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最後來到了村支書木根家。一進門,大林就聞到了一股山藥味兒——木根嫂正埋著頭在火爐邊煨藥。大林招呼說,大嫂正忙呢,支書在家嗎?木根嫂抬起頭,見是大林,就說,正躺床上呢。都快過年了,昨黑還出門找人下象棋,回來時天黑路滑的,這不是把腳給崴了。大林趕忙進內屋問候了幾句,他看到支書的腳腫得像個饅頭一樣,就打消了請客的念頭,於是寒暄了幾句,徑自頂著風雪返了家。
剛進家門,八爺就問,都請齊了?大林回答,隻有支書的腳崴了,我沒好開口。八爺聽了,臉上就有點不好看。呆了半晌說,人都去了,怎麼就不開口呢?這來不來是他的事,但請不請卻是咱的事。
大林暖了暖腳,又頂著風雪一路跌到支書家。木根見又是大林,就問,大林啊,你莫不是有什麼事?大林說,也沒什麼事,今兒是我爹六十壽辰,弄了些粗茶淡酒,想請您過去坐一坐呢。木根做出一副驚喜的樣子說,哎呀,你看我忘的,今兒都八爺六十大壽了,好日子哩!按理我們做小輩的,是該去向八爺叩個頭,可你看我這腳,十天半月怕是動不了啦,而且又這大的雪……回去跟八爺說,趕明兒向他拜年時,再陪他喝上幾盅。
大林隻好回了家,這時八爺的女兒女婿還有大林的姑舅家裏都來了人,村裏的鄉親也陸陸續續送來了喜禮。八爺見大林耷拉著腦袋回來,就問,沒請來?大林說,支書說他隔天再向您祝壽呢。八爺的臉又陰了下來,說,這六十也算個大壽,到時鄉裏鄉親左瞧右看找不見村支書,你說人家會怎麼想,暗地裏又會怎麼嘀咕?大林說,可支書他動不了,而且又下這大的雪……八爺說,人家是支書,走不來,你就不興動動腦子,多叫幾個人把他背過來?
大林於是叫了弟弟小林和兒子春伢子,又冒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村支書家,好說歹說把支書背回家。當四個人頂著一頭的雪花趕過來時,一屋子的客人都井然有序地坐在餐桌旁,村長、荷花嫂和五慶早都到齊了,就差八爺那桌還空著一張椅子,那是給村支書木根留的。
怎麼證明自己還活著
秦 俑
我們單位一位退休的老職工汪工死了。汪工是怎麼死的無關緊要,我這篇小說的中心內容與死亡無關——雖然它是以一個人的死開始,又是以另一個人的死結束。
汪工死了,汪工的死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很直接的後果:在汪工去世後的第二天早晨,汪工的兒子汪偉領著一個老太太出現在我們辦公室的門口。現在可以告訴你,我這篇小說的關鍵人物不是汪工也不是汪偉,而是這個叫作何桂香的老太太,也就是汪工的老伴兒、汪偉的母親。
當汪偉攙著汪老太太來到辦公室的時候,我們多少有些驚訝。因為在此之前,我們不知道汪工還有個妻子——這種驚訝本身很可笑,我們作為單位政工部門的工作人員應該做出檢討——不過客觀的事實是我們並不了解汪工,我們隻知道汪工曾經是單位的技術骨幹、勞動模範,但是他的性格並不合群,與領導同事之間處得都不好。
現在汪偉來了,汪偉的胳膊上纏著黑紗,汪偉很悲切地握著我們的手聽我們說一些安慰的話。汪偉指著那個老太太說,這是我的母親,兩年前患上了老年性癡呆,生活不能自理,父親在世時不願拖累單位,現在父親去世了,希望組織上能夠照顧照顧。
對於汪偉的要求,我保持著一個下屬的沉默,我隻負責將汪偉領到主任辦公室。主任沉吟了一會兒,對汪偉說,對於你的要求,我們完全理解,汪工是為單位做出過貢獻的老職工,情況特殊,也理應照顧。不過按照有關規定,需出示你母親與汪工的婚姻證明以及你母親在世的文字證明。
汪偉可能沒想到事情這樣簡單,他滿臉感激地握住主任的手,口裏含混不清地說著一些感謝的話。汪偉的母親呆呆地靠在一旁,麵無表情。
第二天下午汪偉又來了,手裏拿著一本老式的結婚證。汪偉說派出所查不到母親的戶口,不肯開證明。汪偉接著解釋說,母親是撫順桑河人氏,當初遠嫁父親時,可能沒有辦理戶口遷移手續……主任是個很講原則的人,主任說,這事不好辦,規矩是寫在文件上的,白紙黑字,要不到你母親的老家去開個證明來。說著主任便在電腦前敲了一陣,打印出來一張紙:
證 明
何桂香同誌是桑河鄉大壩子村居民,現年六十一歲,在世。
特此證明。
年 月 日(蓋章)
主任看了看,覺得有些不妥,又將“是”改成了“原是”,才交到了汪偉手上,說,不是不幫忙,一幫就亂了規矩,你先跟你舅家人聯係,再將證明寄過去,隻要當地公安部門一蓋章,這事我立馬幫你辦好。汪偉又很感激地緊握住了主任的手。
第三次到辦公室來時,汪偉的臉上極不自然。他的身後跟著汪老太太和一個三十剛出頭的穿西服的男人。這次汪偉沒先開口,說話的是那個男人。他自我介紹說是汪偉的表弟,汪偉的母親是他的大姑,因為大姑出嫁時在桑河的戶口已經注銷,桑河派出所也不肯出示證明。他說:“我大姑爹一輩子踏踏實實勤勤懇懇,而今去世了,大姑患了病,眼看著看病住院的錢都沒個著落,你說不靠這單位靠誰去……”主任耐心地做著解釋,甚至還把那一遝發黃的文件拿出來。那個男人也沒法子了,扭過頭去對汪偉說:“這單位也有單位的難處……”汪偉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看上去很氣憤,好半天才指著汪老太太嘟囔出一句話:“開什麼證明?這人好端端站這兒,還要開什麼證明?”主任拿起文件走到汪偉跟前,指著上麵的一排字念:“你看看,文件上是這麼寫的,我們也沒有辦法。”……
事情過去了好幾個月,那天,主任走到我身邊跟我說,小秦,你起草一份報告,把汪工的家庭情況說一說,看局裏是不是可以酌情照顧照顧。我很快將報告寫好了,主任習慣性地改動了幾處字詞,要我送分管領導批示。分管領導二話沒說簽了兩個字:同意。主任又吩咐我將手續辦了,還叫我到銀行辦好存折送到汪工家裏去。局裏對孤寡職工家屬的生活補助是每個月120元。
故事到這裏當然還沒結束,開頭我已經說了,這個故事的結局死了一個人。那天我有點兒疑惑主任為什麼要我將存折送到汪工家裏去,但領導吩咐的事我不敢含糊。到了汪工家,我看到了汪偉的女人,她正在忙著淘米,看到我來便慌忙讓座倒水。我將來意說了,再將存折給她。她說老人家的病加重了,昨晚住進了醫院,臉上一臉的感激之情。
出門的時候,剛好碰上汪偉風風火火地趕回來,他大老遠就朝著屋裏喊著:“孩子他媽,快去醫院,我媽她快不行了!”……
風 鈴
劉國芳
兵回家探親時,小琪抱著一個孩子來看他。兵屋裏一屋子人,很熱鬧,小琪進來,把一屋子的熱鬧熄滅了。
旋即,眾人離去。
一屋子隻剩下兵和小琪,還有那個抱在小琪手裏的孩子。
相對無言。
良久,小琪開口說話了,小琪說:“我對不起你。”
兵無言。
小琪說:“是我母親逼我嫁給大狗的。他有錢,給了聘禮兩萬塊。我不嫁,母親跳了兩次河。”
兵無言。
小琪說:“我是愛你的,一直愛你,我也知道你喜歡我。你還同意的話,我跟大狗離婚,跟你結婚。”
兵無言。
小琪見兵不說話,出去了。俄頃,小琪走了回來,她懷裏除了抱著一個孩子外,還多了一個風鈴。
小琪說:“這風鈴是你以前送我的,這兩年我一直把它掛在門口。”
兵看見風鈴,開口了:“你現在來還我風鈴,是嗎?”
小琪搖頭:“我剛才說了,你還同意的話,我跟大狗離婚,跟你結婚。這事,你不要急於回答我,你考慮考慮,同意的話,把風鈴掛在你門口,我看見了風鈴,會來找你。”
小琪說著,放下風鈴走了。
屋裏剩下了兵自己。
兵呆著,許久許久。後來,兵拿著風鈴,在手裏晃動,於是有丁零丁零的聲音在屋裏響起。小琪住在隔壁,聽到風鈴聲,她跑出來,抬頭往他門口看。
但小琪沒看到門口掛著風鈴。
小琪呆在自家門口,潸然淚下。
兵回部隊時,也沒把風鈴掛在門口,而是把風鈴帶走了。回部隊後,兵把風鈴掛在營房門口。是大西北,風大,風鈴整天在門口丁零丁零地響。兵沒事時,呆呆地看著,在心裏說:小琪,我把風鈴掛在門口了,你看到了嗎?
軍營裏掛一個風鈴,起先讓兵們覺得好玩。久了,兵們煩了,覺得丁零丁零的聲音很吵人,於是讓兵拿下。兵拿下來,把風鈴放好。但沒事時,兵會把風鈴拿出來,找一個無人的地方,坐下來,讓風鈴在胸前晃動,讓風鈴丁零丁零地響,還說:“小琪,我把風鈴掛在我的心口了,你看到了嗎?”
小琪看不到,兵把風鈴掛在門口也罷,心口也罷,小琪都看不到。小琪隻看得見他的家門口,那兒,沒有風鈴。
兩年後兵退伍了,這回,小琪沒來看兵。兵問村裏人,說小琪呢,怎麼不見了?村裏人說小琪不怎麼出來了,整天縮在家裏。兵問出了什麼事,村裏人說小琪老公找了一個更年輕的女人,跟小琪離了。
兵沉默起來。
隔天,兵把風鈴掛在門口。
小琪沒來。
兵便看著風鈴發呆,在心裏說:小琪,我把風鈴掛在門口了,你看到了嗎?
有風吹來,風鈴丁零丁零地響。兵聽了,又在心裏說。小琪,風鈴在響哩,你聽到了嗎?
小琪聽到了,也看到了,但她一動不動抱著孩子坐在屋裏,沒出來。
隔天,兵找上門去。
兵去之前,把風鈴取了下來,然後放在胸前,同時用手晃動著,於是在風鈴丁零的響聲中,兵走進了小琪屋裏。
小琪見了兵,頭垂下,然後說:“我現在被人遺棄了,你還來做什麼?”
兵說:“來告訴你,我不但把風鈴掛在門口了,還掛在心上了。”
說著,兵又把手中的風鈴晃動起來。抱在小琪懷裏的孩子,四歲了,聽見風鈴響,孩子把一隻手伸出來,說:“媽媽我要……”
黑蝴蝶
劉國芳
那時候兒子依偎在他的懷抱裏,有蝴蝶飛過來,是黑色的,很大。兒子從他懷抱裏掙脫出來,歪歪地跑著去捉。蝴蝶沒捉到,倒是他跑過去把兒子捉到了,他說:“莫捉蝴蝶。”
兒子仰著頭,問他:“為什麼?”
他說:“蝴蝶是人死了之後變的。”
兒子說:“人死了都變蝴蝶嗎?”
他說:“都變蝴蝶。”
“爸爸以後也變蝴蝶嗎?”
“莫亂說。”
兒子仍要去捉蝴蝶,他把兒子的一雙手捉牢了。這兒蝴蝶蠻多,在他們頭頂上翩翩起舞。兒子於是抬著頭轉來轉去,大喊:“這麼多人都變了蝴蝶呀!”
他把兒子捉回了家去。
這以後他不大和兒子在一起了,他在外麵交了個相好,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女孩喜歡他,天天和他在一起。有一回女孩對他說:“我們結婚吧?”
他說:“我舍不得兒子。”
女孩說:“以後我給你生就是。”
他發半晌呆,然後點了一下頭。
於是就先和妻子辦離婚,辦了離婚再收拾東西往外走,兒子拉著他的手,問:“爸爸,你去哪?”
他扯了個謊,說:“出遠門。”
兒子說:“爸爸以後不要我了?”
他不好作聲。
這時候有一隻蝴蝶飛來了,黑色的,很大。
他看見兒子盯著它,一動不動。
黑蝴蝶晃來晃去飛走了。
他也走了。
以後他便見不著兒子了,他很想兒子。在他想兒子的時候他的新婚妻子便拍著肚皮對他說:“莫慌嘛,我幫你生。”
他想隻好這樣。
於是就等,等妻子肚子隆起來。可是等呀等,等呀等,妻子並沒有給他生兒子。
他便愈發地把兒子想得慌。
有一回再也忍耐不住,便瞞著妻子去看兒子。但好些年不見,他不曉得兒子搬哪兒去了,很費勁地打聽,才找到。
找到那屋時他看見了一個孩子,孩子很高了,已無昔日的稚氣。他盯著看,有些不敢認;但直覺使他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兒子。於是他對孩子說:“你認識我麼?”
孩子搖搖頭。
他叫孩子認真看看他。
孩子認真看了後說:“我不認識你。”
他說:“我是你爸爸呀!”
孩子說:“你不是我爸爸。”
他說:“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