的眼睛停留在中校鋥亮的皮鞋上,“我看見了什麼?象佩玉一樣由一根漂亮的紅絲線暗掛在胸中央的護身符,還是來自更加渺遠的天廷的女神之贈賜,寶石般閃耀著無敵之光的桂冠,因為源於上天的愛寵隻恩,凡人不及,隻能妒羨或者羞慚自恨……天意從來高難問,但傲視萬物的上天是想成全這個完美的她的。”拓聞又一次看向地上的蕙倫。

中校感慨地,“嗨!登上天堂的梯子是很窄的。”

拓聞暗思,“梯子上流的全是天使的血!”

中校突然狠狠地命令,“把她送回去!”那眼光象個無路可走的困獸。

一旁始終沉默的葛少徑直上前,他的手伸向無知無覺的蕙倫時,嘴角掠過一絲獰厲的痙攣,“老天爺也喜歡跟美女玩感情!”

蕙倫被兩個女警察抬到那張獄床上,她的迷沉的麵容使得她們也驚異了,“這個女孩生死不凡著呢!”

蕙倫無聲地靜躺著,這是現實給與她的唯一收留,它使她象暴風雨過後墜落地麵的小葉片,明淨的天水在她的臉上添增了一層純潔的色彩。“安憩了嗎,身傷心瘁的蕙倫?”她能在這短暫的間歇裏獲得一絲生的複張與死的無畏之預備?也許她還未知,迫急之暴虐仍在貪婪地覬覦她的純潔身體,它知道這是時日遷延的無限流程中難得一覓的女性美餐。

在自體的俊美光色裏,蕙倫靜靜地散發生命的極限情致。在無覺的夢中,她被不斷湧流向她的命運的盛情所包圍。女神的聖手正在緩緩地伸向她……她不是在做光榮的犧牲典儀?

還沒恢複知覺的蕙倫動了一下,晝日在她閉合的眼前構成一種恍惚的光景,她竟然看到了已逝的奶奶……

“蕙倫,乖孩子,我家的蕙倫是不會闖禍的……”

年幼的蕙倫步履蹣跚著跌衝入奶奶的懷抱,“好……孩……子”的聲音象河麵的波紋漾開,她幾乎感到奶奶手指的溫暖接觸,一陣恬寧的風拂麵而來,蕙倫還是奶奶眼裏那個依順的小女孩嗎?

蕙倫是個沒有父母的孩子。

她生長的鯉城遠在西京數千裏外,卻是一個沿海的繁華大都市。她的家處於鯉城南麵的中產階級聚集區——N區,那兒以一幢幢聯體的弄堂樓房聞名遐邇。蕙倫所在的弄堂叫“益文裏”,她十分習慣於其間靜謐安和的生活氣氛。然而,她從很小時候起就覺得這個家裏缺少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

她一直跟祖母住在一起,按她祖籍鯉城市郊鬆亭縣人的習俗,她稱之為“奶奶”。“奶奶愛我”,這是蕙倫在擁有真實生活感一開始就強烈意識到的現實,但是她為什麼沒有爸爸媽媽呢?

蕙倫的小表兄薛飄年長她四歲,這個白白淨淨的男孩經常被蕙倫的姑父母帶入“益文裏”15號,此時蕙倫才覺得一點生活的樂趣。“蕙兒”、“小蕙倫”從稚氣的男孩子嘴裏叫出來時,小女孩覺得很新鮮。

姑母張泉對這個親侄女也是疼愛有加,她和丈夫薛子墨常把蕙倫接到自己的家,可一到姑母的家,蕙倫立即被表兄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景象給刺傷了。

她不得不問奶奶,“我的爸爸媽媽在哪兒?”

“他們在外省市,忙賺錢。”

“難道他們過年也不能回家?”

“嗨!他們有難處嗬!蕙倫,等你長大就會看到他們了。”

蕙倫盯著奶奶,“你騙我,我都幾歲了,怎麼爸爸媽媽從不來看我,奶奶肯定有什麼事瞞我。”

奶奶差點掉下眼淚,“等你長大,孩子,奶奶一定告訴你!”

年幼的蕙倫漸漸明白了父母不是她生活中的現實,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反而跟奶奶提都不提自己的父母了。她終於學會了自持。

上學以後的蕙倫顯出奶奶所盼望的好學生、乖孩子的形樣,姑母更是歡喜地稱道,“到底是貴人家的子孫,張淩總算沒有白丟一條性命。”

原本跟奶奶住在二樓一個房間的蕙倫,在上初中那年就獨自搬入三樓她父親住過的房裏。那個房裏有一個大書櫥,其中收藏著大量的書籍,蕙倫每天除了上課、作業外,就如饑似渴地吞噬起這些大書來。

當時薛飄已是一名高中生,他依然象一個哥哥一樣地經常來關心蕙倫。有時禮拜天,他陪蕙倫去家附近的公園遊逛,蕙倫十四歲那年,他倆還在公園裏合了一張影。薛飄在照片背後寫了一句詩:雲淡風輕有少女,年韶華芳無凡心。

蕙倫看了問他,“表哥說的是我嗎?”

“是的,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總是不可多得的。”

蕙倫除了看書,最喜歡的就是聽音樂。奶奶在一旁聽了倒想,女孩子和男孩子就是不一樣,張淩喜歡規模宏大的弦樂曲,陽剛激昂。而蕙倫迷戀A洲的某些歌劇,那種樂曲十分柔美,甚至催人淚下。

薛飄發覺表妹的愛好,他歎息道:“太悲傷了,這樣會得抑鬱症。”

蕙倫回了一句讓薛飄吃驚的話,“憂鬱是這個世界的本質呀!你比我大還不知道?”

蕙倫的性格日趨內向,她不大到同學家去,奶奶也關照她,“這個世界對女孩子是不大安全的。”蕙倫聽了很不高興,但她不得不承認不安全的事實。

蕙倫十五歲的夏天,奶奶把她帶到她生身父親的墳前,蕙倫驚呆了。她終於了解了她一直迷惑的自己的身世。

蕙倫的祖父張雲濤的墳,與父親張淩的墳共築於蕙倫的故鄉鬆亭縣郊的家族墓地裏。張家是當地比較富有的小鄉紳,但張雲濤不耐鄉土的乏味生活,中學畢業後,毅然考了鯉城的海事大學,從此走上了遠洋的道路,張家的家業則丟給了他的同姓親戚。

顯然張雲濤在當地成了一個叛逆,他的婚姻也是自我選擇的結果。奶奶一個出身平民的小家碧玉,高中畢業後進入了張雲濤所在的遠洋公司做職員,不想和身為大副的張雲濤結下良緣。

“我們剛剛搬入益文裏15號的那段時光,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年已六旬的奶奶對心愛的孫女說。

但幸福總是短暫的。奶奶在獨生子張淩剛剛進入小學念書那一年,張雲濤和他的“喜華”號遠洋客輪一起沉入A洲著名的M海峽,據說當時該地區海底正發生強烈地震,這起震驚全國的海難遇難人數達到近千。

“小淩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蕙倫看著祖父的遺照,他的眉毛象山峰,堅毅的品格促成了他的一切。而父親……

張淩十八歲時考入了京城的京大,那是所曆史悠久的著名大學,年輕的張淩不顧母親的離愁別緒獨自踏上遠去的路程。

“嗨!男孩子就是舍得……”

奶奶本來指望聰明的獨子撐起家業,誰料張淩畢業前半年,奶奶被當時的京大校長叫到了西京,研讀法律的張淩因參加他的教授金先生領導的反政府組織“西京法人”而被軍警擊斃。

“很可惜,張淩是個優等生。”校長歎息地。

奶奶這才知道她的愛子這些年來在京大的作為。她和張泉、薛子墨三人一起到了西京殯儀館,她沒想到來為她兒子送行的還有薑嵐。

“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之一,張淩這個平民出身的男孩,大概是憑他的才智贏得了她的芳心,而你母親的家世絕對是我們不能攀比的。嗨!她當時實在是太可憐了。”

奶奶的眼淚流了下來,蕙倫第一次聽到母親的消息居然是這樣,她呆呆地盯著父親的遺像,年僅二十二歲的父親,俊氣,明朗,自信,但似乎隱藏著難言的……

“你母親並不知道那時她懷裏已有了你,她隻是看著你父親的骨灰盒,非常絕望。我真痛惜在初春寒冷的西京街頭木然佇立的你的媽媽……”

蕙倫忍不住哭了,她現在才知道自己一開始就給母親帶來了災難。

“又過了半年多,已是十一月的冬季,你的大舅突然從西京趕到鯉城,他告訴我,你母親已生下了你。”

“我第二次去京城,一個人跟著你大舅,你母家是京城裏的富豪呀!你外公親自把你托付給我,他萬分悲痛……我知道這事對他們這種高貴家庭的巨大打擊,但是,他還是很愛你的,因為他愛你的母親勝過一切。”

“我再次見到你的媽媽,”奶奶幸福地笑了,“無論如何,你的誕生使我與你母親都獲得了新生。”

在蕙倫淚水盈溢的眸子裏,年輕的薑嵐輕柔地摟抱著初生的自己,媽媽的吻是蕙倫人生未知卻已覺的永恒初吻,這時的薑嵐是為了蕙倫的存在而存在的幸福姑娘,這也是一個為產生和她同樣高貴美俊的女孩而存在的痛苦母親。她把她美的神形象吻一樣印刻在蕙倫的臉上,“親愛的女兒,我的愛是血是情,是上天賦予的聖潔。”

“我從你母親手中接過你,我那麼近地看著你的母親,她的肌膚玉白,仿佛內含女性高貴優雅的靈魂,產生於如此美麗女子的我的孫女該有多麼豐厚的天賦!”

“她叫蕙倫,英雄的英,韻律的韻,請她原諒,這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現在唯一能留給她的感情紀念。”

奶奶看著孫女,“我對你的不顧一切把你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母親發誓,我會讓你的女兒十分出色地回到你的身邊。”

蕙倫一句話也說不上,她低著頭,“你長得更象你的父親,尤其是那副眉毛。”

“奶奶,我媽媽現在還在西京嗎?”

“在!她一直在等你,她為你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你不能辜負她的。”

“是,奶奶。”

“你很讓我快慰,孩子。你跟你父親一樣,學業出色,我現在要求你,蕙倫,高中畢業後,象你父親一樣,考入西京大學。你隻有成為京大的學子,你才配回歸你的貴胄母家。”

奶奶從未如此堅定,“我相信,三年以後,你會踏入京大校門。因為你不僅是你父親的女兒,你更是你母親期待多年的心愛孩子。”

母親的存在終於讓蕙倫成為一個真正懂事的孩子,她知道遠方的西京是她歸依的母親之城,她必須回去,她的母親在等她。十五歲的蕙倫覺得自己成了童話裏的小女主人公,母親就是女孩奮力尋找的天堂,因為母親一開始就承諾,“我是為女兒而存在的。”

蕙倫好象在水底下虛幻地浮動,水壓使她的身體慢慢膨脹。有一張親熟的婦人的臉在水的波光中不斷向她漂來,蕙倫想仔細看清那張臉,一用力,她便浮到了水麵。

蕙倫看到了光亮,她夢中的眼睛告訴她,那婦人是她的母親薑嵐。她在受刑時沒想母親,事實上母親現在已被她的截斷曆史的槍聲擊碎了心。母親的意念使她的淚水不斷地湧溢,她不知自己為何如此軟弱,如今,她的存在僅對母親才有意義。劇烈的傷痛更使她明白,她絕不能讓母親看見現在的她,“還是永別了吧……”蕙倫悲傷地迷睡過去。

三年半前,才大一的蕙倫因為天天忙於複習考試,患上了重感冒,她幾乎是帶著近四十度的高燒完成了大學裏的第一次考試。一考完,博美便叫來了她們的好朋友嚴木林,兩人趕緊把高燒中的蕙倫送入了廣和醫院。

蕙倫躺在醫院的一個高級單人病房裏,這是木林通過他父親的特殊身份與熟識的內科黃主任特意為蕙倫安排的。他可不能讓俊美的女孩去跟一夥平民擠住在普通病房裏。

蕙倫正迷迷糊糊地吊著消炎藥水,木林的父親——廣和醫院副院長、外科主任嚴玉清匆匆走進病房。

“你怎麼這樣?木林!”嚴玉清形貌儒雅,他歙動著挺直的鼻子,紅潤的臉上透露出副院長的難免造作的意氣。

“爸爸,我們是付錢的。”木林不安地迎上去。

“這位小姐是……”

博美早已起身,“嚴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