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女巫的麵包
引言
那是一幅風景畫,描繪威尼斯的——.一座雄偉的大理石宮殿聳立在畫麵的前麵,或者說,聳立在一片藍色的水麵上。在那宮殿的旁邊有幾條小平底船在隨風蕩漾,而深邃的蒼穹間,雲彩似乎也在移動……
裁判所
〔英國〕王爾德
裁判所裏寂靜無聲。人裸著身體來到上帝麵前。上帝打開了人的生命簿。上帝對人說:“你一生都做壞事,對那些需要救濟的人你非常殘酷。對那些急需幫助的人,你表現出凶狠和無情。貧窮的人向你求助,你不去聽他們的;你不理睬我那些受苦的人的哀叫聲。你將遺產據為己有,你把狐狸放進鄰人的葡萄園。你奪去小孩們的麵包,拿給狗吃。我那些大麻風病人居住在沼地上,過著和睦的生活,讚美著我,你卻把他們趕到大路上。我用土造出你來,可是你卻使我的土地上流著無辜者的血。”
人回答說:“我的確做過這些事情。”
上帝又打開了人的生命薄。上帝對人說:“你一生都做壞事:我顯示出來的‘美’,你追求它:我隱藏著的‘善’你卻毫不注意。你房間的牆壁上繪滿了圖像,你聽見笛聲就從你放蕩的床上起來。你築了七個祭壇來奉祀我所受的罪孽,你吃了不應當吃的東西,你衣服上繡著三個恥辱的記號。你崇拜的不是能夠久存的金或銀的偶像,卻是會死去的肉身。你用香膏塗在他們的頭發上,又放了白榴在他們的手中。你用番紅花擦他們的腳,又在他們麵前鋪上地毯。你用銻粉染他們的眼皮,用沒藥擦他們的身體。你在他們麵前鞠躬到地,你把你的偶像的寶座放在太陽裏。你給太陽看見你的醜行,給月亮看見你的瘋狂。”
人回答說:“我的確做過這些事情。”
上帝又打開了人的生命薄。上帝對人說:“你一生都在做壞事,你以惡報善,用侵害報答仁慈。你弄傷撫養你的雙手,你輕視給你吃奶的乳房。讓向你討水喝的人忍渴而去,亡命的人晚上把你藏在他們的帳幕裏,你不等到天亮就告發了他們。你的仇敵沒有害你的性命,你卻暗算了他。你的朋友跟你在一塊兒走路,你得到錢就出賣了他。對那些給你帶來‘愛’的人,你卻以‘欲’報答。”
人回答說:“我的確做過這些事情。”
上帝合上了人的生命簿;說:“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地獄裏去。我肯定要把你送到地獄裏去。”
人叫起來:“你不能。”
上帝對人說:“為什麼我不能把你送到地獄裏去,你有什麼理由?”
“因為我一直就住在地獄裏麵。”人回答道。
裁判所中寂靜無聲。過一會兒上帝說話了,他對人說:“我既然不可以把你送進地獄,那麼我一定要送你到天堂。我肯定得送你到天堂裏去。”
人叫起來:“你不能。”
上帝對人說:“為什麼我不能送你進天堂,又有什麼理由?”
“因為不論在什麼地方,我絕對想象不出天堂來。”裁判所裏寂靜無聲了。
鬼屋
〔英國〕維琴妮亞·沃爾芙
不論什麼時刻醒來,你總聽得到關門聲。他們手攙著手,一間房一間房地走去,揭開這邊,又打開那邊,一對作了古的夫婦小心地察看著。
“我們就放在這裏的。”
她說,但他補充道:“啊,但也放在這裏過!”
“在樓上哩。”她喃喃地說。“也在花園裏。”她絮語著。
“輕點,”他們說,“否則我們會驚醒他們。”
不過驚醒我們的不是你們。啊,不是的。
“他們在找尋著哩,他們正在拉動窗幃。”有人或許這樣說,於是又拿起書來讀上一兩頁。
“現在他們找著了吧!”有人會這樣想,筆夾在書頁裏。於是書看累了,有人會站起來,走動觀看一番。整個屋子裏是空蕩蕩的,門都開著,隻有斑鳩在安逸地細語,打穀機在遠處的農場中響著。
“我到這裏來幹什麼?我想找尋什麼呢?”我的兩手是空空的,“或許難道在樓上嗎?”蘋果高掛在空中。再走下來,花園和以往一樣的寂靜,隻有書本已經滑進草裏去。但他們在起居室裏找著了吧。倒不是有人見過他們。窗玻璃反映出蘋果、玫瑰,所有的葉子在玻璃中都是綠色的。假使他們走近起居室,蘋果也隻看到那黃的一麵了。可是在那一刻以後,如果門還開著,開得緊貼著牆壁,或搖擺在地板與天花板之間——但又能看到什麼呢?我的雙手是空的,一隻畫眉的影子掠過地毯。靜寂的深處傳來斑鳩那深沉的語聲。
“平安,平安。”像是這古屋輕微的脈息。
“那埋藏了的寶貝,那間小屋……”脈搏突地停止了,啊,那就是埋藏著的寶貝嗎?一刻以後,白晝的光輝消逝了。那麼是在外麵的園子裏嗎?樹木在編織著黑暗,夕陽顯得有點倦意,多麼豔麗啊!多罕見啊!我所找尋的那淒冷的光輝落到地平線去了,卻往往還在玻璃後麵燃著紅光。死亡是那片玻璃,死亡在我們之間了;但卻最先來到那婦人身上,幾百年以前了,然後離開這間古屋,塵封了所有的窗戶;那些房間便充滿了黑暗。他離開了古屋,離開她,向北走又向東行,看著南方天空的星鬥在移轉,搜索著古屋,卻見它沉沒在草原下方了。
“平安,平安,平安。”古屋的脈息愉快地搏動著,“你們的寶貝。”
風在大陸上怒吼著。樹兒彎曲了,倒向這邊又倒向那邊。月光流注地傾瀉在雨珠上。燈光卻從窗戶中透射出來。燭火靜靜地點燃著。漫步在屋中,打開窗戶,又絮語著不要吵醒我們,那對作了古的夫婦又在找尋他們的歡樂了。
“我們睡在這裏。”
她說,而他補充道:“接了無數的吻。”
“早晨醒來——”
“銀色的光輝停留在樹間。”
“在樓上——”
“園子裏——”
“夏天來的時候——”
“冬天下雪的日子——”門在遠處關閉著,輕微撞擊聲,像心的跳動。他們愈來愈近了,停在門口,風低沉了,銀色的雨珠從玻璃上滑下去。我們的眼睛暗了,再也聽不到身邊的腳步聲,看不見那位太太舒展著她那奇怪的外套。他的手遮著燭火。
“看吧,”他在細語。
“睡得多熟,愛停留在他們唇上。”
彎下身來,擎著他們那銀色的燈火,俯在我們身上,深情地看了很久,他們佇立了很長的時間。風又緊了,火焰微微低首。淩亂的月光照射在地板上和牆壁上,又會合在一起,並停留在那兩張微俯的麵孔上;它們是那麼茫然,它們在察看沉睡的人,和找尋他們那藏匿了的歡樂。
“平安,平安,平安。”古屋的心髒在驕傲地搏動。
“很多年了——”他歎息道。
“你又找著我了。”
“在這裏,”她喃喃道,“沉睡著;在園中讀書,蘋果在空中歡笑、滾動。我們就把寶貝藏在這裏的——”彎下身來,他們的燈光耀得我睜開眼瞼。
“平安!平安!平安!”古屋的搏動響得更強烈了。醒來,我喊道,“啊,這是你們埋藏了的寶貝嗎?那心靈中的光輝。”
瑞金諾的唱詩班怪招
〔英國〕沙奇
“絕對不要做拓荒者,”瑞金諾寫給他最親密的朋友的信上說,“就像初期的基督徒給喂了最肥的獅子。”
瑞金諾,以怪招而言,是個自成一格的拓荒者。他家中的其他成員從不曾有過騷擾他人的念頭,當然也沒有幽默感。他們桌上擺的是櫻草花。因此,他們永遠無法了解瑞金諾,他早餐總是遲到,吃土司,對宇宙說些不敬的話。家人都吃麥片粥,對任何事都堅信不疑,包括天氣預測在內。所以說,當教區牧師的女兒答應負起改造瑞金諾的重任時,全家都鬆了一口氣。她的名字叫阿媽貝,這是出自牧師的大手筆。阿媽貝有美人之稱,而且才華出眾。她從不打網球,因讀過馬特林克的《蜜蜂的生活》而享有盛名。在小鄉村裏,不打網球卻讀馬特林克的著作,必定是才學過人的。此外,她又兩次前往費城,與住在當地的法國人學得一口法語口音,因而她對世界頗有認知,而這,對應付人間世事可是很有用處的。於是當阿媽貝接受改造這名脫軌成員的任務時,全家慶幸不已。阿媽貝著手的首項要務,是邀請這名毫無疑慮的學生到牧師官邸的花園內飲茶。她深信自然環境對人有良好影響。她沒去過西西裏,那邊的情況是不盡相同的。正如每一個企圖使迷途羔羊悔改的婦人一般,她不厭其煩地對他大談空虛生活的罪惡,這項罪惡在鄉間似乎更加不可寬恕。在鄉間人們一早起來要看夜裏是否又結出一顆草莓。瑞金諾想起了田裏的百合:“它們孤芳自賞,不屑於競爭。”
“可是我們不能拿它們做榜樣呀。”阿媽貝倒抽了口冷氣。
“可惜,我辦不到。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少苦心想與百合的樸實藝術媲美呀。”
“你對自己的外表也未免過於虛榮了。美好的人生絕對比美麗的外貌可取得多了。”
“你是同意我這種兩者勢不兩立的看法了。我常說,美麗不過如罪惡一般深重。”
阿媽貝開始認識到光有恒心未必能打勝仗。以原始的女性資源為後盾,她放棄正麵攻擊,而將宣導重點放在她無人相助的教區工作、她的寂寞芳心與心灰意冷上麵,而且適時取出了草莓與奶油。瑞金諾顯然為後者所動,當他的女教師建議,他何不幫助她指導當地唱詩班的牧羊孩子每年一度郊遊來作為奮發人生的開端時,他眼裏閃出了皈依宗教的熱衷而危險的亮光。就阿媽貝看來,瑞金諾是自己一個人邁入奮發的人生的。阿媽貝得了感冒,臥病在床。瑞金諾則認為這是一項施舍,他一生的夢想就是能主辦一次唱詩班郊遊。運用了一些策略,他率領這群羞怯且笨頭笨腦的牧羊孩童,來到附近森林裏的小溪,讓他們洗澡,然後他坐在一大堆脫棄的衣衫上,談論他們要做些什麼活動。他決定大家在村子裏舉行一次酒神節狂歡大遊行。事先考慮的是得為遊行弄來一批錫哨子,而事後卻決定從附近果園裏弄一隻公山羊來,這真是神來的妙點子!瑞金諾解釋說,按規矩,遊行該穿豹皮。既然如此,有花斑手帕的人是可以暫派用場的。對這項規定,孩子們都感激不盡。瑞金諾了解到時間匆促,不可能教導他這批冷得發抖的新信徒練唱奉祀酒神的讚美詩,因此教了他們一首雖不合適,大家卻都熟悉的禁酒歌。他表示,畢竟,有了酒味,意思也就到了。依循劇作家首演時的慣例,他自己謹慎地退到幕後,讓極具羞窘的遊行行列,還有那隻山羊,悲悲戚戚地迂回進入了村子。還沒行進到大街上,歌聲就已沉寂,但是那可憐的哭號哨音卻將村民都引到了家門口。瑞金諾說他在電影裏看過這類景象。村人可是一輩子也沒開過這種洋葷,於是競相奔走談論。瑞金諾的家人永遠不會原諒他。他們不懂得幽默。
勞駕,買兩張兩便士的票
〔英國〕曼斯費爾德
女人:有,有地方,親愛的,這兒有的是地方。要是坐在我旁邊的這位小姐能挪一挪,坐到對麵去……您挪一挪行嗎?好讓我朋友坐在我旁邊……太謝謝您啦!是的,親愛的,我的兩輛汽車全去為戰爭服務了。我坐公共汽車已經挺習慣了。當然,要是上劇院嘛,我就給辛茜婭打個電話。她還留下一輛汽車。她原來那個司機應征入伍了……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我想現在陣亡了吧?記不清了。她的新司機我可一點也不喜歡。隻要不出錯,冒點險,我倒不在乎。可是他太固執了——不管眼前看見什麼,他都橫衝直撞地開過去。萬一人家偏不躲,一下子撞上,後果怎麼樣,隻有天曉得了。不過我記得她對我講過,這個可憐蟲胳臂肌肉萎縮,一隻腳又有毛病,我想他那麼不管不顧的,準跟這個有關係。我意思是說——啊……你還不明白嗎!
朋友:……?
女人:是的,她把它賣了。親愛的,那太小了。你知道,隻有十間臥室。那幢房子裏邊隻有十間臥室。太怪啦!從外邊看怎麼也不會相信——是吧?又有保姆,又有奶媽什麼的。男下人隻好全住在外邊……你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吧。
朋友:……!
售票員:請買票,買票啦!
女人:多少錢?兩便士,是不是?勞駕,買兩張兩便士的票。你別掏了,我身上帶著銅板呢。
朋友:……!
女人:不。我有零的,等我找找。
售票員:請買票。
朋友:……!
女人:真的嗎?確實如此。我想起來了。對了,我來的時候買票花了。好吧。這次讓你買,就這一次,下不為例。戰爭時期嘛,親愛的。
售票員:坐到哪一站?
女人:到勃爾頓斯站。
售票員:每人還得給半個便士。
女人:不,不對!我來的時候隻花了兩便士。你沒弄錯嗎?
售票員(粗野地):你自己看看牌子上的票價!
女人:喔,好吧。再給你一個便士。(對朋友說)這些人居然這麼粗魯無禮,太不像話啦。他們幹這活兒,還是花錢雇的呢。可全是一路貨。聽說在公共汽車上幹久了會損傷脊椎骨。對啦,我想原因就在這裏。……你有泰迪的消息嗎?
朋友:……
女人:他當了……他當了……是什麼來著?到底是什麼官?我真糊塗!
朋友:……?
女人:不是!他早就升少校了。
朋友:……?
女人:上校?不對,親愛的,比這個官大得多。不是他帶的連。他早不當連長了。不是他的營……
朋友:……?
女人:團!對,我想是他的團。不過我剛才要說他晉升為……哎呀,我真蠢!準將上邊是什麼?對,就是這個職務,參謀長。當然嘍,泰太太這下子算心滿意足了。
朋友:……
女子:哎喲,親愛的,眼下人人都爭著往前奔呢。官大官小全一樣。泰迪人緣那麼好,我真不明白怎麼……太可怕了,是不是?
朋友:……
女人:你當真不知道嗎?她在陸軍部工作,幹得挺不錯的。我聽說不久前加了薪。她的工作好像是跟發陣亡通知書或尋找失蹤的人有關。我也說不準她究竟幹什麼。不管怎麼著,她說幹她那份工作叫人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鬱悶,另外還得看家長寫來的信,讀起來叫人肝腸寸斷。幸虧她辦公室裏那幫人成天樂樂嗬嗬的。全是軍官太太,自己煮茶,還輪班到斯圖亞特的店裏去買蛋糕。她一星期有半天假,可以去買東西,或者去燙發。上一次我們倆一塊參觀了伊瓦特的春季時裝展覽。
朋友:……?
女人:不,也不盡然如此。我對這些連衣裙可膩煩透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也對她說過,何必花那麼多錢到伊瓦特服裝店去定做衣服呢?時間一長,誰能分得出來哪件是伊瓦特做的,哪件是買的現成便宜貨。當然,自己知道料子好,別的方麵也好,心裏痛快,不過看是看不出來的。不過,我勸她買一件好的上衣和裙子。反正買一件好上衣和裙子總是劃得來的,對吧?
朋友:……!
女人:是的,這話我沒對她說,不過我心裏正是那樣想的。她太胖了,不適於穿連衣裙。她的臀部太肥了。我差一點給自己定做了一條漂亮的藍色的裙子,還鑲著大紅花邊呢……
你知道,我的好凱蒂不幹了。
朋友:……!
女人:是呀,這有多討厭!我剛把她訓練得差不多。可是她忽然心血來潮,決定要到軍需部門工作。她們這些人現在全這樣。她提出要走之後,我對她說,走可以,但嚴格要求她找到事做(我想這極不可能),不準回來攪和別的傭人。
售票員(粗野地):再往前坐,你們每人還得再花一便士。
女人:啊,到站了。真怪!我怎麼沒注意……
朋友:……?
女人:星期二?星期二打橋牌?不行,親愛的,我怕星期二去不了。你知道我每星期二都要帶傷兵出來遛遛。我叫廚子帶他們去逛動物園或是別的地方——你不知道嗎?星期三,星期三我有空。
售票員:你要是還不快點,等你下車時已經到星期三了。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