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活著的手藝
引言
很小的時候,他便對木工活兒感興趣。曾經,他用一把小小的鑿子把一段醜陋不堪的木頭掏成了一個精致的木碗。他就用這個木碗吃飯。
拾 穗
王 往
拾穗要趁早。小布總是天一亮就去拾穗。去遲了,那些老奶奶就把穗子全拾光了。
小布在腰間拴了根草繩子,把布袋子的一角係在繩子上,就在五月的槐花的清香裏出發了。起得再早,她也會碰見拾穗的老奶奶。別看這些老奶奶躬腰駝背的,走路快著呢,一隻手來回劃著,頭一點一點的,好像風裏起伏著的麥穗。小布緊緊地跟著她們,不敢有半步落下。
不過,先到麥田拾起第一根麥穗的還是小布。快到麥田時,小布就會奔跑起來。那些老奶奶就在後麵笑:小鬼豆子,能幹呢,哪個跟你搶喲!
早上的天色變化是很快的。平原上的太陽沒遮沒攔,上升一點,天就明朗一點,田野就開闊一點。開始的時候,處處是潮漉漉的,鳥兒的叫聲也帶著露水,麥田上空像晾曬著剛洗的白紗。小布和老奶奶們彎著腰,踩著被夜露浸軟了的麥茬,一塊一塊田拾過去。猛一抬頭,天就高了,明朗了,陽光已經鋪到沒收割的麥子上了。麥芒像一把把的梳子,把陽光梳得均勻,把光線梳得透亮。通向村莊的路上,已經有拿著扁擔和鐮刀的人奔著它們來了。
這個時候,拾穗的人就要回家吃飯了。田野裏響著招呼聲:
“陳奶哎,回家吃飯啦。”
“就走啦。你拾了不少嘛,馮奶。”
“沒你的多喲,你格老不死的腿腳快!”
“嗬嗬,新麥還沒打下,不吃新麥子我才不死呢。走啦——”
小布聽著就咯咯跟著笑。老奶奶們也催她,這個說:“小鬼豆子,走啦!”那個說:“吃了飯,再來喲,小鬼豆子!”
她們越催,小布越要再拾幾根,讓她們急。等她們走出田頭,她跑著跟了上去。她們邊走邊比著誰拾得多。比來比去,還是小布拾得多。馮奶奶就說,小鬼豆子眼尖,比不過她的!陳奶奶也跟著說,眼尖,人也精,這丫頭哪家娶去哪家有福氣!小布臉上紅,心裏高興。沉沉的袋子不時撞一下她的腿,讓她心裏裝滿實實在在的歡喜。
吃了早飯,小布又去拾穗了。
在一塊田頭,小布碰上了陳奶奶和馮奶奶。陳奶奶和馮奶奶坐在田埂上歇著呢。小布看到她倆之間有一棵站著的麥子,就伸手去掐穗子。剛要掐到,陳奶奶一手拉住了她。馮奶奶也直朝她擺手。小布說:“誰叫你們不要的,就在你們腿旁,你們看不見嘛。”
陳奶奶說:“我們都看見了,這麥子不能拾。”
小布問:“怎麼不能拾呀?”
陳奶奶說:“小鬼豆子,你不懂吧,這是主人家故意留下來的。”
“這叫留種子,”馮奶奶站起身子說,“留下了種子,來年才有收成啊。”
小布說:“哦。可我剛才拾的那塊田就沒看見田頭留下一棵呢。”
陳奶奶說:“那我們快去看看。”
小布就把她們帶到了那塊田裏,田頭果然沒有留下一棵麥子。
陳奶奶說:“這家人,真糊塗,這事也能忘了,唉。”
馮奶奶蹲下去摳了一個小坑,說:“陳奶奶,拿一根麥來栽上。”
陳奶奶栽上麥子,馮奶奶就用土培上了。
兩個人的眉頭這才展開。
馮奶奶說:“小布,記著,以後別拾人家留種的麥子啊。”
小布說:“奶奶,我記得了。”
陳奶奶又說:“人不也是這樣嗎?你看這一田的人,這一莊一莊的人,不都是像麥種生麥子一樣,一個個地、一代代地生出來了。”
小布的臉全紅了,她背過了身子。
拾到中午時,小布的兩個弟弟放學了,和另外幾個男孩子來了。他們拾了幾根穗子,就沒有了耐心。拾麥穗要的就是耐心,無數次地彎腰、低頭、伸手,孩子們是經不起這單調的動作折磨的。他們把拾了的穗子交給小布,就玩耍起來,你追我趕,也不怕麥茬戳腳。有個叫大雄的男孩唱了一句兒歌,其他的孩子就跟著唱了:
刮大風
下大雨
南邊來了個小嬌女
坐下子,歇下子
奶子把我捏下子
…………
唱完了,一起大笑。陳奶奶和馮奶奶也跟著笑。小布不笑,她裝作沒聽見,埋頭找穗子,臉卻紅了。陳奶奶笑完了,罵那幾個孩子:“正收麥子呢,你們唱什麼刮大風下大雨,刮大風下大雨壞了麥子,叫你們吃爛泥呀?”孩子們就跑了,跑開了還是唱。陳奶奶看了一眼小布,說:“這些鬼豆子,要打屁股。”小布的臉就更紅了。馮奶奶說:“陳奶奶,你讓他們唱去,小鬼豆子懂什麼呀。”
吃了午飯,小布又去拾穗了。傍晚時,小布和陳奶奶、馮奶奶碰到了一起,她們的影子落在麥茬上,夕陽跟著她們走。小布默不作聲,陳奶奶和馮奶奶不住說話。
“你老說我是老不死,告訴你,我能吃上新麥子,你呢?”
“我呀,我不會比你少吃一頓,就是不知能不能吃上新米。”
“你能吃上新米,我恐怕不行了,人家說像我這種病活不了五個月呢,這都過了五個月了,老天爺哪能讓你拖到秋天。”
“我也不行了。想拖到秋天,難,昨晚還吐血了。唉,我比你先得的病,能跟你一起吃上新麥子,我就知足了。你格老不死的,多活一天,我就跟著你活一天。”
小布一回頭,看見她們已經到她身邊了。小布就奔跑起來,嚇得她們一愣。
小布跑到田頭,又順著田埂跑到很遠的一塊空地裏。她坐在地上,放聲哭起來。
秋天到了,稻子熟了。風在大平原上滾動,一望無際的稻子垂下穗子,沙啦沙啦地響著。
稻子熟了,又收了,每家的田頭照例留著一棵。
小布又去拾穗了。傍晚時,小布拾了半袋子稻穗,在田埂上歇了一會兒,又去拾了兩根最飽滿的,給陳奶奶和馮奶奶送去了。
陳奶奶和馮奶奶就在田頭的河坡上住著。
她們墳頭的蘆花全白了。
活著的手藝
王 往
他是一個木匠。
木匠裏的天才。
很小的時候,他便對木工活兒感興趣。曾經,他用一把小小的鑿子把一段醜陋不堪的木頭掏成了一個精致的木碗。他就用這個木碗吃飯。
他對著一棵樹說,這棵樹能打一個衣櫃、一張桌子。麵子要多大,腿要多高,他都說了尺寸。過了一年,樹的主人真的要用這棵樹了,說要打一個衣櫃、一張桌子。他就站起來說,那是我去年說的,今年這棵樹打了衣櫃桌子,還夠打兩把椅子。結果,這棵樹真的打了一個衣櫃、一張桌子,還有兩把椅子,木料不多不少。他的眼力就這樣厲害。
長大了,他就學了木匠。他的手藝很快就超過了師傅。他鋸木頭,從來不用彈線,木工必用的墨鬥,他沒有。他加的榫子,就是不用油漆,也看不出痕跡。他的雕刻才顯出他木匠的天才。他雕的蝴蝶、鯉魚,讓那要出嫁的女孩看得目不轉睛,真害怕那蝴蝶飛了,那鯉魚遊走了。他的雕刻能將木料上的瑕疵變為點睛之筆。一道裂紋讓他修飾為鯉魚的眼睛。樹死了,木匠又讓它以另一種形式活了。
做家具的人家,以請到他為榮。主人看著他背著工具朝著自家走來,就會對著木料說:他來了,他來了!
是的,他來了,死去的樹木就活了。
我在老家的時候,有段時間,常愛看他做木工活兒。他快速起落的斧子砍掉那些無用的枝杈,直擊那厚實堅硬的樹皮,他的鋸子自由而不屈地穿梭,木屑紛落;他的刻刀細致而委婉地遊移……他給愛好寫作的我以啟示:我的語言要像他的斧子,越過浮華和滯澀,直擊那“木頭”的要害;我要細致而完美地再現我想象的藝術境界……多年努力,我未臻此境。
但是,這個木匠,他,在我們村裏人緣並不好。
村裏人叫他懶木匠。
他是懶,除了花錢請他做家具他二話不說外,請他做一些小活兒,他不幹。比如打個小凳子,打扇豬圈門,裝個鐵鍬柄……他都回答:沒空兒。
村裏的木匠很多,別的木匠好說話,一支煙,一杯茶,叫做什麼做什麼。
有一年,我從鄭州回去,恰逢大雨,家裏的廁所滿了,我要把糞水澆到菜地去。找糞舀,糞舀的柄壞了,我剛好看見了他,遞上一支煙:你忙不忙?他說不忙。我說:幫我安個糞舀柄。他說:這個……你自己安,我還有事兒。他煙沒點上就走了。
我有些生氣。
村裏另一個木匠過來了,說:你請他?請不動的。沒聽人說,他是懶木匠?我來幫你安上。這個木匠邊給我安著糞舀子,邊說走了的木匠:他啊,活該受窮,這些年打工沒掙到什麼錢,你知道為什麼?現在工地上的支架、模具都是鐵的,窗子是鋁合金的,木匠做的都是這些事,動斧頭鋸子的少了。他轉了幾家工地,說:我又不是鐵匠,我幹不了。他去路邊等活兒幹,等人家找他幹木匠活兒,有時一兩天也沒人找。
我說:這人,怪。
我很少回老家,去年,在廣州,有一天,竟想起這個木匠來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想著自己的事,一些聲音在耳邊聒噪:
——你給我們寫紀實吧,千字千元,找個新聞,編點故事就行。
——我們雜誌才辦,你編個讀者來信吧,說幾句好話,拋磚引玉嘛。
——你給我寫本書,就講女大學生網上發帖要做二奶的。
我什麼也沒寫,一個也沒答應。我知道我得罪了人,也虧待了自己的錢包。我想著這些煩人的事,就想到了木匠。他那樣一個天賦極高的木匠,怎麼願意給人打豬圈門,安糞舀柄?職業要有職業的尊嚴。他不懶,他隻是孤獨。
去年春節我回去,聽人說木匠掙大錢了,兩年間就把小瓦房變成了兩層小樓。我想,他可能改行了。我碰見他時,他正盯著一棵大槐樹,目光癡迷。
我恭敬地遞給他一支煙。我問他:你在哪兒打工?
他說:在上海,一家仿古家具店,老板對我不錯,一個月開五千元呢。
我說:好啊,這個適合你!
他笑笑說:別的不想做。
坯 王
紅 酒
大柱是遠近聞名的坯王。
相思古鎮上的人家蓋房都會爭相請大柱,大柱脫的坯堅硬結實、與眾不同。別處蓋房用青石砌根基,半人高時才摞坯壘牆。可用了大柱脫的坯,那些石料就省了,大柱的坯堅固得可與石料媲美。
鎮東頭花戲樓隔壁賣膏藥的瘸子老三不屑地說,土坯是土坯,青石是青石,沒聽說過土坯能和青石一樣結實。老三走起來總嫌路不平,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大柱幹活的地方,齜牙咧嘴憋了半晌勁也沒搬起一塊兒坯來。大柱見狀笑笑,取過一塊兒坯,高高舉過頭頂,使勁一摔,硬土地麵上便被砸出個大坑。再看那坯,完完整整,還不帶掉皮兒裂縫。瘸子老三的眼睛瞪成了牛鈴鐺,隻顧豎起大拇指比畫,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瘸子老三回過神兒後就把大柱叫成坯王了。坯王不是白叫的,坯王自有過人之處。大柱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穩穩當當往那兒一站,就是托塔李天王,兩個拳頭賽油錘,脫坯不用杵子。大柱的坯模整整比普通坯模大一倍,一下能裝八塊兒坯,充滿濕土坯後足有七八十斤。別人脫坯圖省事就地取土,可大柱總是不厭其煩地起五更到離鎮子八裏遠的李家坡起土,說那兒的土質黏度大且細膩。最為當緊的一道工序是和泥,放水浸泡,反複踩踏,直把那土搗鼓得像麥子粉一樣的暄騰筋道才肯動手脫坯。
大柱將醒好的泥奮力摔打堆在一起,脫坯時,雙手上前,卡滿一捧泥,至模具前再忽地分開,左右開弓,把泥摔進坯模中,兩隻胳臂忽高忽低,上下翻飛,大拳頭“騰騰騰”砸上九下,紮個馬步,端起濕坯,往地下輕輕一磕,八塊坯分兩行就晾那兒了。
清晨的太陽溫柔到極致,即便是不眨眼地看它也不會刺傷眼睛。大柱扛著脫坯用的家夥什出現在杏兒家時,杏兒正站在窗戶邊那棵桃樹下梳頭,濃密的烏發瀑布般瀉下,頭頂上桃花夭夭,蜂飛蝶舞。陽光毫不吝嗇地透過滿樹繁花,把杏兒的長發染成了七彩錦緞。大柱一陣眩暈,揉揉眼,定定神,才看清是個花一般的閨女。
杏兒這兩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也不曉得讓多少人驚羨。辮子長及腿彎處,烏黑發亮。一整天,大柱隻悶頭脫坯,衣裳甩在柴草堆上,貼身的那件白夏布褂被汗塌得精濕。他不敢再看杏兒,大柱的眼睛讓這個長發妹給結結實實地弄傷了。
杏兒來續過幾次茶水。每次,大柱聽見杏兒細碎的腳步聲,心裏就像揣了一百隻兔子狂跳個不停。杏兒把辮子從胸前甩向身後時,辮梢掃著了大柱的胳臂,大柱一激靈,像過了電。
杏兒說,大柱哥,看你脫坯就像聽張天輩說書,你手裏也拿著月牙板呢。大柱手沒停,臉紅得像剛飛到矮牆頭上那隻小公雞的冠。
坯王大柱在杏兒家脫坯,起早貪黑,一連幹了半個月。杏兒她爹捋著山羊胡子,高興地圍著坯垜子轉來轉去,連聲叫好。杏兒說,爹,是坯好,還是坯王大柱哥好?都好,都好。杏兒她爹一手拍著坯,一手端個紅泥小壺朝嘴裏倒水。杏兒說,那爹就把他招過來讓他給咱家脫一輩子坯。杏兒她爹被茶水嗆住了,咳了好大一陣子。
杏兒她爹總想把杏兒嫁個殷實人家。坯王雖說有門好手藝,可一個汗珠掉地下摔八瓣兒,終歸是個泥腿子,不行不行,不能嫁他。
瘸子老三家有個兒子在城裏開店專賣膏藥,據說生意好得不得了。前些日子回來進藥,在河邊兒碰見杏兒了,回來就央請他爹上門提親,說,我進城那年杏兒還是個黃毛丫頭,咋一轉臉就出落成個天仙了?那長辮子,我的天哪,迷死人了。
杏兒她爹看著瘸子老三家送來的聘禮,高興地在屋子裏待不住,一會兒工夫,端著個茶壺在鎮子上走了八個來回。杏兒惱了,說,要嫁你嫁,我就看上大柱哥了!
杏兒她娘走得早,杏兒還有個哥哥,腦子不太靈光,就指望著杏兒的彩禮給傻哥哥娶媳婦呢。杏兒她爹比葫蘆說瓢,聲淚俱下,好話說了一河灘,總算穩住了杏兒。
坯王自從認識了杏兒,心裏再也擱不下旁人了。坯王想,有了杏兒,這輩子算沒白活。等忙過這陣子,就央人到杏兒家提親,把娘留下的那支鳳頭金釵送給杏兒做聘禮。
這天夜裏,坯王大柱靜靜地躺在炕上,兩手交叉枕在腦後,想著杏兒要是把辮子盤成發髻,再插上金釵和紅絨花該是什麼模樣啊。忽聽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大柱忙起身開門,杏兒跌跌撞撞地進來,抱住大柱就哭,坯王慌亂不堪。
上弦月,像美人盈盈含笑的嘴角。今夜,因了這彎月,星空沒心沒肺地樂成了一朵花,它對杏兒大柱的愁苦渾然不覺……杏兒離去時,把兩條烏黑的發辮齊根鉸下留給了坯王。
一所嶄新的土坯房遠離鎮子,孤零零地立在南岸的柳樹下,大柱從此不再幫人脫坯,整日待在坯屋裏。有人在夜間見過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問他,也不答話,隻癡癡地望著遠處。那裏,有璀璨撩人的光,是城裏的燈,杏兒住那兒。
來年八月,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衝塌了不少房屋,可相思古鎮南岸那座土坯房卻完好無損。據說,大柱在脫坯時,把杏兒的青絲剪碎攪和在土中,每一塊兒土坯都散發著杏兒的氣息。
如今,坯屋尚在,坯王不知去向……
祭 秋
紅 酒
纓子緊緊地拽著娘的衣襟走在十月的曠野裏。
相思鎮田裏的秋莊稼都拾掇完了,褐色的土地像赤裸著胸膛的漢子,唯有一棵枯黃的高粱傲然挺立在地中央。一陣秋風吹過,黃葉簌簌,似在訴說著什麼。
地頭開有一簇黃瑩瑩的野菊花,纓子鬆開娘的衣襟,快步上前齊根兒掐斷,又飛快地跑到那株枯黃的高粱前,剛要動手折,卻被娘厲聲喝住了。
為什麼呀娘?纓子委屈地問。
娘說,獨獨留一棵莊稼在田裏是有說頭的,那叫祭秋,祈求來年五穀豐登,人丁興旺。
哦,祭秋……纓子好像明白了。
那個妖精呢?娘突然問。
娘隻要說起金雀兒,曆來就是這個稱呼。
纓子跟爹在城裏讀書,心裏有一百個不樂意,又不敢跟爹娘說。娘死活不去城裏住,說是不想看那個妖精。
金雀兒沒給纓子爹做小前是個唱眉戶的戲子,好歹也算是個角兒,演過《張古董借妻》裏的沈賽花。戲裏的賽花女本是有夫之婦,被秀才李成龍借去哄騙老丈人家的財寶,不想弄假成真確確實實做了秀才娘子。戲外的金雀兒卻被在縣衙做事的纓子爹一眼相中做了二房。
纓子爹本無心娶小,隻是纓子娘有了纓子以後多年不再生養,纓子爹說,丫頭片子終歸要嫁人,百年後連個打幡摔老盆的人都沒,還不叫族裏人笑掉大牙?
金雀兒被收房後便不再唱戲,跟纓子爹住在城東一處宅子裏。纓子被爹接進城讀書的那天清晨,金雀兒早早起床做飯。別看她自小跟班唱戲,卻也做得一手好茶飯。時候不大,桂圓紅棗粥,紅豆冰糖餡兒饃饃,細細的鹹菜絲兒就端上了桌。纓子坐在炕沿上,一句話也不說,大眼睛追著金雀兒的身影轉。
金雀兒比娘年輕多了,穿碎花布旗袍,琵琶扣,小圓口繡花鞋,走路輕輕地像在雲彩裏飄。纓子心說,她就是比娘的腰細些,會打扮些,可不如娘好看,她臉上有淺淺的雀斑呢,別以為旁人看不出來!
纓子吃飯了……正出神想心事的纓子嚇一跳。看著金雀兒遞過來的青花瓷碗,欲伸手接時,卻瞟見她白嫩嫩的胳膊上有一道一道的血痕,結著褐色的痂。纓子吃驚地瞪大眼睛,突然覺得惡心,起身抓起書包一溜煙兒跑了。金雀兒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追到大門口,沒追上,搖搖頭,歎口氣,怏怏而回,不知這孩子怎麼了。
纓子爹寡言少語,忙完公務回到家中,一進門先把頭上的禮帽摘下遞給金雀兒,接了她遞過來的手巾擦臉擦手後就坐下咕嘟咕嘟抽水煙兒,眼皮也不抬。再不就是撩起大褂快步走到當院裏的那株石榴樹旁,對著鳥籠裏躥上躥下的畫眉子發呆。每逢這個時候,纓子會輕手輕腳沿著牆根兒溜進西廂房內,攤開書本溫習功課,耳朵卻聽著外麵的動靜。姨娘金雀兒紮上個藍花圍裙,挽起衣袖忙著生火做飯。如果不是風箱啪嗒啪嗒響的話,這所青磚黛瓦的小院就死一般的沉寂。
學堂放假了,纓子被爹送回相思鎮。纓子娘圍著女兒問長問短問東問西,最後的話題總會落在姨娘身上。
那個妖精待你好不好?待你爹好不好?纓子娘一連串地發問。
纓子說,別的都好,就是金雀兒姨做的飯我不想吃。纓子從不叫金雀兒姨娘。
娘仔細端詳著纓子說,我家纓子果然瘦了,臉尖得像我紡出來的棉線穗。
纓子接了娘遞過來的糖水蛋,嘴角一撇,說,她胳膊上總有血,一道一道的,真髒。
纓子娘聞言,一怔,不再言語了。
姨娘金雀兒是關中人,自小被賣進戲班子,幾乎和家裏斷了來往。有時金雀兒也會倚院門站著,偶爾聽見有關中口音的人就會招呼人家來屋坐坐,東繞西拐,變著法打聽娘家的消息。
小院兒裏的石榴花紅燦燦地晃人眼,金雀兒在這個院子裏不知不覺也住滿兩年了。兩年裏,金雀兒一點沒變,走路還是輕飄飄地似在雲彩裏飄,腰還是細得一紮就能握住。纓子爹越發沉默寡言,臉上能擰下水來,動不動就回鄉下住,把金雀兒和纓子留在小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