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困苦(2 / 3)

“葛少,你好了嗎?”

拓聞一驚,隔壁浴間傳來阿奇師雄濁的聲音,他猛吸一口氣,擰大了水勢,水肆意衝刷著他的全身。愁悶愈加濃重地堵在他的胸口,他艱澀地洗完澡,僅穿著條短褲走進更衣室。

“哦!拓少尉也在這兒。”阿奇師笑看他。

拓聞沒吭聲,他打開更衣箱。

“怎麼不說話?是不是下午的事給你的刺激太大?”阿奇師開始挑釁。

拓聞虎起臉,迅速穿著襯衣、長褲,當他係領帶時,阿奇師故意在他肩上一拍,拓聞狂怒地,“滾開!”

葛少見勢不好,“少尉不痛快,阿奇師,讓讓他。”

阿奇師坦胸蕩性地看著拓聞,“是不是心疼那個張蕙倫?”

拓聞瞪著阿奇師,他的拳頭緊攥起來。

“哼!那個欠揍的小娘們,要不是靠著她的外公,早就被我……”

拓聞的拳頭猛地砸到阿奇師的鼻梁上,一股鮮血從阿奇師的鼻子裏流了下來。阿奇師是錫蘭監獄裏最凶暴的打手,拓聞的這一拳在他看來還夠不上分量。他連鼻血也不擦,衝上去兩拳就把拓聞打倒在地。

“你這個兔崽子,跟我打架,我在這裏混時,你他媽還在學校裏本呢。”

葛少急得緊緊拽住阿奇師,他知道阿奇師撒起野來不要命的,“少尉。你快走啊!”

阿奇師被葛少強攔著,按他的性子,他要狠很地揍拓聞一頓。拓聞的臉頰迅速紅腫起來,他忍著痛,從地上爬起來。

阿奇師繼續罵拓聞,“沒用的小白臉,看上人家貴小姐了,可惜那是個殺頭鬼,沒幾天活頭了。”

葛少叫,“拓聞,快走啊!要被上頭知道了,你們都要受處分的。”

拓聞的嘴裏滲出鮮血,他用舌頭舔去,他沒再去看阿奇師,他知道自己打不過他。他從不跟人動粗,今天,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他被人打得鼻青臉腫,他踉蹌地跑出了浴室。

汗水又浸濕了他的襯衣,他緊了緊鬆了的皮帶,“這個下流的惡棍!如果他敢對蕙倫……”拓聞悲憤地走在空寂的走廊裏,他摁住腹部別著的手槍,“我絕不允許!”

強使自己鎮靜下來的拓聞,剛跨下樓梯,沒想到遇上了中校。

中校一見拓聞,“怎麼,跟人打架了?”

拓聞連忙回答,“沒有,不小心碰的。”

“你今天下午的表現很讓我吃驚嗬,少尉。”中校戲噱地。

拓聞直麵中校,“童處長,你今天下午,不該那樣對待張蕙倫和她的母親。”他的兩眼分外俊明地看著他的上司,這個上司遠比阿奇師厲辣。

中校開心的笑了,“拓少尉,我看你年輕,原諒你。”他又調侃拓聞,“也許你是喜歡上她了,那麼個漂亮的角兒。”

拓聞臉紅了,“中校!”

“可惜,張蕙倫今生再也不會有什麼愛呀情的了。”

“範仲國!”拓聞悲憤地製止。

“拓聞,你應該明白,在我們這個地方,她張蕙倫沒遭到,就算是得到了最好的待遇。這個才貌雙全、狂妄自大的京大優等生是這裏所有犯人中最幸運的一位,你應該祝她,今生圓滿,來世無憾。”說完,中校頭也不回地走了。

拓聞象被劈了一樣呆立在樓梯上,“男人是怎樣一種無法限製的凶猛力量?對於他的異性,他們的麵目難道就象範仲國、阿奇師之流殘虐可怖?”

他一氣衝到底樓,走出門外,他困惑的眼睛一下遇到黑夜的障擊,他清醒了,“範仲國至少說對了一點,那黑暗的至虐獸狂的核心之力終究沒有發生,它沒有發生!上帝慈悲!聖母慈悲!那可怕的淵獄的一切僅僅是發生在表層,停留在表層……”

拓聞不由自主的靠到大樓的牆上,濕漉的頭發貼著堅硬的石壁,他剛剛衝刷一清的身體象被抽取掉血髓般虛脫,他向著茫茫夜色射發他的悲痛、脆弱的目光。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不知道那個叫張蕙倫的、被摧折的女孩子的不幸與幸運的真正緣由,這原本與他無關的一切,如今卻深深印刻在他純直的生命線上。

被中校稱為“今生不再有愛”的蕙倫,不知在真空的世界中溺沉了多久,她最終從昏死的狀態裏返回現境。她的雙眼一感受到明亮的光線,身體立即以一種難忍的劇痛不斷提醒她自身的可怕存在。

她灼熱的頭部稍微移動,胸口的裂痛激出她一身汗,她想起,她就是在這種極痛中失去知覺、並且與母親訣別的,那一刻,她就象未成熟的胎兒被殘忍地從緊密連係著的母體上硬扯下來,“媽……”蕙倫喃喃念叨。

汗水涔涔地流入她血紅、淤腫的創口,渾身的傷象狂暴的車輪一樣向她碾壓過來,她孩子氣地把眼睛朝向獄牆上方的小窗口,太陽已升得老高了,媽媽已在家裏了吧。今天是幾號?怎麼有一隻犬撲在她身上撕咬?蕙倫覺得厭惡從她的每一毛孔往外滲透。“太疼了。”

蕙倫慢慢滑入幻覺,她的手指好象有個奇怪的精靈在跳著狂歡的舞,那指上染血的手帕,“媽媽,你是來過了……”

蕙倫又被拋入淒荒的原野,恍惚間洶洶圍奔來許多興奮欲狂的狼犬,它們的嚎叫傳自地底下。而她的眼睛卻明澈地映照天空,“天空象狼犬的身體一樣的灰慘!”她隻不過是一頓供應群獸的美餐,她無知於這惡的規定性,她無奈地等待那致命的時辰的到來。

“媽,我將不存在了……”

地球又繞著太陽轉了一圈,燦煌的晝光再度照入蕙倫的獄室。

迷迷糊糊的蕙倫聽到了開門聲,“張蕙倫,張蕙倫。”蕙倫沒有反應地閉著眼睛。

女看守把手放到蕙倫的額頭,她默默地看著一動不動躺著的這個女孩子,“傷太重了。”她迅速的走出獄室。

蕙倫魂遊著,不知怎麼竟看見珞土含笑向她走來。他走來了,雄氣勃勃,象是赴博美的約會;他走來了,朝著身遭酷刑的蕙倫。蕙倫有點奇覺,他是在向即將離世的她發著召喚?可是她是為了博美才淪落此中,博美為何不來?

珞土的到來讓蕙倫獲得了天國的信息,她還有救?她從來都是被眷顧著的、不會淪亡的寵兒。

昏迷的蕙倫越來越滑向緲遠,半死的靈魂潛泳在昏暗波蕩的水幕間,她極力穿過障礙重重的水幕,博美的親柔麵影終於臨到她的夢裏。

“蕙倫!”博美隻叫了她一聲,她還象在七室的床邊一樣對她愛憐。

“你來接我了嗎?”蕙倫不舍地注視博美,在那個天國的遠方,她是她唯一的引路人。如果沒有博美的牽引,死後的蕙倫將去何方寄托?

博美漸漸淡化而去,蕙倫的身心又靜靜的停滯,她沉入了荒漠般廣遼的寂滅裏。

“她在發高燒。”女獄醫李季麵無表情地對一旁的中校說。

“有生命危險了?”中校皺著眉。

李季慎重地點點頭,“她已垂危了,童處長,必須立刻進行救治,如果你不想讓她就這麼死掉。”李季斟酌了一下,還是說出了“死”這個字,“天氣太熱,她全身的傷開始大麵積的發炎,她熬不過幾天的。”

中校低垂著眼,看著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蕙倫,就是這個年僅二十二歲的女孩,她用她自己的血肉證明了他這個冷酷凶殘的警首的可恥挫敗。他盯著蕙倫胸前那塊褐色的烙痕,這枚英勇的圖章是他凶惡地印刻在她的身上的,他長長地吐了口悶氣。

“隻有死!隻有堅硬如死的子彈,射入她未被玷汙的女性之軀,讓她永不回返的徹底消滅。當她俊明的雙眼不再睜開,讓她的母親痛撫她的墓碑,淚灑四周綴飾碑座的花草……”

“把她送到隔壁去!”中校低沉地命令女看守,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獄室。

蕙倫終於被帶出了這間容納了她半個月、她青春的鮮血深深熏染過的、六平米的獄室。

女看守的腳步聲在監獄的走廊裏單調地響著,擔架上昏迷的蕙倫的頭萎垂向一側,她右手的三根血指好象成了獅燒的紅燭,母親與博美都已從她體內消失,她至傷的臉容無法掩飾地抹上了死神的色光,它和早晨蓬勃熱烈的朝陽奇妙地交融,它們一起降臨到這個囚籠中的天使身上,——蕙倫已達成了她的完美的永恒時境?

薑嵐穿著沾著蕙倫血跡的裙衫回到自己的父家,西京西界太正路上的薑公館。

薑岩、薑威緊跟在她身後,他們滿臉峻肅、一語不發。家裏的女傭見女主人神情恍惚、步履輕飄,連忙上去攙扶她。薑嵐看著女傭和善的臉,她聯想起中校那種冷酷的表情,茫茫生界為什麼讓她遇上那種人?

“我自己走。”

“阿嵐!”薑岩擦著汗,“你先好好休息一下。”他與薑威隨著薑嵐走到二樓的房間門口,他們一路上沒聽到妹妹講過一句話,她隻是癱坐車上,半閉著眼睛。但從薑嵐染血的衣服上,兄弟倆明白蕙倫肯定情形不好,兩個男人不敢直問。

薑嵐打開房門,對哥哥們說了句,“別讓人打擾我,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說完,便關上了門。

薑嵐站在梳妝台的明鏡前,她怔怔地看著鏡中那個穿著沾染女兒血跡衣服的女人。這個女人兩眼虛腫,雙唇枯裂,發髻散亂,她怎麼還活著回到自己的家裏?房間裏的掛鍾正走到四點四十分,僅僅相隔兩個小時,錫蘭監獄那間審訊室,灰色水泥地上伏臥於地的親愛的女兒……她經曆的是怎樣的、難以想象的現實?

她癱倒在綿軟的床上,兩眼直視淺藍色的天頂,舒宜的視覺立時牽引出她內心深處的倦乏,這種倦乏可以把她推向死的睡眠——永遠的睡眠。一陣陣巨痛撕扯她的身心,她撲在軟枕上,淚水象破堤的洪潮洶湧而出。她紛亂的頭腦死死映現審訊室裏的那一幕,那專為她設計的慘相,她不能表示任何的抗拒,隻有被迫接受,“西比亞女王扮演了我!”

在這個薑嵐以前的閨房裏,她想起已逝的母親、小淩,但最後還是停滯在蕙倫的麵影上,蕙倫的名字塗上了過於濃烈的鮮血,她受不了這種刺目的顏色。在小淩棄她而去的二十二年之後的今天,她又回到了那個可怖的臨界點,她好不容易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身處此境的薑嵐魂飛身外。

血腥的風暴被薑嵐帶回豪奢的薑宅,大廳裏,薑氏兄弟憂懼如焚地坐在沙發上。薑岩——薑家的頂梁柱,他默默地吸著煙,透過落地玻璃窗,望著庭院裏生機勃勃的花草樹木,這華貴的家園也有蕙倫應該享有的一份。這個外孫女,他們都知道,學業優秀,品行無疵,年僅二旬就以優美的詩劇《鬼古拉斯》在全國大學學術年會上榮獲文學類頭獎,連一向對小淩怨恨在心的薑威也接受了她,可現在……

“嗨!如果四月裏,就把她接回家,也許情形就不是今天這樣的了。”薑岩又點了支煙,“可能嗎?我們又不是沒有做過。”

兩個多月前,正當仲春,蕙倫的祖母突然病故,蕙倫立即回鯉城奔喪。張家的親屬謝絕薑家人來參加喪儀,他們決定蕙倫回京後,馬上接她回歸薑家。

那天下午,薑嵐、薑岩、薑威及妻子梁敏他們四人,開著兩輛轎車,等在西京火車站的出口處。

當臂纏黑紗、麵色蒼白的蕙倫無知地從他們車前走過,薑嵐衝出車門,“蕙倫!”

蕙倫一驚,她直看著薑嵐,卻說不出話。

“蕙倫,我是你媽媽呀!”薑嵐簡直要哭出來了。梁敏趕緊上前,“蕙倫,我們是來接你回家的,我是你舅媽。”

薑嵐走到蕙倫跟前,“我的信你看過了嗎?”她想摟抱女兒。

蕙倫回過神,她搖著頭,“不!不!你們別這樣……”

“蕙倫!我是你二舅。”薑威神氣地站到蕙倫麵前,他不信他們薑家會被蕙倫拒絕。

蕙倫看著風儀威挺的薑威,奶奶就是為了避免與這些貴人接觸才去……

“蕙倫,我們早就認識了,我,我等了你二十多年……”薑嵐拉著蕙倫的胳膊,生怕她逃走似的。

蕙倫腦海裏回現著奶奶蒼老的遺容,她還屍骨未寒,自己就去享受……“不,不,”她開始掙脫。

薑嵐痛苦地叫她,“蕙倫,我是你媽媽!”

蕙倫淚水蒙上眼,“我知道,”她誠切地望著母親,她的手正捏在母親的掌心,“我很幸福,投了你的胎。但今天我不能跟你回去的,求你讓我調整一段時間,我現在心裏……”

薑岩開口了,“蕙倫,我是你大舅,跟我們回家吧!你奶奶會高興的。”

蕙倫為難的低下頭,梁敏握住蕙倫的手,“好孩子,我們可以尊重你的意願,但你必須給你母親一個時間的約定,她很愛你,一直沒有忘記你。”

薑嵐的眼淚掉了下來,蕙倫低低地,“等奶奶的靈期過完吧,她剛去世才八天……”

薑嵐點著頭,“好吧。”

蕙倫說,“我們可以通電話的。”

梁敏無奈地,“我們送你回校。”

蕙倫見他們這副居高臨下的架勢,生怕自己被強行帶到薑家,“不,我乘車回校。”

梁敏看出蕙倫對他們不相信,她拉住悲傷的薑嵐,薑嵐隻會叫,“蕙倫……”

“我們會見麵的。”蕙倫真誠的樣子,梁敏看了也歡喜不盡。

蕙倫最後給了母親一個歉意的笑,“原諒我。”

薑家的人們看著蕙倫年輕的身影消失在車來人往的馬路上,薑威緊繃著臉,發火地,“跟她老子一個樣,也是匹行空的天馬!”

“哥!”薑威的叫聲喚醒了回憶中的薑岩,“爸剛才打電話來問蕙倫的事。”

薑岩緊張了,“你怎麼說?”

“我說蕙倫情況還可以,和預想的差不多。爸聽了就放心了。”

“千萬別讓父親再為這事煩心,他都七十多歲的人了。”

“我們薑家不知前世欠了他們張家什麼債?”薑威憤憤的。

“薑威!”梁敏匆匆走進客廳,“小敏!”薑威眼睛都亮了,他這個妻子也是出身望族。

“情況怎樣?”

梁敏搖頭,“很不好,阿嵐呢?”

薑威歎氣,“一個人躲在房間裏,怎麼敲門都不開。”

梁敏表情肅重,“阿嵐今天肯定看到蕙倫的樣子了,我聽他們說,蕙倫被捕不久,就遭到刑訊了。”

薑威愁怨地,“我就知道這小崽子要吃大苦頭。這不行,阿嵐受不了的。”

梁敏向樓梯口走去,“我去看看她!”

梁敏來到薑嵐的房門口,“阿嵐,我是梁敏,你開開門,好嗎?”她急切地敲著門。

撲伏在枕頭上、雙眼紅腫的薑嵐聽到二嫂脆亮的聲音,她坐起了身。

“阿嵐,不管出什麼事,你不能不開門呀!在這個家裏,我可是最了解你的,你連我都拒絕嗎?”

薑嵐踉蹌地跑到梳妝台前,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讓梁敏進來看看我的醜樣。”她走到門前,用力打開了門。

“阿嵐!”梁敏一眼看見薑嵐的模樣,呆了。

薑嵐的臉象個哭夠的孩子,沉重浮脹,“你看見了嗎?小敏。”

“你到底怎麼樣?”梁敏趕緊關上門,她扶薑嵐躺到一側的沙發上,梁敏什麼也沒問,她見薑嵐衣服上的血跡,“阿嵐,你去洗浴一下,天氣這麼熱。”

薑嵐在梁敏的陪伴下洗完澡,又坐到床頭,梁敏要把薑嵐換下來的衣服洗掉,薑嵐立即把它奪過來,放在床頭,“幹嗎?”

“我要永遠藏著它……”薑嵐的眼淚不停地落了下來。

梁敏輕撫薑嵐的肩頭,“阿嵐。”

當夜,梁敏睡在薑嵐身邊,薑嵐象個夢遊者一樣慢慢訴說,她戰戰兢兢地提到蕙倫的名字,錫蘭監獄,審訊室,那幾個冷酷的敵人,和留情的少尉……如果沒有梁敏的依偎傾聽,也許她會在這樣的敘述中發起瘋來。

梁敏豐腴、明朗的臉上透出血紅的暈雲,她被薑嵐的駭人經曆所震撼,她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這些畜生!”

沉默了許久,梁敏無奈地,“阿嵐,蕙倫殺了總統的獨生子,他們一定要報複她的,關在那裏麵的人皮肉之苦是難免的。”

“可是,我沒想到,我要去麵對這樣的現實嗬?蕙倫,一個人,現在不知怎麼樣了?”

“他們現在不會殺死她的。”

“不,你沒看到,那個中校,他對蕙倫恨不得立刻就把她……”

“我下午在娘家,他們告訴我,總統目前不會害死蕙倫,你放心,我們還可以再想辦法。”

薑嵐一聽總統,不由咬牙切齒,“吃人的惡狼,他們把蕙倫弄得這麼慘……”

“阿嵐……”

“小敏,我現在才明白蕙倫為什麼要去殺北冥。”

“別,阿嵐,你……”梁敏擔心薑嵐因為受刺激而變得過激。

“幹得出這種沒有人性的事的人怎麼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半夜,被疲乏的痛苦催眠了的薑嵐,合著的眼幕上竟又浮現出一片鮮紅的體血,她的心劇跳,渾身似熱血噴發的灼燒,她看見蕙倫用她完好的左手拉自己的衣角,她覺得那種令她哀傷的女兒的體溫,心裏欲隨她去死般。

“媽……媽……”蕙倫微弱的喚聲。

薑嵐對著那個時隱時現、萬分親切的麵容,“蕙倫,蕙倫……”

“阿嵐!阿嵐!”梁敏不停搖動夢中的薑嵐。

薑嵐淚痕猶存的眼睛睜開了,“你在做夢吧!”梁敏俯身看著她。

“我聽見蕙倫在叫我,她在叫我……左手拉著我的衣角……”薑嵐泣不成聲。

“阿嵐,別這樣,這是夢中感應。”

薑嵐迷迷茫茫,“她也聽得到我的叫聲吧?”

“她會聽見的。”

“可我怎麼辦呢?”薑嵐伏在梁敏肩頭。

梁敏一陣窒息似的難受,麵對已臨滅頂之災的小姑,一向開朗的她也不禁淒然,她始終摟住她的肩,她想以這樣的姿態支撐不幸的薑嵐,“阿嵐,蕙倫現在還活著,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為了她,你必須振作起來!”

薑嵐淚如雨下,“我等了她二十二年,可我等到的是什麼?我是再也不能複原的死絕了。”

梁敏眼裏掠過一絲光芒,好象一頭絕望的母獅,“阿嵐,我還是那句話,蕙倫還活著,她需要你,她隻需要你!”

薑嵐頹然看著一側,毫無反應。梁敏使勁搖著她的身體,“蕙倫還活著,你怎麼能去死?這地獄般的生境,你這個母親是要陪她到底的!”

薑嵐怔怔的,仍不作聲,梁敏痛惜難忍地一下子抱緊了她。

第一個知道北冥被刺消息的薑家親屬是嚴玉清。

六日夜晚,他突然被院長叫到廣和醫院的急救室,當時,醫院內外高度戒備,警車、軍警密布,嚴玉清還不知怎麼回事呢。然而,一見到手術台上滿臉紫漲、血肉模糊的北冥,他眉也不皺地對一邊的院長說,“沒救了!”

這時,旁邊一個身材魁偉、虎眼圓睜的老頭一下子癱軟倒地,幾個男人忙去攙扶他,“將軍!將軍!”

嚴玉清趕緊投入搶救。這時他這才看清,這不是龍霆總統?他驚出了一身汗,那台上的死人是總統的……

總統的鼻子插上了氧氣管,躺到另外一張病床上。第一夫人熊芯麵色慘白,她看著眼前的景象,死了的年輕獨子,昏了的年邁丈夫,她的眼裏沒有一滴淚。

“嚴大夫,我兒子中了兩彈,你能不能把他體內的子彈取出來?我不希望他帶著子彈到那兒。”

“當然可以,夫人,我一定為你盡力。”嚴玉清沒想到稱霸天下的當朝太子被殺了,他連連搖頭,真是翻天了,不知是哪個不怕死的幹的?

嚴玉清化了一個多小時,完成了北冥的手術。穿著白大褂、拿著搪瓷托盤的他走出手術室,麵對神情冷漠、等在門口的熊芯,他好不容易才開口,“夫人,非常遺憾,射入你兒子頭顱裏的子彈,屬於微型炸彈類,它一碰到人的肉體,就會四散炸開,我不可能完整的取出子彈,這隻是一些零碎……”

熊芯看見托盤裏黃色的碎銅,她明白殺手是抱著必成的決心的,嚴玉清更明白太子結怨過頭,終遭報應。

“謝謝你,嚴主任。”她勉強地笑笑。

這時一個高個子男人急急地走了過來,“夫人!”熊芯朝他一遞眼色,那人趕緊住口。嚴玉清識相地退進手術室,但他不甘的站在門旁,他知道這個軍政府要完了。

“凶手呢?”熊芯問。

“夫人,凶手是西京大學的一個女學生,才二十二歲。”

“她叫什麼?”熊芯咬著牙。

“張蕙倫。”

嚴玉清的眼鏡差點掉下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

“他們說她平時一直很規矩的,是學校裏有名的女才子。”

“她人呢?”

“已被押入錫蘭了。”

“哼!”熊芯和那男人的聲音漸漸遠去。

嚴玉清僵立在那兒,蕙倫不是說好明天就跟薑嵐一起回薑家的嗎?她是妻子的私生女,那麼聰明、俊美的女孩子,別是他們搞錯了?蕙倫怎麼可能去殺太子?她一個女孩兒哪來的槍?那些子彈明顯是外國先進彈藥,不可能的,肯定是搞錯了。

嚴玉清不急著回家,他留在醫院裏,想探探實情。

北冥的屍體被送走了,總統住進了高級病房,嚴玉清發覺整個醫院幾乎沒有人互相說話,醫護們都緊張工作,軍警到處巡視,這哪還象個醫院?他慌張地離開了。

嚴玉清回到嚴宅,家人還都在睡覺,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如果他剛才在手術室門口聽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想下去了,但願是搞錯了。他悄悄經過薑嵐的房間,妻子還在夢鄉,自己怎能去告訴她?嚴玉清硬著頭皮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乏、緊張,“我還是先休息一下再說吧。”

“爸!爸!”嚴玉清被一陣喊叫聲驚醒,他恍然睜開眼,已是上午十點半了,是木林在敲門。

嚴玉清打開門,木林有點急迫,“爸,你快去薑宅吧!舅舅叫你有急事。”

嚴玉清腦子“轟”地一下,看來是真的了。他問,“你媽呢?”

“一小時前也被舅舅叫過去了,不知什麼事?”木林覺得迷糊。

嚴玉清長歎口氣,“我這就去。”

嚴玉清坐在車裏,他的眼睛被晴熱的陽光刺得奇疼,“不妙!不妙!”

他隨著薑岩走上二樓薑嵐的房間,薑嵐正躺靠在沙發上,“阿嵐!”夫妻倆四目相對,薑嵐淚痕未幹,神情痛苦,“玉清。”

嚴玉清發現薑嵐的手上緊捏一張信紙,“出什麼事了?”他明知故問,他不敢捅破這層紙。

一旁虎著臉的薑威指著梳妝台上一隻打開的精致小皮箱,“剛剛從舒博美的父親那裏拿回來的,小崽子去殺人了。”

嚴玉清臉灰了,“我昨夜就知道了。”他終於開口了,薑嵐的眼淚涮的流了下來。“阿嵐,蕙倫把太子殺了,我為北冥取的子彈,北冥的臉部血肉模糊,子彈在腦袋裏炸開,腦漿外溢……死得蠻慘的。”

薑嵐人抖得連手上的信紙都掉落地上,梁敏安撫著她,玉清揀起紙,“蕙倫給阿嵐的遺書。”梁敏告訴他。

玉清看著信箋最上方鮮紅的“西京大學”四個字,他歎息著看下去,媽媽:

這是我第一次對你發出我內心隱藏了二十多年的心聲,我多少次想象能當著你的麵親口呼出這種親情的聲音,但今天我快要如願以償時,我才發覺我和媽媽已隔著無窮的天涯。

我極其不信任的看著自己的筆在信箋上書寫這無情的文字,可我無法阻擋真實的洶湧。我知道,你的高貴的麵容早就告訴我,你從來都沒忘記我的存在而在心底摯切地允諾、容接著,我一想起你的眼睛就明白我對於你的全部意義,然而,這樣的意義我能領悟到怎樣的程度?我總想使自己達到媽媽的女兒的可喜位置和美好情境,不是我因長久的思念蝕滅了聚會的耐心,媽媽的手已近在眼前,我即使恍然迷蒙也已感到溫馨的母性氣息,但那期待了多年的幸福真似祥雲環繞我身?

媽媽,我多麼依戀你!我隻相信你眼睛投射給我的母愛之光,這光將一直照耀著我直達天廷,或直墜地獄。我不想分裂自己,就象我畏懼媽媽的心被撕裂、揉碎。

可是,我還是隻能對你說——媽媽,此刻,我是多麼依戀你!

為了我對博美的綿長友情,為了她傾流的純潔鮮血,為了象你這樣摯愛我的母親,我不能違背我在一個男人麵前起過的誓言,我的血必須和博美的血流到一起,她的青春證明的悲慘之美,我的青春尋證的女性的英義。

媽媽,我現在多麼感謝你給我取的“蕙倫”這個名字,我是媽媽的蕙倫,是絕不會讓你蒙受恥辱的正氣而淨潔。無論你是怎樣的悲痛,我為這永遠離別的不變之痛苦,綿綿地對你訴聲:

——媽媽,我是這樣的依戀你!

懷著必死的複仇的血性,和決然投向你胸懷的巨大熱忱,媽媽,我是在撲進你的永恒的母性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