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舞動的白紗巾(1 / 3)

第一輯 舞動的白紗巾

引言

真是個迷人的精靈。他欣賞她的舞姿。熱烈奔放,妖而不媚,微微上挑的嘴角透出些許冷峻。白紗巾像一團燃燒的白色火焰……

冬 季

楊曉敏

你圍在牛糞火旁,百無聊賴的樣子。分配到西藏最偏遠、海拔最高的哨卡,你難免怨天尤人,愁腸百結。白天兵看兵,夜晚數星星,這個叫“雪域孤島”的地方,毫無生氣可言,一簇簇疏落的草莖枯黃粗硬,紫外線輻射強烈的太陽朝升暮落,點綴著難挨的歲月。

你的思緒隻是一條倒流的小河,兩個月前的軍校生活,總讓你濯足在倒映著鳥語花香的碧波裏流連忘返。你不願想象未來,麵對現實生活你無法排遣心理上的屏障,編織出彩色的夢幻。就像被哨卡周圍林立的皚皚雪峰困住一樣,你無法拔著自己的頭發超越過去。

你懶洋洋地直起腰,被一陣陣吆喝聲召喚出來。

士兵們在雪野裏奔跑著,一派散兵狀。人群中間,跳躍著一頭小獸。連續幾天落雪,這隻在哨卡周圍時隱時現的紅狐狸,終於耐不住饑寒,鑽出來覓食了。哨兵一聲呐喊,大夥出動了,偌大的雪野成為弱肉強食的場所……

你看見狐狸在一位士兵的懷中劇烈喘息著,肚腹起伏得厲害。大夥頭上籠罩一團哈氣,喊叫著圍攏上來,露出勝利者的驕矜。

當時的直覺告訴你,它簡直不是一頭小獸,該是美的精靈呢!它的眼睛是幽怨的,蠕動的姿態是嬌嗔的,紅豔豔的毛皮多亮多柔軟啊,仿佛一團火焰正在燃燒……

士兵們擊鼓傳花般傳遞著狐狸。

“啷個搞起的,一挨它,手上的凍瘡就消腫了。”

“我說川娃兒,別吹殼子啦,它可不是你整天裝在衣袋裏的那個細妹,有恁乖?”

剛從哨塔上跑來的是個新兵,臉上早凍得裂開了花,嘴唇的血漬使他不敢大聲說話。他把狐狸貼在臉腮上,貪婪地撫摩一會兒,說:“都說狐狸臊,臊狐狸,我怎麼會聞到甜絲絲的味道?”

你平靜地望著這一切,多少覺得有點無聊,麵部的肌肉不時抽搐幾下,從心裏對他們說,這大概是自我心理平衡在發生作用,冬季太可怕了。

不知何時士兵們不作聲了,隻把目光齊刷刷地盯向你。那意思再令人明白不過地表達出來——殺掉狐狸,做條圍巾什麼的,讓站崗的哨兵輪流戴它,或許對漫長而寒冷的冬季是一種有效的抗禦。

四川兵從身上摸出一把刀,猶豫著遞過來。

你看看刀,看看狐狸,腦海變幻出和氏璧、維納斯以及軍校池塘裏的那隻受傷的白天鵝之類的東西。當你充分意識到這種思維的不和諧不現實甚至離題太遠時,你在短暫的沉默中,喚起了自己姍姍來遲的惻隱之心。

四川兵手中的刀捏不住了,落地時眾人的目光倏地變得複雜起來。有人“哼”了一聲,用腳把雪花踢得迷迷蒙蒙——對你這個哨卡最高長官的猶豫不決和不解人意,表示出極大的蔑視和不信任。

你的腮幫子鼓脹幾下,吞咽一口唾液,彎腰從雪窩裏摳出那把刀。你再一次抬起頭來,大家依然無動於衷。你隻好試試刀鋒,左手抓過狐狸,把它構造精美的頭顱向上一扳,用嘴吹開它脖頸上飄逸的柔毛,右手緩慢而沉穩地舉起刀……

狐狸本能地痙攣起來,恐懼中閉上那美麗絕倫的雙眼,悠長地哀鳴一聲,悲戚至極。

士兵們似乎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瞬間清醒了,幾乎同一時刻,全撲上來,七八雙粗糙的大手伸過來:“別……”

時間凝固了。臉上裂花的新兵,“撲通”一下跪在雪地上,抱住你的腿嗚咽著說:“哨長,還是放走它吧。有它來這兒和我們做伴,哨卡不是少些寂寞、單調、枯燥,多些色彩嗎?我……情願每晚多站一班崗,也不要狐狸圍脖……”

你的思緒變得明晰,沉重地呼出一口濁氣,愛憐地撫摩了幾下新兵的頭,心裏說,你也教育了我。而後大吼:“起來!”手一甩,刀“嗖”地飛出老遠。

狐狸蜷曲雪地,試探著抖抖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士兵們中間逡巡起來,待大夥讓開一條路,便騰躍著向雪野掠去,士兵們目送一團滾動的紅色火焰,沒入遼遠。

你強烈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涅槃過後,和哨卡從此結下不解之緣了。

舞動的白紗巾

楊曉敏

舞廳是青春氣息的發酵場。

沒有天,沒有地,天地變態瘋狂旋轉。

軍人呷著咖啡,注視著麵前魔幻般的世界。

迪斯科亢奮刺激。——草灘上,擁來一川野馬。燈光明滅變幻,連衣裙與牛仔褲無法裹住少男少女們急遽膨脹的力。

一位秀發上纏著白紗巾的女郎,彈擊著鞋跟兒騰挪到舞池中心。所有的男性目光搖晃著,眾星捧月似的轉向這個誘惑的磁場。

真是個迷人的精靈。他欣賞她的舞姿。熱烈奔放,妖而不媚,微微上挑的嘴角透出些許冷峻。白紗巾像一團燃燒的白色火焰……五年前,也曾經有過一個披白紗巾的姑娘,跟隨在歡送新兵入伍的人群後麵默默地觀望。村口,他回首,那朵驕傲的“村花”終於被他胸前灼灼的光榮花征服了。陰電陽電砰然撞擊,她含情脈脈,向他揚起一條白紗巾……

華爾茲井然有序。——湖麵上,野天鵝忽扇著羽翅,輕掠波紋,緩緩升起。

5月。犛牛運輸隊的銅鈴撞響寂靜的雪域。在哨所困了半年多的兵們,敲著盆、碗,歡呼雀躍,外加隆重的剪彩儀式——歡迎久違的“綠色信使”。一聲“信來了”,會成為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他捧著她的來信,倚在草坡上,心髒加速律動。一行行雋秀的字跡,像小金魚,搖頭擺尾地遨遊在他的心之湖泊,猶如焦渴的旅人掬起清冽的泉水。他流淚了,說不清是嫌幸福來得太早還是太遲。倦怠、牢騷、憂鬱、惱怒統統一掃而光。他開始幻想,追憶村口她飛揚白紗巾時的姿勢。二十三歲。多情種。他寫起回信必是中篇小說。一年的相思和明年的話兒,一半真實一半虛構。講雪域上的趣聞,講排長巡邏犧牲的事跡,最後竟莫名其妙地寫上:“不知今宵是上弦月還是下弦月呢?我想我自己正在變成鵲橋上的一隻喜鵲。”

慢四步瀟灑閑逸。——水溝裏的魚兒翩躚遊弋。

白紗巾仿佛一麵旗幟,攪動舞池漣漪。

入伍第三年時,他該請假。排長巡邏時,靈魂隨著雪崩升天而去。他推遲假期。去年,副班長鳥一樣飛入院校深造,於是他又繼續服役。他想念她。他千方百計從雪山下弄了一盆吊金鍾花到哨所,為保暖他把花兒罩在玻璃框中。吊金鍾灼灼開放。每當看到它潔白的花瓣,他便會想起村口飛揚的白紗巾。後來,一位來哨所采訪的軍旅詩人曾為吊金鍾題詩曰:雪山上唯一的常青樹,世界上最小的風景區。

一年前,故鄉秋雨暴漲池塘,淹沒一位落水兒童,她輕輕一躍,水麵漣漪擴散,托住一片潔白無瑕的白紗巾……

他捧出一張照片凝視著,眼眶蓄滿淚水。

今天,他回來了,可是村口再也不會飛揚那條炫目的白紗巾。

…………

然而白紗巾還在舞。

化 妝

秦 俑

上大學那會兒,女生都愛紮堆兒,你三個一群,我五個一夥,一塊兒上食堂吃飯,一塊兒到圖書館晚自習,甚至鬧起別扭來,也是拉幫結派的。

315是新組合的宿舍,一共六位姐妹。新學期剛開始,就明顯地分成了兩派:一派五個人,吳莎莎、譚芳、曾麗、劉思琦,還有我;另一派,就隻有陸小璐一個人了。

其實陸小璐長得很漂亮,她站到人堆裏頭,一眼看去,很容易就能找出來。用時興的說法說:陸小璐有著一張“明星臉”。這也就算了,偏偏她還特別臭美,每天都化妝,一大早就起來試穿衣服,弄得自己跟趕演出似的,襯得宿舍裏其他姐妹都像“灰姑娘”一樣。加上陸小璐很少主動與人說話,一到周末總有人開車來接,慢慢地,與大家便有了距離。

可是有一段,陸小璐突然變得無精打采起來,雖然天天還是一大早就起來化妝,試穿漂亮衣服,但她的精神明顯沒有過去好。睡在下鋪的吳莎莎告訴我們,她經常半夜還聽到陸小璐在上鋪翻來覆去的。

我們都想,可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吧。果然,從周一開始,陸小璐就沒有回宿舍。剛開始幾天,譚芳和曾麗還說些不著邊際的風涼話,可時間一長,我們都開始擔心起來。劉思琦是寢室長,想給陸小璐打手機,一問,才發現我們五個人都沒有記她的號碼。第二天,有人開車過來拿陸小璐的鋪蓋衣物,大家都擔心地問怎麼回事。來人說,小璐特意叮囑我轉告大家,她要請假半年。

請假半年?我們都挺疑惑的,但這種事也不好細問。還是曾麗機靈,周一的時候,她去問輔導員。輔導員說,你們不知道嗎?陸小璐請假做手術啊。

知道這個消息後,我們都很難過。雖然大家都不喜歡陸小璐,可她也不是什麼壞人啊。劉思琦幾個便四處打探她的消息,原來事情比大家想象的還要糟糕:陸小璐有先天性的心髒病,一直不敢做手術,最近檢查,發現不能再拖了。按照醫生的建議,她將要接受四次手術治療,手術成功就可以恢複正常生活,但每一次都有很大的風險。

知道事情的真相後,宿舍裏頓時安靜了下來,連續幾個晚上,都沒有一個人說話。最後,還是劉思琦拿的主意:大家一塊兒去醫院看望陸小璐。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們的心都慌慌的。在白色的病房裏,我們見到了陸小璐,她正認真地對著一麵鏡子描眼線,打腮紅,塗唇彩。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臨危病人的跡象。忙完了,她回過頭來,一眼就看到了我們幾個,臉上閃過一絲驚喜。接著她連忙將頭背過去,說,你們來了,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過了一會兒,又緩緩地回過頭來,說,其實很早以前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了,沒什麼啦,瞞大家那麼緊,是不想讓更多的人為我擔心。

姐妹幾個都不知說什麼好。陸小璐仿佛又恢複了往日的神采,有說有笑地告訴我們,下午是第一次手術,進去可能就出不來了,所以一上午都在給自己化妝,我參加過別人的追悼會,殯儀館的人化妝很差勁的,我可不想那麼難看……

等了好幾個小時,我們的腦袋裏都是一片空白,甚至連互相對視的勇氣都沒有了。終於,陸小璐被人從手術室推了出來。手術很順利,她安詳地躺在病床上,仿佛睡熟了一般。一圈人將她送回病房,315的幾位姐妹一塊兒回家,一路上我們都沉默不語。

後來,我們陸陸續續地去過醫院幾回,也陸陸續續地聽到她手術成功的好消息。大家都為她感到開心,這個陸小璐啊,真不是一般人,每次上手術台前,她都要給自己化妝,每次都那麼一絲不苟,就好像她不是要去手術室,而是準備去赴一場晚宴。

但最後還是沒能如願。第四次手術前幾天,陸小璐突發高燒,接著昏迷了幾天,就再沒有醒來。事情來得太突然,當我們接到通知趕到殯儀館時,一個肥胖的女人正在給陸小璐化妝。

我們看著安安靜靜地躺著的陸小璐,她瘦了,臉上的顴骨明顯地凸了出來。那個胖女人正在給陸小璐描眉毛,她看起來一點也不用心,將一條眉毛畫得彎彎曲曲的。我們都無聲地哭了,平時最討厭看陸小璐化妝的吳莎莎,突然很激動地衝上去,一把就奪過了那個胖女人手中的眉筆。胖女人露出一臉的不解。吳莎莎大聲叫道,你怎麼可以把她的眉毛畫得這麼難看!

胖女人很誠懇地說,不要難過,人死不能複生。吳莎莎哭著將眉筆丟到地上,說,她很漂亮的,求求你,你不可以把她的妝化得這麼難看的!……

第二天是追悼會。陸小璐的親屬怕我們再次“激動”,就沒讓我們參加。那天是星期六,天陰沉沉的,我們315的五個姐妹靜靜地守在宿舍裏,不知是誰先開始的,我們都含著淚、對著鏡子開始化妝。我們用這種獨特的方式,為一個叫作陸小璐的美麗女孩兒送行。

八爺的六十大壽

秦 俑

農曆臘月二十七是八爺的六十大壽,天剛蒙蒙亮,八爺就吩咐兒子大林挨個兒去請村裏的幾位幹部。按村俗,村上的紅白喜事,四個村幹部是鐵定了要請到場的,一個也不能落,落一個就落一份光彩。

天上正飄著雪,大林撐著一把雨傘,一步三滑地叩開了荷花嫂的門。荷花嫂是村婦女主任,也是大林的本家。她像是剛剛起床,披著衣服哆嗦著站在門口。見是大林,就說,大林你真是的,都是自家人,還講究這許多幹嗎?八爺今兒六十大壽,你不請,我也不敢不到啊。

接著來到了村長冬生家,進了門,冬生嫂就忙著讓座倒茶。村長正提著褲帶從外麵的茅廁走進來,見了大林就打招呼,雪下得可凶,大林你怎麼來了?大林連忙起身說,今兒是我爹六十壽辰,請了幾桌親朋好友,想請您去陪陪客(在Q村,“陪客”是上賓)。村長這時已理好了褲子。他說,對啊,八爺今兒可滿六十了,你不說我還真忘了。不過大林啊,這陪客,你還是請別人吧。大林知道這是客套,便裝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說,這Q村,就您能說會道,不請您能請誰啊?村長就嗬嗬地笑起來,說,中午飯我一定準時到,不過我祝壽的喜錢,你可得收。大林知道這又是客套話,就推辭說,看您說的,您的喜錢我們怎麼敢收?隻要您人到了,我們全家上下都有光啊。村長見大林誠懇,也就隻是笑笑,不再說什麼。大林告辭出門,冬生嫂還跟在後頭叫,大林,這剛溫好的酒還沒喝,你怎就走了?

雪越下越大,大林手中的傘也越撐越重。在通往秘書五慶家的路上,大林剛好碰上了五慶和五慶嫂。五慶先看見大林,老遠就喊,這大的雪,大林你串哪個的門?大林說,我正想找您呢,今兒是我爹六十壽辰,想請您中午到家裏喝杯水酒。五慶嫂在一邊搭腔說,還真是巧了,今兒我和五慶正想到鎮上去買電視機。你看這幾年,家家戶戶都有了,就我家那三個小孩每晚都往別人家裏鑽。大林說,其實也沒什麼好吃的,就幾杯水酒,您看這電視機能不能改天買?五慶嫂皺著眉頭說,明後兩天五慶沒空,我一個女人家,這麼大個電視機可怎麼弄?大林說,要不這樣吧,明天叫我家春伢子陪您去,他力氣大,讓他幫著搬。五慶見五慶嫂點了頭,就說,這樣也好,八爺的六十大壽,也算得上是咱Q村人一大喜事,隻是麻煩你家春伢子了。大林笑著說,您說哪裏話,您能賞臉,應該是麻煩您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