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妒忌(1 / 3)

“從來,這個世界完美的事物不能久存,當我悟得這個美學的最高原則後,我就完全讚同我姐姐的選擇了。每年的今天,我都要來此地紀念她,我美麗、純潔的姐姐,是她使我成為一個詩人。”

楊亭深深地呼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先生,你姐姐一定喜歡於景欒的《拓海》。”

楊亭欣喜地,對。

“死與美的關係是審美學上的極境,它令人驚歎。美如果是一種宗教,它就必須由死來作證。”

楊亭忍不住親和地,“對,對,好蕙倫。”

“自然之美,無不向人提示它的死亡的極致意念,比如這層層翻卷的琴南河,它的沁人心脾的明澄顏色和花邊式的白色海沫,能夠吸引人的心靈去與之融合……死到了這種境界,就升成為超然之願想而讓凡俗望之莫及了。”

“遇到你這樣的女孩子,真是太好了。我和木林都沒有看錯人。”

“楊先生,說了半天,你姐姐叫什麼名字?”

“她叫楊赤。”

“楊赤,你們家……”

“都是紅色的。”楊亭與蕙倫一起笑,“太熱烈了!”

“楊亭,你們倆談了半天,嘴不幹?”木林跑上望岩,“快下去喝點東西。”

蕙倫起身往下看,有一位衣著裙衫的婦人坐在圓台邊,“那不是薑夫人嗎?”蕙倫不安了。

“快下去吧,我媽想見你。”

“她有什麼事?”

“她喜歡你的《墜落的天使》。”

薑嵐看見蕙倫在木林、楊亭的陪伴下慢慢走向自己,在兩個男人中間的蕙倫勻稱適體,毫無渺小感,她情不自禁站起身。

“媽,張小姐來了。”木林叫道。

蕙倫靠近薑嵐,太陽強烈地刺向薑嵐的眼睛,她看見女兒的眼睛是柔和的,“夫人,你叫我。”

薑嵐故作平靜地笑笑,“是的,蕙倫,你的譯作我很喜歡,我想跟你談談。”

木林為她們倒了兩杯飲料,“媽,蕙倫你們談,楊亭,我們去看看賽的楊他們玩得怎麼樣。”

圓台旁隻剩下蕙倫與薑嵐,望著喝著飲料的無知的女兒,薑嵐竟有種向她說明一切的念頭,但蕙倫的眼睛澄澈地朝著她時,她又退縮了。

“蕙倫,我看了這一期的《人龍》,你為什麼要翻譯W的這部悲劇?”

“你感覺不好嗎?夫人。”

“你譯得很好,很有氣勢。楊亭、木林他們很欣賞你,你大有前途。”

蕙倫難為情,“夫人,我還剛開始。”

“你那麼聰明,年紀又小,是否受了你父母的培養?”薑嵐狠狠心直探入女兒的內心。

蕙倫果然表情變了,她覺得夫人過於關心自己了,她知道京城裏有些上層貴婦以認一些名牌大學女孩子為自己的幹女兒來標新立異,尤其是沒有親生女兒的中年夫人,她猶疑半天,薑夫人好象不是那種居心不良的壞女人,木林待自己又那麼好,她低低地回答,“夫人,我從小是由祖母帶大的,她學曆中等,對我的培養還算到位吧。”

“那你的父母?”

“他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祖母不說,我也不問。”

薑嵐的心揪緊了,難道蕙倫對自己不在乎?“我在你翻譯的劇作裏,看到一種強烈而深刻的戀母情結,蕙倫,原諒我這麼說你。”

蕙倫臉紅了,“夫人,我真欽佩你能看出來,我從來沒見過我的母親,即使她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一角落,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會想我。”

薑嵐抓住蕙倫的手,“她會想你的。”

蕙倫不以為然地,“誰知道!”

“所以你翻譯了《墜落的天使》?”

“也許是吧。”

“你覺得木林他們給你的幫助大嗎?”

“是的,沒有他們《墜落的天使》不可能在京大演出。”

“你要多向他們學習,尤其是楊亭,他的詩在國外都受到讚譽。”

“嗯。”蕙倫低著頭,不知說什麼好。

薑嵐覺得蕙倫並不親近自己。畢竟她們不熟,她如果現在說出自己就是她的媽媽,蕙倫會如何?狂喜,哭泣,拒絕,還是逃跑?她長歎了一口氣。

蕙倫抬起了頭,此時,博美——這個剛從琴南河裏脫水而出的美人,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黑發,輕巧自如地走來。“薑夫人來了。”

“啊,博美。”薑嵐應道,蕙倫把一瓶飲料遞給博美,博美打開,一下喝了半瓶,“蕙倫你不會遊,那太遺憾了,這麼好的天然遊泳池。”

一會兒,才子社的一大幫人都來了,芳情也滿麵通紅地喝起飲料,一股年輕人的活力四散開來。

博美問,“夫人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我跟可桑這些天正在此避暑,木林說你們來玩,我就一個人過來看看,我的別墅就在這兒不遠。”她心裏真想請蕙倫去別墅,但見蕙倫微笑不語的樣子就罷了,她的女兒實在難以捉摸。

“媽,可桑呢?”芳情十分老練的叫著薑嵐,博美想這個女子可把木林鎖牢了。

“可桑要來,我不讓,怕他鬧。”

木林走到薑嵐麵前,“媽,我們要回去了。”

賽的楊捧著一大瓶啤酒,高聲叫,“還有最後一個節目!”他把足有一公斤啤酒的玻璃瓶放到桌上,“嘭”地打開。

薑嵐也樂了,“孩子們,你們盡情喝吧。”

可是杯子才三個,賽的楊提出“二合一”,“我就用這瓶幹了。”六個青年男女自由結對,木林與芳情,書磬與楊亭,博美自然與蕙倫。

薑嵐在一邊笑看,賽的楊分別為這三對斟滿啤酒,他一臉燦爛的笑,蕙倫打趣他,“酒神開顏了。”

賽的楊不饒地,“張蕙倫,咱們以後走著瞧!”

“怎麼?你想把蕙倫怎麼樣?”博美不依的。

書磬先嚐了一口,“哎呀!小姐們,別鬥嘴了,來喝天泉吧。”

“哎1書磬,我得先宣示一下,今天我們才子社同仁和諸位美麗的小姐一起在琴南河邊聚會,剛才我們又和博美、芳情比試遊泳,美人魚的風姿讓我們大飽眼福,我們這些幹癟的男人隻能自慚形穢。”

“賽的楊,我要是下海就不會甘拜下風。”木林的眼睛明亮地閃爍,芳情悄悄碰了他一下。

“得了,來,為美人魚們幹杯!”書磬喝了一大口,“楊亭。你來。”

楊亭接過杯子,他仰望天空,那兒可有他仰慕的姐姐,“幹杯。”他簡短地,一飲而盡。

木林舉著杯子,芳情奪下它先飲一口,“我才不跟你們胡說八道呢!”

博美對蕙倫說,“咱們倆誰先來?”

“你先來吧。”蕙倫的語氣溫存得令薑嵐吃驚,她覺得女兒與博美之間頗有隱意。

“謝謝才子社各位先生對蕙倫和我的關照,我祝蕙倫以後事業有成、蒸蒸日上。”

木林把杯子舉到嘴邊,“我祝博美為我們京大增姿添彩。”

“去你的!”博美拍了一下木林。

蕙倫舉著杯子看向楊亭,“我為楊先生的姐姐——美麗的楊赤幹一杯,願她的在天之靈多多眷顧人間的我們。”

楊亭一驚,他感激地看看蕙倫,賽的楊豪氣地捧起酒瓶,“蕙倫說得對,為美麗的楊赤!為人間活著的我們!為我們共同擁有的幸福生活!為六月十一——琴南河的歡樂聚會……”他眼睛突然轉向蕙倫與博美,“……為我們京大的連璧童女……幹杯!”

木林與書磬笑了起來,蕙倫與博美都紅了臉,博美連連拍打賽的楊,“你這個瘋酒神!”

賽的楊仿佛醉了似地還在叫,“幹杯!”

“幹杯!”整條琴南河的水聲都在響應酒神的喧囂,為青春的歡樂而幹杯。

夢中的蕙倫能否記得今天是六月幾號?迷迷糊糊的她到了夜中央,突然被兩個女警察強行推醒。

“快起來!上麵提審你。”

蕙倫雙眼朦朧地走在監獄死寂的院子裏,她呼吸到久未聞到的新鮮空氣,腳步不由慢了下來。

“快走!”身後的女警察推了她一下,蕙倫迫使自己清醒過來以回應周圍的現實。

她們走到警樓門口時,兩位女警把蕙倫交給了兩個肩背鋼槍的男警察。男警麵色峻沉,他們押送她進了警樓。蕙倫還以為又要上第一次去過的三樓審訊室,誰知男警徑直把她往地下通道裏帶。蕙倫頓時覺得頭皮一陣陣地發麻。陰森的地下廊道散發著難聞的水泥味,在一扇扇標著號碼的灰色、緊閉的鐵門裏,蕙倫知道那兒正在發生什麼。“這下一次終於來臨。”她長吐了一口氣。

蕙倫一走進陌生的九號刑訊室,就看見中校範仲國、少尉拓聞、打手葛少、阿奇師四人直挺挺地站在熾白的燈光下,他們的目光與蕙倫的眼神一交織,蕙倫便知道他們要對她幹什麼了。

蕙倫還沒回過神,就已被葛少、阿奇師仰麵捆綁到了電刑台上,她的手、足、頸部都纏上了電線,她俊眉緊皺,雙眼直視天頂,等待著……

中校不緊不慢地走到她跟前,“多日不見,張蕙倫,你休養得怎麼樣?”

蕙倫看都不去看他,中校沒有生氣,他今天一上來就給了蕙倫一個下馬威,“看來咱們的話題增添了一點新的內容。不用我說,你應該知道你現在穿著的這件嶄新的白襯衫是誰送來的。我覺得,你為了這個送衣服給你的……薑夫人,也必須跟我們合作,你別無選擇。”

蕙倫想他們已經知道自己是薑家的人,還對她那麼凶狠,而且又拿母親做重量級砝碼來打壓她,的確她已別無選擇,她想最好她現在就死在這張冰硬的電刑台上,否則她的存在對母親及薑家是一個可怕的威脅。

中校見蕙倫不吭聲,來回踱了幾步,突然他停住腳步,猛地問道,“柯特你認識嗎?”他盯著被縛的蕙倫。

蕙倫並無驚動,她淡淡地,“不認識。”

中校立即把一張照片舉到蕙倫的眼前,“你看仔細了,這個人,你不認識?”

“就是那張黝黑的、閃著一雙鷹騭般眼睛的神氣的臉”,蕙倫依然平靜地回答,“不認識。”

中校咬著牙,“還是我來替你說吧。柯特是珞土的朋友,珞土是舒博美的朋友,而舒博美又是你張蕙倫同窗三年的摯友,舒博美死了,正如你所說,是該死的太子執掌的軍政權一手造成。你認識柯特,因為pMn式手槍產自於D國,而那位堂堂的潛逃犯——熊二公子與一些D國的將領過往甚密,整個京城裏他是最有可能擁有pMn的人,他把槍給了你,他知道你愛舒博美,你願意為她複仇,不惜自己的生命。”

蕙倫聽著中校的準確剖析,其實一切都木已成舟,她是絕不會向敵人交代自己的內心世界,至於柯特,就讓這個政治野心家今後繼續與他的總統姑父去鬥吧。“這些醜類!”

“你不回答嗎?”中校口氣強硬起來,“張蕙倫,你現在身上纏著的電線都是直接與電源相連的,我隻要一啟動開關,電流就會進入你的體內,那種滋味……”他示意葛少,“你來給這位無知的小姐試一下。”

葛少走上前,他把電壓定在某個位置上,然後啟動了開關。無形的電流立即在蕙倫的體內來回穿擊,她失去自製的抽搐著,緊咬的唇齒間忍不住發出痛苦的低吟。

中校關上電源,“你現在感覺如何?”

蕙倫覺得這是在讓她出醜,四個男人圍著欣賞她身受酷刑的蠢樣,她不禁怒從心起,但任何的斥罵都不能阻止他們對她施虐,蕙倫不去理睬中校。

中校的臉象發青的屍容般猙獰,他向葛少一點頭,劇烈的電擊扭曲了蕙倫的身體,她拚命想掙脫,但四肢牢牢地縛在刑台上,一切的掙紮都是徒勞。汗水迅速沾濕了她的衣衫。

拓聞離電刑台最遠,但蕙倫臉上的每一個痛苦的表情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微閉會兒眼睛,又聽到蕙倫難受的呻吟。他知道今晚他無處可躲。這種屠宰場麵如果受害者是個爺們也就讓他去了,現在他們居然對一個女孩子如此殘暴,拓聞萬分無奈。

“張蕙倫,隻要你說出pMn式手槍的來源,我就立即停止對你用刑。”

被電流摧擊得痛苦不堪的蕙倫渾身乏力,她隻想快點失去知覺,她把頭側向一邊,不料和阿奇師打了個照麵。

阿奇師遇到不馴服的對手,就會激惹起狂虐的欲望,他走到蕙倫跟前,一把扯住蕙倫的頭發,“你要死撐嗎?”

蕙倫感到頭皮撕裂般銳痛,她拚命掙脫這個凶徒,阿奇師暴怒地用另一隻手去扯蕙倫的襯衣,拓聞見狀衝上前,大吼一聲“夠了!”阿奇師一楞,兩隻手不由鬆開了。此時,拓聞看見蕙倫的雙眼漠然而又絕望,她完全成了俎上肉,隻有任人宰割。

“少尉,看來你能使張蕙倫就範。葛少,你讓拓少尉來施刑。”中校不冷不熱地。

“處長,她不會招供的。”拓聞原想打消中校的殘虐欲望。

“那就更得讓她嚐嚐……痛苦的味道。執刑吧,少尉!”中校命令他。

拓聞僵立著,“執刑!少尉!”拓聞猛地,“不!我不能!”

“為什麼?”中校並不意外。

“處長,如果他是男人,我可以聽從你,但她是個姑娘,我……不行的。”

“姑娘,她這個姑娘已經刺殺了太子,倒比男人還厲害,你不執刑,那我就叫阿奇師……”

阿奇師一聽,獰笑著把他的汗毛粗長的雙手伸向蕙倫,拓聞知道阿奇師是錫蘭監獄最殘暴的打手,他折磨女性的手段無所不用,“住手!我幹!”拓聞朝中校大叫。

中校親自把電壓調高,“就這樣,少尉,幹吧!”

拓聞看著被縛的蕙倫,她已渾身汗濕,神情萎弱,拓聞的手顫抖地摁到電鈕,強力的電流凶猛地穿透蕙倫的軀身直達顱頂,她四肢的每個指尖,身上的每寸肌膚都銳痛欲裂,無數隻毒牙齊集在她身上死命噬咬,蕙倫劇烈地掙紮,在這墜落的刹那,她聽見自己狂跳的心如巨浪般嘯叫,“不!我死也不!”她失去了知覺。

拓聞汗如雨下,他看著蕙倫被自己親手用電擊昏,他長吐了一口氣,“你就別醒過來了。”

“把她弄醒!”中校的聲音使迷離的拓聞回過神,葛少把一塊酒精海綿摁在蕙倫的鼻子上,濃烈的酒精氣味大量吸入蕙倫的呼吸道,它象神奇的喚靈術,漸漸地把蕙倫的靈魂招引回來。

中校疲累地點支煙,“你還不肯招供?你要知道,你現在在替那個指使你犯罪的家夥受罪,而那個人還活得好好的,他不會來救你,你這樣做值嗎?你不覺得你被一個非常陰險的人利用了?”

蕙倫已經不想聽這個摧殘自己的敵人的任何話語,他對她就是死敵。

葛少看看中校,中校惱火地點點頭,葛少再次摁住電鈕。蕙倫臉色煞白,她不停地掙動,難受地仰起頭,靈魂已被化成了縷縷輕煙,不斷飄升飛揚……

“她又昏過去了。”葛少又拿起那塊酒精海綿。

中校見昏厥的蕙倫汗濕遍體,頭萎垂在一邊,“這個本來應該盡享富貴榮華的貴族小姐,現在成了如此悲慘的階下囚……”他毫不手軟地,“繼續!”

蕙倫的眼睛被汗水不停地遮擋,她已看不清這幾個不斷折磨她的男人,她隻覺得她的血管裏有一條蛇在不懈地鑽動,血管被漸漸擴張,最終不可遏止地爆裂,她渾身的血一下衝到了體外,蕙倫又昏了過去。

“還要繼續嗎?”葛少問已發呆的中校,他也被蕙倫的慘相搞得神經過敏起來。拓聞坐在一邊,一言不發。阿奇師絞著手,“讓我來吧!處座,女人沒有不怕我的,葛少,你把她弄到地上,我用最殘暴的手段來消耗她……”

“她不怕你的,阿奇師。”葛少不以為然。

中校無奈地,“她不怕男人。她要是怕男人,也不會去殺北冥了,她完全知道自己被捕後將遭遇到什麼,她不怕!”

阿奇師不服氣,“又沒試過,你們怎麼知道,無論如何她是個未婚的姑娘,姑娘和女人最大的區別就是前者畏縮,後者無謂,她膽子再大,總要臉吧?我讓她把臉丟光了,她會不怕?再說,她是貴族人家出身,臉比性命還要緊。”

“正因為她是貴族出身,我們才不能對她那麼做。她命貴!背後有座大山依靠,連總統本人都對她的外公留有幾分尊敬,阿奇師,這位小姐,你不能碰!如果換了別的什麼姑娘,哼!早就給糟踐爛了。”

“那還審什麼?處座,我們象傻瓜一樣陪她熬夜,又不會有任何結果。”

“有結果的,她現在的存在僅僅為了一個目的,——受虐,她必須因為她的複仇行為付出相等的代價,總統夫人就是這樣命令我們的,讓她受夠活罪,然後,再下地獄當鬼。”

中校冷冷地,“葛少,最後再來一次吧!”

他們又圍攏到蕙倫身邊,“你很勇敢!張蕙倫,可是你要知道,你母親最害怕的就是你的這份勇敢。”

蕙倫的新襯衣已折皺、沾汙得如同舊衣了,她看著眼前這個劊子手,蕙倫的沉默使中校親手摁住了電鈕。

電流無情地鑽入蕙倫的體內,象頭貪婪、暴烈的怪獸肆意撕咬她的血肉筋脈,熾白的燈光瘋魔地直射入她的眼內,她看見一大片迷化的世界。不,她再也看不見任何的人與物,她還是那個不辱使命的永恒勝利者嗎?在通向天堂的道途上,她還將經曆多少獄火的慘烈烤煉?她無法確知命運的最後部分,它正在她麵前日趨顯然,那是用她染血的名字給曆史進行烙印的偉大而狠毒的時辰,蕙倫被摧折得趨死離生的主體正因奮力的超拔而臻於圓滿。

葛少鐵青著臉把半昏半醒的蕙倫拖到地下廊道裏,兩個剛剛押送她來的男警迅速跑過來,他們的皮鞋踏在地上猶如死神的腳步轟然作響,可是蕙倫還沒有死。警察強行挾持起她,沿著廊道拖拽而行。到了燈光敞亮的電梯間,她坐在徐徐上升的電梯裏,恍恍惚惚,兩個體高影黑的男警象兩座虛晃的山體。

她被男警拋到警樓門外的地麵上,兩個女警又緊緊挾住她的雙臂,她們的手有一種令她心寒的冷酷。她們拖拽著她,最後把她無情地扔在獄室的地上。

曙色演變出了燦亮的日光,昏迷中的蕙倫慢慢睜開眼睛,她不習慣撲伏於地的姿態,她想爬到床上去,她的手已抓到床腳,但又乏力地停了下來,“媽媽,我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了?”汗水順著額角紛紛淌落,視線又開始模糊,蕙倫終究疲軟地仆倒於獄室的地上,在清新、六月的西京早晨。

三年前的六月仲夏,蕙倫回到奶奶身邊,開始她大學時代第一個暑假。

博美當時正跟她新認識的男朋友珞土走入戀愛的淺灘,而蕙倫則天天捧著賽的楊推薦的J國青年作家島的代表作《紅果酪》,他要蕙倫和他同時發表評論,並登上《人龍》。

博美經常給蕙倫寫信,對她訴說漫長夏日的寂寞,戀愛的喜悅,她希望暑假早點結束,“我很想念你,蕙倫,離開你才發覺自己是這樣被你所吸引。”她還告訴蕙倫,才子社的同仁都在惦記她,賽的楊甚至抱怨蕙倫為什麼不是西京人。

賽的楊是第一個迫不及待給蕙倫寫信的男士,他催問蕙倫閱讀《紅果酪》後的感想,蕙倫知道賽的楊是急性子,故意逗他說“暫不奉告”。楊亭來信向蕙倫提了大二年級的學習要求,他象個長者。書磬信裏談的不是自己,而是木林,蕙倫從他的信裏看出木林似乎在惦念她。

木林的信最後一個到,大概他一直在猶豫,他的信平常中見真性情,蕙倫覺得木林的情感波動。她趕緊回信,平和地述說自己的暑期生活,她必須衝淡那快要到來的危險之愛。

木林不甘地來了第二封信,他總想從蕙倫那兒得到點情感回應。蕙倫其實很感激木林,他是才子社中對她幫助最大的人,但她的感激裏麵沒有愛戀的幻覺。蕙倫從懂事起就明白這個世界上的人不大可能相互關心,除非利益一致。她清醒地牢記,“冷酷的世間,冷漠、虛偽多於憐愛、珍惜。”跟木林相比,她更願意信賴博美。博美的女性情懷,即使木林這樣討女人喜歡的美男子都無法替代。蕙倫在第二封回信裏,語氣稍稍溫和了一些,她甚至把《紅果酪》的評論先給木林試看,但她心裏十分清楚,“男人跟女人有本質的不同,所謂的身體不同,靈魂也不同”。

蕙倫給木林的回信芳情看到了,她不知裏麵寫的什麼。更令她不快的,木林劇院裏的一個場記對芳情說,曾到劇院找木林的那個京大女孩子“聰明又溫順”,芳情想蕙倫是孤傲不群的人,連她都對木林“溫順”,可想蕙倫對木林也是有點情意的。

開學了,蕙倫回到京大,她與賽的楊的評論一起登上《人龍》,結果她的《男性之子》引起文學院師生轟動,她把《紅果酪》的男主角同作者島、以及J國極端主義觀念放人一個思想框架,男主角=島=完美之男性,其對立麵女性被完全否定,書中充斥著高度男性化的男性麵目,男性的壟斷,所向披靡的自由王子,無情殘忍的男性榮耀,“偉大的島不過是一個孤高的和尚迷”。

蕙倫的猛力批判蓋過賽的楊對島的讚譽聲,同學們都跑到圖書館借《紅果酪》。楊亭大呼快哉,書磬悠然道,“這小家夥了不得!”賽的楊敗下陣來。

周末,才子社在楊亭家舉辦“月神沙龍”,晚會上,芳情風頭十足,她和書磬、賽的楊等男士翩躚起舞,博美十分收斂,她隻和木林對舞幾次。芳情注意到木林大部分時間都在陪蕙倫說話,一個溫和,一個恬寧,芳情暗怒。

第二天,木林陪蕙倫去西京圖書館辦特級卡,沒能和芳情一起出去玩,於是,隔天就發生了芳情大鬧香會,蕙倫當眾受辱的惡件。

這天,木林一直悶坐在自己的房間裏,仆人叫他吃飯,他也不應。不知情的薑嵐來叫他,他才順從了。他發覺自己對美麗的女子有一種天然的依附性。芳情成為他的女友不就因為她的女性的嬌媚?

木林走向飯廳,赭色的地板上的光澤侵潤了他頹軟的大腦,他從來就生活在色質華貴的藝術氛圍裏,而走在他前麵的薑嵐是這一氛圍的核心。她是他愛慕的第一個女人。

和高貴的繼母相比,他的離夫棄子的生母在他腦子裏是“京華飯店”高等客房中彌漫著的異國香水味,暗紅色的指甲、嘴唇,他和那陌生、奇異、含淚女人一起顫抖的擁抱,他最終的抗拒與逃脫,“媽媽”這組詞僅僅屬於薑嵐。

然而,他的生母為他構築了真正的女性觀,他敵恨、畏懼卻又依賴女人。成長了的木林是在高中時認識芳情的,這位西京城內數一數二的大珠寶商的千金嬌縱卻不無純情,木林如納卡張斯般的尊體慢慢馴順起來,他認可了她。

蕙倫的出現不在木林的預想中,他在國家戲劇院諸多女演員的青睞、追求、挑逗下都不為所動,他可能已失去對女性的真正判斷力。今天,他得知芳情去京大攻擊蕙倫,蕙倫又無情反擊芳情的消息,他頓時明白自己已經淪為女情的犧牲品。“被人啃過的肉骨頭”,木林的心顫慄了,他難道不是個肋骨化成夏娃、體膚透浸過女液的永恒亞當?

深夜,木林站在臥室的中央,眼神凝注,他品飲著紅葡萄酒。

“張蕙倫,你寫得好,我缺少的不就是那雙至高無上的愛撫宇宙的男性之手……”他回想蕙倫對《紅果酪》男主角的評論,“那是驕子之手,而我已不是驕子……”他深呼吸,走到窗台,他看見窗玻璃上反照出的自己的俊美的臉,“擁有這樣的臉的人會不是驕子?”他撫索著自己的麵孔、黑發,他雙眼灼灼,“原來是這樣……”木林朝著玻璃窗中的自己慘笑了,他又成了六歲那年被媽媽遺棄的可憐男孩。他“啪”地關上電燈,一頭撲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