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距離一米看孫子
引言
張叔對張嬸說,看出來咱兒子有多難了吧?張嬸流著淚點點頭。哎,老頭子,我眼神兒不好,你到底看清楚咱孫子沒有?張叔沒說話,大把的淚湧了出來。
功過箱
劉 公
康飛就任中隊長,幾個搗蛋兵根本不屑一顧。
“啥啥,我還以為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原來是個三等殘廢,頂多一米六的個子。”
“就憑他,能把咱中隊落後的帽子摘掉?哼,休想!”
康飛的確壓力很大,要扭轉一個老大難單位的風氣是何等的難啊!他第一次就職演說,就出現一個鳥兵耍怪,先是一個響屁幹擾,接著陰陽怪氣地說:“報告,我拉褲子了要上一號。”沒等康飛準許,這家夥就“嗵嗵嗵”故意跺著腳跑出了隊列。康飛雖然憤懣,但還是壓了壓火,沒有發泄,並不是因為這個中隊關係兵多他有所顧忌,而是他有自己的想法。
翌晨,中隊例行早檢查,康隊長指著掛在值班室門口的嶄新功過箱說:“從今日起,每個同誌所做的好事壞事,我都記錄在案,投進這功過箱。下周同一時間開箱講評。解散!”
“奇怪,前幾任到位後都是摸底整頓定措施,他這一套是啥章法?”
“管他啥章法,諒他也不敢把哥們兒咋樣。”
幾個搗蛋兵滿不在乎,仍是我行我素,離開營區隨隨便便,一遇訓練勞動就壓床板,泡病號,典型的大錯不犯小錯不斷。
一周時間,轉瞬即過。還是在早檢查時,還是在那個值班室門口,康隊長打開功過箱,取出一遝紙條並整理分開,然後向戰士們一一宣讀,好的同誌受到了表揚,差的同誌,特別是幾個搗蛋兵受到了嚴厲的批評,功過尤為分明。
“好家夥,真有他的,幾時幾分出去幾時幾分回來,記得一清二楚。”
“他真細心,哥們兒哪天沒出操,哪天沒訓練,他都了如指掌。”
“看來我們以後還是規矩點,不然早晚會背處分。”
第二周,搗蛋兵們一個個像換了個人似的,各項集體活動開始參加,還主動幫廚、打掃衛生,俏皮話也聽不到了。受他們的感染,其他戰士也變得更加積極起來,仿佛中隊的後進局麵日落日出之間就得到了改觀。
第二周周末,康飛又當眾打開功過箱,這次良莠比例與上次迥然不同,絕大部分記載的是好人好事,壞事隻有一兩件,幾個搗蛋兵都受到了讚揚和鼓勵。
“……同誌們,功過箱是中隊士兵的日常活動檔案,今後它將長期發揮為大家主持公道、記錄正誤軌跡的職能。現在我宣布:從下周開始,此箱到年底一次性打開,所有記載都將作為年終獎懲的重要依據……”康隊長振振有詞,戰士們聽得聚精會神。
此後,戰士們每天接受早檢查時,都能看到康隊長向箱內投放紙條。那紙條上記的是什麼,究竟有無自己,誰也說不清楚。誰都希望,紙條上既有自己,又無自己。
很快,年終總結在即,許多戰士嚷嚷開箱論是非,可康隊長翻箱倒櫃,死活找不出鑰匙。
“隊長,幹脆撬開!”有的同誌建議道。
“那麼精致的箱子撬壞了太可惜,容我慢慢找吧。”康隊長說。
軍令如山。中隊、大隊、支隊相繼在上級規定的時限內總結完畢。在支隊表彰大會上,這個中隊被評為先進中隊,中隊長康飛榮立三等功,並晉升為副大隊長。
三日內,康隊長離任,新隊長赴任。交接時,新隊長謙恭地向康隊長請教帶兵之道,康隊長用手指指功過箱,笑而不語。
新隊長詫異,康隊長剛一離開,他就急忙撬開那箱子。
怪哉,怎麼全是空白紙條?
他冥思苦想了三天,也沒悟出個道道來。
距離一米看孫子
安曉斯
接到兒子從那座大城市打來的電話,張叔和張嬸就沒睡好過。
兒媳生了個大胖孫子,這在農家可是大事。
說啥也得去看看我們那大胖孫子。張叔和張嬸沒事就嘮叨這話題。
兒子張暉真爭氣。大學畢業後,順利在城市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聽說那個城市很大,距離張叔和張嬸有五百多公裏。工作了一年多時間,兒子就報喜來了,說在那個城市找了個對象,叫楚雪,家裏就她一個女兒,條件很不錯。
張叔就說,那我和你媽去看看,替你把把關。張暉就說爸媽你們別來了,這麼遠的路,回頭我帶她回老家一趟。張叔和張嬸就一直等啊等,到底沒等來。
終於等來消息了,是兒子準備結婚的消息。張叔和張嬸就告訴兒子準備去一趟。兒子說,爸媽你們別來了,回頭我帶她回老家一趟好了。還有,把咱家的舊房子拆了再蓋一次,人家是城裏的姑娘,回去也得有個幹幹淨淨的地方不是?
張叔一咬牙,賣了豬糶了糧食,就拆了舊房蓋了新房,還更換了所有的家具。兒子電話來了,說結婚就不回去了,楚雪家把啥東西都準備好了,房子、車子也都買好了,不用咱家花錢。張叔不聽,那咋行,咱必須得拿點錢。兩天後兒子打來電話,楚雪家把在地下停車場買車位的事讓給咱了,爸媽你們就寄五萬元錢好了。後來,張叔和張嬸才知道,他們花五萬元購買的車位,實際上就是用白漆畫的一個長方形框。
兒子終於打來電話,說結婚日子定下了。楚雪家裏人說,路太遠,爸媽你們就別過來了。結過婚,我抽時間帶楚雪回去一趟。
張叔和張嬸就在家裏等。每天,老兩口除了幹農活兒,回到家就開始收拾房間,掃啊擦啊,雖然累點,可是心裏很高興。
兒子終於又來電話了,怎麼坐車,怎麼出站,在哪等,都一一記下了。坐在火車上,張叔和張嬸興奮得沒法說。張嬸就提醒張叔,別忘了那倆紅包。
下了車,兒子已經在出站口等了。到了一家賓館。張叔說,咱不住這裏,我和你媽就在你那住一夜,看看孩子就走。兒子的雙眼就濕濕的。
飯後,張叔和張嬸就和兒子一起去看孫子。進了門,張叔和張嬸就看見一個衣著講究、戴著金邊眼鏡的女人。親家,都來了。很親熱的聲音。楚雪,快來,你爸媽來了。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張叔和張嬸就知道一定是親家母了。換了拖鞋,兒子就拉著張叔和張嬸在一個紫光燈下照了一會兒。
有了孩子,我們從外麵回來都要照一會兒,殺菌效果很好的。還是那個女人親熱的聲音。坐下來喝茶的時候,張叔就拿出那兩個紅包來。張嬸就說,楚雪啊,這是給你的,10001元,在咱農村老家叫萬裏挑一。這是給孩子的,8800元,咱老家叫寶貝蛋蛋。別嫌少,是爸媽的一點心意。
閑聊了一會兒,張叔和張嬸就提出想看看孩子。親家母就說,好不容易哄睡了,腳步輕點兒,咱去看看。輕輕地推開臥室的門,張叔和張嬸就看見一個罩著粉紅色蚊帳的嬰兒車。距離一米遠時,張嬸想上前抱抱孫子,親家母就拉住張嬸說,咱今天就不抱了嗬,就看看,哄孩子睡著不容易。張叔和張嬸就隔著那個粉紅色的小蚊帳,在朦朦朧朧中看見了孫子紅撲撲的小臉蛋兒。
第二天一大早,哭了一夜的張叔和張嬸就來到了火車站。離開賓館時,張叔沒有告訴兒子。他把兒子交的押金留在了服務台,自己結算了房費。
張叔對張嬸說,看出來咱兒子有多難了吧?張嬸流著淚點點頭。哎,老頭子,我眼神兒不好,你到底看清楚咱孫子沒有?張叔沒說話,大把的淚湧了出來。
搓 澡
安曉斯
兩腿做馬步狀,輕微弓起腰。
兒子對躺在搓澡床上的父親說,爹,今天我來給您老搓澡。
父親點點頭,眼中似有淚水湧出。
這是一家高檔桑拿洗浴中心,父親從來沒有進過,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到這裏洗澡。沁水灣的莊稼人都和父親一樣,要麼在村邊的小澡堂裏泡大池,要麼用家裏的太陽能熱水器胡亂衝衝。父親不知道,這裏的淨桑門票是三十九元,搓澡費是十九元。要是再搓個鹽得二十八元,打個硫黃得三十八元。這些,父親不懂,也不會知道。
把潔白的毛巾擰幹,伸開五指蒙上,兒子站在父親稀疏的頭發前,儼然一個正規的搓澡工。
兒子說,爹,兒子今天為您服務,搓澡不收費,搓鹽、打硫黃我掏錢,要是有什麼服務不周的地方,請爹教訓兒子。
父親笑了。這娃子,今兒個還一套一套的。
兒子用潔白的毛巾,輕輕擦幹父親臉上的水,然後十指張開,為父親做頭部按摩。兒子的十指時而緊抓父親的頭,做針灸狀;時而緊捂父親的頭,做按摩狀。
兒子問,爹,手的力度行不?
父親點點頭,剛剛擦幹水的臉上又有了淚水。
接著,兒子開始為父親搓澡。從手指開始,兒子認真地為父親搓著。搓完一隻胳膊,兒子把父親另一隻胳膊上的手牌取下,套在已經搓過的那隻胳膊上。
兒子說,爹,這是手牌,咱放衣服的櫃子就靠這個才能開。這個手牌還能在這裏消費,想要什麼東西,讓服務員記下手牌號就行了。這東西不能丟,丟了麻煩就大了。
兒子邊搓邊說。
平日裏,兒子是很難有空和父親說這麼多的話。父親隻是不停地點著頭,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兒子靠自己的聰明才智,早早地就走出了沁水灣,是村裏的驕傲,更是當爹的驕傲。
兒子的左手按著搓澡床,右手裹著毛巾,毛巾外套著搓澡巾。前胸,後背,從胳膊到腿,每一處都細細搓著。搓一會兒,兒子就端過一盆水,為父親衝洗一下搓過的地方,然後再繼續搓。
父親說,娃,你學過搓澡?
兒子搖搖頭。爹,我哪會學過。我隻是留心看人家搓澡工,學了人家幾手搓澡的功夫。
父親不知道,兒子的兩眼早湧出了淚水。父親的身上,老年斑到處都是。閑不住的父親常年忙活在農田裏,雖說有些瘦骨嶙峋,但身子骨硬朗著哩。人生難得老來瘦,父親常以此為豪。
兒子說,爹,您以後少幹些農活,別累著。看您瘦的,一身皮包骨頭,給您搓澡都硌手。
父親笑笑說,娃,你不懂。爹這瘦,不是你不孝順,不是咱家沒啥吃,是爹健康。身體好是爹的福氣,更是娃你的福氣。爹要是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娃你還能在外幹事?
兒子停下搓澡的手。爹您說的是,小時候您撫養我,長大了您還操心我。這輩子,咋著都報答不了您老的恩。
父親又笑了。娃你錯了,爹養大你還用報恩?
搓到父親的腳了。兒子用毛巾在父親的腳趾縫裏來回搓著。搓完了,兒子又為父親輕輕地捏起腳來。
父親說,娃,這毛巾在腳趾縫裏來回搓,真舒服。再用手捏捏,更舒服。父親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麵了。娃,爹咋就想起你小時候給你洗澡,那是在咱家的大水盆裏,爹一撓你腳底,你就癢得直笑。
兒子沒笑,滿眼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兒子說,爹,我搓澡這功夫,行不?父親說,娃,要換別人,還以為你真是搓澡工呢。
其實兒子沒有告訴父親,為給父親搓澡,他還真的在這裏請教了搓澡的師傅,還給搓澡師傅搓了兩回呢。
給父親搓完澡,兒子又給父親搓了鹽。衝洗幹淨了,又給父親打了硫黃。衝洗幹淨了,又陪父親刷了牙,洗了頭,然後又給父親穿上桑拿中心的衣服。
躺在桑拿中心休息大廳鬆軟的沙發上,父親舒舒服服地睡著了。看著父親,兒子的雙眼飽含著熱淚。
明天,是父親的七十大壽。
刀客之死
非花非霧
南衙的東鄰是一座鐵匠鋪,明代建南衙的時候,它就在那裏。人民政府搬到人民路,南衙變成“南衙街小學”,鐵匠鋪還在那裏。
白發蒼蒼的鐵匠躺在床上,用微弱的聲音叫道:“蘭,拿來。”
蘭順著他的眼神望向牆上掛著的那把裹著皮革的刀。皮革上落著厚厚一層灰,沉沉地、幽暗地靜默在泥土壁上。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它沒有變換過一下姿勢。
年近六十的蘭,腰身依然靈巧,大概是沒有生育過的緣故吧。
她取下刀,抹去塵灰,打開皮革,裏麵是紅木刀鞘,金絲纏繞的刀柄。由於年代久遠,一股陳腐的怪味彌漫在屋裏。鐵匠顫抖著雙手,接過刀,兩手一用力,聽到的不是那種熟悉的、令人快意的“錚”的一聲,而是朽木斷折的“噗”,像空氣中有人望著他譏諷地一笑。他隻拔出一隻刀柄,那曾伴他傳奇人生的神刀,被歲月蝕成一塊廢鐵。
鐵匠也隨著這譏諷一笑咽下最後一口氣。
下葬時,蘭將那把刀放在他的手邊。
蘭知道,鐵匠是一名刀客,他必須帶著他的刀一起麵見祖先——蘭是鐵匠之外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豫西地區從清末到新中國成立初,匪患猖獗,打家劫舍,為害一方,統稱刀客。
他們有結夥聚眾占山為王的,也有隱身單行,什麼人也不知其刀客身份的。當年在豫西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刀客,叫“玉麵獨行”。但他長什麼樣子,隱身何處無人知道。他從不隨意打劫,隻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有一個固定的線人為他承攬生意,他們有獨特的聯係方式,線人也沒有見過他的真麵目。
還有一種“雙麵人”,他們在國民黨內部做官,明官暗匪;有的本來就是土匪,抗戰勝利以後搖身一變,成為“剿匪英雄”。當時,南衙的文化股主任王成楨,出身書香門第,寫得一手好公文,老百姓稱他是師爺。一有機會,他便搶劫作案。
師爺的雙麵人身份,路人皆知,但是,沒人敢說一個字。
民國35年臘月三十的夜晚,他身披大衣,頭戴禮帽,一手打著電筒,一手提著盒子槍,在紫邏口遇著一個過路人,不問青紅皂白猛打一頓耳光,把過路人身上僅有的盤纏十塊銀圓搜去。然後他搶先一步回到南衙,把衣帽一換,坐在辦公室裏。當這位被搶者到南衙報案時,王師爺一拍桌案:“哼哼,你是共黨派來的奸細,故意惑亂民心。來人,押進牢裏,審出同夥。”
蘭隻身到南衙為父親收屍,她才十八歲。師爺強留她,她便住進南衙後院。
蘭常閑閑地在一方閣樓上走來走去,從東窗,正好眺望見東鄰的鐵匠院落,三十來歲的李鐵匠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師爺在床笫之間也存著防範之心,他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話會使蘭捕捉到父親死亡真相的蛛絲馬跡。
但蘭卻知道了所有真相。
蘭用全部財產,向“玉麵獨行”買下王師爺的人頭。
那是春風輕拂的夜晚,蘭蒙朧睡去,一激靈驚醒,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床前,正對著一帳春光。
蘭快意地看著身首異處的師爺,再看看蒙麵大俠。她說:“謝謝你。”
望著“玉麵獨行”的身影融於夜色中,良久良久,蘭才大聲呼叫起來。
師爺一死,蘭和師爺那些值錢不值錢的物品一起在南衙門口拍賣。
蘭看向鐵匠鋪,用一雙眼睛乞求著他。鐵匠用三十塊大洋買下了她。
新婚之夜,蘭輕撫著床側那把刀,一使勁,要把刀從鞘中拔出。李鐵匠敏捷地製止她。
刀客的刀是不能隨便拔出的!這是他十二歲時,從父親手中接過這把自他一出生就在鍛打錘煉的刀,跪在祖宗牌位前接受的規矩。刀客的刀,一旦出鞘,便要飲血而還。如果沒有殺到人,則必須殺狗殺雞替代,一時找不到狗、雞,便要拿自己的血祭刀。刀客生的第一個兒子必須繼續做鐵匠,練就一身鋼筋鐵骨,然後繼續做刀客。
蘭伏在鐵匠的懷裏,哭了。一直哭了一夜,她說,要用眼淚祭奠那些不明不白無辜喪命的亡魂。
鐵匠在地上站了一夜,當第一縷晨光照進木格窗,蘭止了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