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飄不忍地握住蕙倫的手,“好蕙倫,你媽媽一定會接你回家的。等我歸來時,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切如願的幸福孩子。”
“謝謝。飄哥哥,我盡力而為吧。”蕙倫轉身,沒再回頭地走出火車站。
薛飄無奈地進了候車大廳。
蕙倫默默地坐在回校的車上,夏末微風拂起她無限的離情,與飄哥哥,奶奶,最難忍的是她從未相識的媽媽。疾馳的車子讓她感到巨大的推動力,她不是西京的陌生來客,她是從這兒根生出來——這是她的故土,這片故土第一次接受到她的孩子的稚純聲音。
“媽媽,我終於來到了你的城市!”
在中學裏就是優秀生的蕙倫一進入人文精神濃鬱的京大便如魚得水,整天挾著書本在文學院的“紅樓”、校圖書館之間來回,她覺得自己有看不完的書。
博美和蕙倫不一樣,她走在校園裏,總有不少同學、老師向她行注目禮,人們紛紛傳言國語係來了個新校花。博美有點緊張,她怕自己的豔名惹來種種是非麻煩,原本不喜濃妝的她更加素裹起來。
蕙倫和博美同係同班又同室,兩人自然是一起上課、吃飯,但到了業餘時間,她們的分歧出現了。蕙倫喜歡往圖書館跑,讀起書來完全沒有時間觀念。博美不讓自己這麼勞心,主張勞逸結合的博美喜歡運動,打球、遊泳、騎自行車,她的活潑性格很快引來了一大幫朋友,七室經常是高朋滿座、說客盈門。
蕙倫不喜歡過於熱鬧的氣氛,她本來就隱藏著心事無法告人,薛飄已去了G國,奶奶來了封信,信中特意告戒她,西京是京城,全國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這裏等級森嚴,一般平民很難攀緣上層,除非自身有所建樹。奶奶甚至表示她可以告知蕙倫,她母親的住址(就在西京的西界)姓名,而且她的母親已知道她在京大讀書,隻是礙於自己的上層貴族身份,不能貿然認她。
“我還得等待,不,我還必須奮鬥。”蕙倫覺得枷鎖纏身的極度痛苦,世上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她現在憑什麼去見她的母親,母親的家人是否會接受她,她對他們是陌生人嗬!
博美發覺蕙倫情緒不好,又見她這幾天老在看西京市地圖,“蕙倫,你在找什麼?”
蕙倫長歎一聲,“我在等天上掉餡餅呢!”
博美笑,“你真逗!明明心裏不開心,還要說笑話誑人。”
蕙倫突然心一橫,“博美,西界離這兒近嗎?”
博美吃驚,“近!那是西京的貴族居住區,你有熟人在那?”
蕙倫覺得自己太冒失,“沒有,但是正因為是貴族居住區,我才有些好奇,隨便問問。”
“啊?蕙倫,你在瞞我,有什麼心事快告訴我,我會幫你的。”
“那好,博美,你明天下課後,就陪我去西界,晚飯我請你。”
博美樂了,“我是東道主,應該我來請客,沒說的,就這樣定了!”
可是,天不遂人願,第二天下課後,她們剛回寢室,博美的一幫中學同學找上門來了,他們要博美陪遊京大校園,博美實在脫不開身,她隻得把與蕙倫的約定往後推遲。蕙倫嘴上答應著,心裏簡直憋得要爆炸了。等博美他們走後,她就一個人毅然趕赴西界。
西京的西界就象萬國建築博覽會,蕙倫覺得它和鯉城的富人區十分相似,看來北方、南方的有錢人都欣賞西方洋人的建築風格,沒人把祖宗創製的國粹應用到自己的住宅上。
蕙倫經過一家豪宅,幾個時髦的男女乘著一輛氣派的轎車從她身邊疾馳而過。她停住腳步,豪宅裏的花草樹木向她傳來清新的氣息,這浮華的生活,她唾手可得?
德西!回來!一個女孩的叫聲驚著了蕙倫。
天哪!一條身體碩大的狼犬正在慢慢地嗅她的皮鞋,蕙倫嚇得動也不敢動。
“混蛋!別嚇著人家!”那女孩急奔過來,一下子拉住犬頸上的皮索,“對不起,小姐,我不留神讓它溜到你這兒……”
“沒……沒關係。”蕙倫的聲音哆嗦著,她趕緊離開。“我在幹什麼?瞧那些富家子弟,牽著狼犬,坐著轎車,住著豪宅,一副矯揉造作的氣派,難道我去羨慕這些不勞而獲的寄生蟲?奶奶說得對,我是我!”
蕙倫的腳步也輕快了,“我是學生,一無所染,而這就要比什麼都幸福。”
博美回家了,這個周末蕙倫獨自度過。吃過早飯,她沿著萬道朝光照耀的留英湖循行,呼吸著鮮美的空氣,她比昨天舒暢多了。湖畔最多的是柳樹,柳枝悠長垂拂,風情婉約,它使她悟到京大積澱已久的美學精神。
過了留英湖是校圖書館,圖書館前有一個大草坪,濕漉、清澀,蕙倫聞著自然的純粹氣息,“這才是上天賜予我們的唯一純潔。”
蕙倫進了圖書館,在林林總總的書架前,她慢慢挑選。G國的,太浪漫;D國的,太深沉;M國的,蕙倫不喜歡他們的貴族氣;J國的,那可是個殘忍的民族;R國的,群峰林立巍然遮目。蕙倫佇立在那兒,她在中學時代就把這些世界名著閱讀過了。
她來到“京大名人”架前,“於景欒”,那個留學M國,寫下不朽的詩篇《拓海》,最終為了一位美女子,殞命於藍天的青年詩人,二十多年前,(父親說不定還認識他呢)徐大才子正在她現在站立的地方寫詩,蕙倫忍不住想笑,人生實在是好笑!
蕙倫終於找到了她要的書,她的前輩校友——徐才子推崇的M國唯美主義、同性戀作家W的悲劇《墜落的天使》,當年,於景欒親自拜訪年輕、美貌的W先生,他想把M國同仁的傑作譯成國語,可惜,誌未遂,人已逝。
蕙倫修的外語就是M語,她把W的M語版《墜落的天使》,於景欒的評介,一起借回寢室。
“讓DaughtMr的遺體送給母王作慈悲的聖禮!”
《墜落的天使》的首語就讓蕙倫紅了臉,“W瘋了!”但是西京大學的文學傳統就是“唯美”與“瘋狂”,蕙倫懂得其中真味,她欣賞它。
蕙倫全身心地投入譯作,課餘時間她不大與博美在一起了。博美還以為蕙倫生自己的氣呢。蕙倫又不能詳細解釋,隻說“對不起,博美,這段時間,我在寫東西,寫完我會告訴你的。”
又過了一星期,正是“國慶”,博美認識了剛剛從京大畢業、現在國家戲劇院工作的校友嚴木林。木林原是京大文學院“才子社”的中堅人物,他的到來使“才子社”的要員開始光臨七室。
賽的楊(真名費揚)與書磬慕博美之美名而來,又見蕙倫這番俊相,便象發現奇物般念道,“香會七室,閨容雙友,連璧童女,京大空前。”
蕙倫認為這是在耍她們,博美聽了一笑置之。
木林也摁捺不住心頭的歡喜,但他小心翼翼、風度儀然地接近她們。博美對木林印象最好,蕙倫打趣道,“他來找你時,我還以為這是你的男朋友呢!”
“去你的,蕙倫,你憑什麼這麼說?”
“你不找這樣漂亮的,還能找個醜陋的?你們倆太……”
博美笑,“我看,蕙倫,別是你自己……”
蕙倫瞪眼了,“胡說,我腦子裏男女關係的弦還沒長好呢!”她心想,就是再漂亮的男人出現在自己眼前,她也不會動心,男人對女人好象沒多大好處,看看可憐的媽媽吧。還有象孤兒一樣的自己。
這天下午,蕙倫又去圖書館翻譯《墜落的天使》,已經快完成了,她覺得較滿意,晚上就可以給博美過目了。她正在座位上得意呢,傅海突然出現在她跟前。
“蕙倫,你快回寢室看看吧1”。
“啊?什麼事?”
“博美病了。”
蕙倫不相信,“不可能,剛才……”
“別剛才了,你回去就知道了。”
蕙倫見傅海焦急的樣子,覺得勢態不對,趕緊起身。
一踏入七室的門,滿臉青春豆的餘宦海站在博美床邊,“蕙倫回來了,博美正念叨你呢。”
“博美,你肚子疼啊?”蕙倫已從傅海那兒得知博美的病情,她走上前。博美病萎地躺在床頭,麵色慘白,“我出去時,你還好好的,怎麼就……你每個月都這樣?”
蕙倫關切的語調催下了博美的眼淚,“嗯。”
“現在怎麼樣?”
“剛吃了止疼片,好些了。”
“我給你泡杯紅塘茶,活話血。”
“我們已經泡好了。”傅海說。
博美側臉,“傅海,餘宦海,謝謝你們,我已好點了,你們快去吃晚飯吧。”
蕙倫這才發覺天色已暗,是晚餐時間了。“博美我會照料的,傅海,小於,你們吃飯去吧。”
傅海她們走後,蕙倫坐到博美床邊,博美慢慢地喝著茶,兩人相互看著對方,蕙倫撓撓頭皮,“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這個病?”
博美噘嘴,“等你知道了,我早疼死了。”
蕙倫臉紅了,她想自己最近一直忙於翻譯劇作,“對不起,博美,我在翻譯W的《墜落的天使》,一個多月了,剛完成,我本來想今晚給你看草稿的。”
博美恍然大悟,“怪不得,這段時間你老跺著我,原來……”博美不依地把茶杯往蕙倫手裏一塞,“……你想成名成家呀!”
蕙倫低下頭,“我總不能當個窩囊廢吧。”
博美卻笑,一下拉住蕙倫的手,親和地,“才子們都想跟你交朋友,你想成功,以後不能不理他們。”
蕙倫虎起臉,“我才不去巴結他們呢!那幫家夥恃才傲物。”
博美剛要勸說蕙倫,腹部一陣絞痛,“哎喲!”她俯下身去。
蕙倫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雙手攬向博美的軀身,“怎麼樣?”
“還,還可以……”博美無力地靠在蕙倫的肩頭,她隻能以此來抵禦生理上的痛苦。蕙倫從未有過和一個女孩子如此粘連的纏mian感情,她沉浸於一種模糊不清的莫名感覺裏。
蕙倫為博美打來了晚飯,又替她料理了清潔的事,博美的病痛似乎減輕了許多。夜裏,博美倚在床頭,蕙倫坐在她床前,兩人相視著,良久無言。忽然,博美一下子攬住蕙倫的身子,說了一句,“謝謝你。”
蕙倫笑了,她低低地,“不好意思。”
兩人靜靜地擁靠住對方,她們同一的軀身沒有隔異和恐怖的相互體貼,仿佛女性的纖柔手指輕捏妍美嬌嫩之花朵,或是她的溫軟的紅唇輕輕碰觸體毛柔滑的寵物。
博美在蕙倫溫熱的身邊安靜地睡著了。蕙倫看著她閉合的柔嫩眼睛,她感動於她的年輕嬌美的女性生命感,但她為這生命中隱含的血紅顏色而心驚魄動。
第二天,病體稍安的博美看到蕙倫為她寫的一句詩,“嬌軀偏遭血刃犁,問卿慘苦何如此?”她不由得苦笑,“你可真會捕捉佳題趣句,拿我的痛苦當詩材。”
“博美,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隻是,蕙倫你以後最好別讓我獨守學舍,昨天你不在,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忍受病痛的煎熬,那種滋味我現在想想都害怕。”
蕙倫歎息,“咳!誰教你長那麼漂亮,老天爺一貫就喜歡讓美女受磨難。”
“我下輩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投女胎了。”
蕙倫笑,“那博美這輩子是虧了!”
博美不樂意,“蕙倫你不也長得挺俊的,你怎麼就無病無災的?”
蕙倫想自己滿腹心事根本不能公開,但她隻能掩飾道,“我長得俊嗎?我好象不覺得。”
博美拉著蕙倫的手,上下打量,蕙倫難為情地,“你幹嗎這樣看我?”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漂亮的朋友,如果你長相欠佳,我怎麼跟你在這間七室裏共度四個春秋?我舒博美從小到大,從不跟醜女孩做好朋友。”
蕙倫聽著博美對自身的肯定,象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她連連搖頭,“美女子的唯美主義真是百分之百的冷傲無情嗬!”
“這不也是你的心理準則?”博美不饒地盯著蕙倫。
蕙倫服帖的承認,“是的,我不能忍受醜陋。”
博美複原後的一個黃昏,兩人靜靜地坐在留英湖畔,她們的眼睛與美麗的暮色、湖水悄悄相融。蕙倫暫時脫離思母的痛苦,如果沒有博美的陪伴,她將如何度過她的京大歲月?別人能為博美的美競折腰,她呢?博美不用言語就已征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