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兒開始頻繁地找郎中把脈,吃完湯藥吃丸藥,吃完丸藥吃膏方,把個小院折騰得像個中藥鋪,就連畫眉子的叫聲也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兒。
傍晚,隔壁李二嬸送過來幾個紅柿,纓子貪吃壞了肚子,晚上起夜時,聽見姨娘房中有動靜,纓子斂聲屏息聽了一會兒,像是哭聲,低低抽泣,很壓抑的樣子。纓子就在窗外叫,姨,你哪不舒服?金雀兒沒回答,房裏卻沒了聲息,纓子訕訕回到西廂房。
次日清晨吃飯時,纓子又問。金雀兒說,纓子你發癔症吧?纓子越發奇怪,大人們的事真讓人不明白,哭就哭了唄,還不願承認,真是的。
纓子爹回來了,娘也來了。娘是第一次踏進這個小院,金雀兒亂了方寸,趕緊攏了攏頭發跑出來,低眉順眼站在一旁。纓子娘也沒看她,隻是拉著纓子進了上房。
夜裏,纓子娘熄了燈,坐在炕上摟著纓子,也不說話,偶爾往對麵屋看一眼,又看一眼。纓子爹和金雀兒不知在說些什麼,身影映在窗欞上,像皮影戲裏的人兒,很晚很晚,燈才熄掉。
太陽露了頭,畫眉子叫得正歡,纓子娘把六個銀圓硬塞到金雀兒的藍布包袱裏,拉起纓子隨著金雀兒向外走。
深秋時分,通往關中的那條官道上幾乎沒有行人,霧氣氤氳中,金雀兒挎著那個藍布包袱急急地走著,羸弱的身影像田裏那株枯黃的高粱……
纓子小聲問,娘,那妖精還回來不?
娘劈頭給了纓子一巴掌,厲聲說,少家失教的丫頭,那是你姨娘!
茹先生
紅 酒
相思古鎮隻有一個剪頭理發的鋪子,叫茹先生修麵鋪。
開修麵鋪的茹先生卻是個女的。茹先生年近四十,少言寡語,瘦高條個兒,白淨臉,長得蠻清爽。在女人眼中,茹先生長得中規中矩,不妖不媚。茹先生本人的發型怎麼看都像是三四十年代的明星,鎮子上的女人隻是在畫上見過,眼熱得不得了。
修麵鋪開在鎮子東頭古槐樹旁邊,門前是條清澈見底的小河,兩邊全用青石砌就,留有一級一級的台階。鎮子上的人感到奇怪,理發不叫理發叫修麵,茹先生不是先生居然還叫茹先生,搞不懂了。越是搞不懂就越想搞懂,相思古鎮的人們沒少費琢磨。
琢磨歸琢磨,可不耽誤上門來收拾頭發。男人們對修麵鋪裏可以轉圈兒的皮椅子最感興趣,坐上去軟活活的,像躺在暄暄乎乎的棉花垛上。女人們三三兩兩地下河淘菜洗衣,茹先生修麵鋪的大門正好對著那台階,女人們洗衣時也能忙中偷閑朝她那裏瞄上幾眼。
茹先生不苟言笑,隻一句“儂來了”就緘口不語了,鋪子裏多熱鬧跟她沒關係,她隻是專心做活。若把手頭的活計做停當了,就拿麵鏡子放人身後左照右看,客人沒不滿意的。這時,茹先生嘴角才會浮起一絲笑意,抖抖手中的圍布,軟軟地說:下一個。臉上的笑意便收回酒窩裏了。
相思鎮的爺們兒來剃光頭,茹先生手中那把明光鋥亮如月牙般的剃刀就有了靈氣,上下翻飛極富節奏。茹先生剃頭不像其他人那樣搬著你的頭摁來擺去,讓人憋屈。她給人剃頭時,或高或低都是調整自己的姿勢,有時還半蹲著做活。頭剃幹淨了接著刮臉,全套活做下來,不多不少九九八十一刀,有人專門數過。還說剃頭這手藝看似“毫末技藝”,卻是“頭頂功夫”,茹先生手藝精湛,做活時不急不躁,頗有高手風範呢。
茹先生微微一笑,輕輕搖頭,一句“謝謝儂”就再沒話了。手下卻不停歇,一條熱毛巾捂住頭,待頭皮捂熱,再用十指按壓輕拍,那舒坦都沁到骨子縫兒裏了。
茹先生給人剃頭修麵不論價錢,你隨便給,錢也行,物也中。有一家子來理發,孩子就抱著隻雞過來。
鎮上有個叫黑虎的,一臉絡腮胡子,常常幹些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勾當,換了錢就去喝酒賭博,誰拿他也沒轍。黑虎也是茹先生修麵鋪的常客,拾掇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從不付賬。茹先生也不計較,照樣認認真真地給他剃頭刮臉。有人看不過,出來打抱不平。黑虎就耍橫,說,怎麼著?剃個頭算個
呀?茹先生儒雅地擺擺手,說鄉裏鄉親,和氣生財。
好像誰也沒問過茹先生為什麼一人生活,茹先生也從不講自己的身世。有好事的主兒就去給茹先生做媒人。茹先生笑笑,擺擺手:不當真,不當真。也有人說茹先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在上海灘十裏洋場混過碼頭,還說她家先生新中國成立前夕跑台灣去了,她就投靠遠房親戚來到了相思鎮。理發時有人搬出傳聞來求證,茹先生還是淡然一笑,擺擺手:不當真,不當真。
鎮子上的古槐開花時,一場運動也鬧騰得如火如荼。黑虎領一幫痞子孩兒胳臂上戴個紅箍箍就成了風雲人物,他們把茹先生的鋪子砸了,說修麵修的是修正主義的麵子,說茹先生是大軍閥的小老婆,掛著牌子遊街,還給她剃了陰陽頭。
白天遊街,晚上,茹先生用藍花布裹住頭,照樣給人剃頭刮臉。
黑虎聽說了,晚上也領人開茹先生的批鬥會。筋疲力盡的茹先生在回家的路上不慎摔進溝裏,雙腿骨折,再也沒能站起來。
黑虎他爹臥床兩年,形容枯槁,發亂須結,三伏天撒手人寰,老人留下話說要把自己收拾幹淨再走。黑虎整天作怪不幹好事,誰願意上門來伺候個死人?黑虎他娘哭著罵黑虎,一家人手足無措。
門推開了,茹先生被人背著進了黑虎家。
茹先生開始給老人剃頭刮臉。腿斷了,不方便,她就讓人把老人上半身抬起,放自己懷裏理發。大熱天,停放兩天的老人已有了異味,茹先生全然不顧,聚精會神,剃頭修麵,不多不少還是九九八十一下,同樣用熱毛巾捂頭,十指在頭部摁壓輕拍,一絲不苟。全套活做完,茹先生渾身上下像水澆了一般。
黑虎“撲通”跪在茹先生麵前,把頭磕得砰砰響。
送走了爹,黑虎負荊請罪,到茹先生屋裏跪著哭著要學修麵。茹先生不放話,黑虎就跪一天。第二天,黑虎接著跪……後來也說不清茹先生到底收了黑虎沒,反正黑虎見天在茹先生身邊伺候著,背著茹先生走街串巷給人剃頭修麵。
茹先生去世時,黑虎披麻戴孝,親自為茹先生淨麵剪發。
黑虎的剃頭鋪子開張了,還叫:茹先生修麵鋪。
箍大的
陳 敏
這是我爺爺講的一個真實故事。
一天,村子裏傳來了箍匠的吆喝聲:“箍大的吆!箍大的!——當——”聲音古老而蒼茫,隨著悠揚的銅鑼聲盤旋在小鎮上空。鎮裏人聞聲後知道箍匠來了,便紛紛搬出破鍋爛盆和破損的缸缸壇壇、木桶、陶罐讓箍匠修補。
而箍匠呢,和以往的箍匠大不相同,像是跟人玩捉迷藏似的,讓人隻聞其聲,難見其容。在鬧哄哄的街市或小鎮的橋頭,冷不丁地吆喝一聲,讓人難覓蹤影。河東人聽那聲音來自河西,河西人聽見聲音來自河東。
走街串戶的箍匠多以修理瓢盆桶碗等小件什物為主,而那個箍匠隻喊著:“箍大的。”這大東西到底是什麼?它有多大?有嗓門高的人,追上一句,朝著那個聲音詢問:“箍盆箍桶嗎?”箍匠沒有回音,又問,“箍碗嗎?”吆喝聲便隨之消失了。
“箍大的——”喊聲時而傳來,又時而消隱。有時,好幾天也不聞其聲。不過,也有人說自己親眼見過那個箍匠。箍匠年紀大約三十四五,挑著擔子,扁擔的一頭是帶有抽屜的小木櫃。櫃上放著弓子,上方的支架用鐵鏈掛著一麵小銅鑼,兩邊各有一個小錘,走起路來,小錘敲打著銅鑼叮當作響。
箍匠的叫喊聲再次響起的時候是一個黃昏,同樣是那句“箍大的——”,那聲音連同箍匠一起被一個歸家的秀才碰了個正著。秀才見到箍匠頓時來了氣,也沒好言語,氣衝衝地頂了句:“箍大的,箍大的,有本事你怎麼不去箍豐陽塔呢?豐陽塔倒是個大東西。”
秀才輕蔑地哼了一聲,甩袖而去。
豐陽塔位於鎮東頭的草廟坡上,建於唐朝,經曆了千年風雨。可有一年夏天,來了一場罕見的暴風雨,大雨傾盆,火光衝天,天空傳來吱吱的龍叫聲。突然,一個炸雷驟然響起,一條火龍從天而降,把古塔頂炸出了一個豁口。村裏上了歲數的人說,古塔原有九層,後隻剩下了八層,最上麵的那層被雷抓走了,抓到了三百裏以外的黑女潭。黑女潭出了一個女妖。女妖興風作浪,禍害百姓,龍王把豐陽塔頂抓去,立在潭邊,降住了女妖。豐陽塔頂除了留下一個缺口外,塔體上還烙下了一道龍爪的印痕。
影子一樣的箍匠得到秀才的奚落後從此沒有再來。“箍大的——”叫聲再也聽不見了。而草廟坡上一時雲遮霧罩,古塔包裹在雲霧裏,一連三天不見天日。而在夜深人靜時,有村民悄悄打開門窗,側耳細聽,隱約聽見大刨子、錘子、榔頭、斧頭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還有鋸子、戳子的切割聲。天空隱約有火光放出。金剛鑽打磨、焊接的響聲遠近可聞。到了最後一日,寂靜的夜空傳來“砰砰”兩聲敲打,那是所有箍匠們在完成一件活兒後,讓主顧明白東西已經箍好,該給工錢了的暗示。
第四天一早,雲開霧散,古塔如同水洗過一般沐浴在晨光中,周圍的一草一木清晰可辨。
人們順著塔層一層一層朝上望,驚異地發現,塔頂的那個豁口不見了,豁口被焊接得完完整整,並且留下了一個朦朦朧朧的補巴,形狀像個月牙。
那個古塔依然聳立在小鎮後麵的草廟坡上,塔頂上的補巴依稀可見。
我爺爺說,人做事,總有一時不明白的地方,需要點撥,就連神仙也不例外。神仙沒有人的點撥,即使有再大的能耐也難以完成人間之事。
落 水
陳 敏
一
父親一生基本不怎麼和我說話,他總是麵色冰冷,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架勢。而在為數不多的幾次交談中,父親卻留給我做人的三句箴言。
那是我上大學前的一天下午。母親喚我幫忙,她在門外鋪了一張竹席,開始一針一線縫製被褥。那被褥是我新學期要帶往大學裏的,因此,母親神情專注,穿針引線的手格外認真,神態也顯得尤其自豪。
父親雖然不露聲色,但我依然能看出他內心的喜悅。他叼著一根煙,繞著我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說話,母親急了,說:“你有話就說嘛,轉來轉去也不嫌憋得慌!”父親定了定神,搬了個小板凳坐下來,很認真地給我說:“勇,你要上大學了,我也沒啥送你,就送你三句話吧。記住,人一生有三個錯誤絕對不能犯:原則錯誤不能犯;金錢錯誤不能犯;男女作風錯誤不能犯。”父親說完後,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本本,遞給我,說:“我希望你把這三句話記下來。”父親說後略帶歉意地一笑,好像讓我原諒他這麼多年很少和我交流所遺下的缺欠。
父親第一次叫我小名,讓我感動。我趕緊接過他送我的小本本,認真地記下了他的三句箴言。
父親說完,起身,掉頭走開。
二
我從二十歲開始談戀愛直到二十八歲還是個光棍漢。在農村老家,我算那個時代典型的“剩男”了。在我第七次戀愛失敗後,父親說“種不好莊稼是一季子,說不到好媳婦是一輩子。女人有可能決定男人一生的成敗。”父親說戀愛戀愛,談得攏才叫戀愛。談不來走不到一起,即使當光身漢也要不了命。父親是在暗示我,找個合適的媳婦是件不容易的事。男人要自信,不然就會被女人淺看。
二十九歲,我和一個轉業軍人的女兒一見鍾情,一周後閃婚。父親沒讚成也沒反對,他沒有錢給他的兒媳婦買金銀首飾,卻給我們送了一盆盆景—— 一盆吉祥草。
三
父親膽小、謹慎。這與他從事的職業有很大關聯。他當了一輩子會計。曾經為了三分錢的差錯,帶著他手下四五號人馬查了三天三夜,最終從原始單據上查出了那三分錢的來龍去脈。
他過硬的業務能力和嚴謹的態度終被上級賞識,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父親被一輛轎車悄悄接到了一個神秘的地方。父親被委任財務督管,負責秘密查處某單位財務上的缺口和漏洞。父親沒料想到,他唯一的一次被重用就要了他的命。
他和手下人查來查去,賬本都翻爛了,有一處賬目漏洞巨大:整整六十萬元有進無出,消失得無蹤無跡!六十萬啊,這在80年代初是一個比天文數字還大的數字。誰拿走了六十萬?
父親頓時冒出了一頭冷汗,當晚就犯病,雙目失明。
仿佛是自己幹了一件十惡不赦的事似的,父親一病不起,不幾天就西歸了。臨終前,嘴裏還嘟嘟噥噥地念叨著那六十萬。
父親去世時才五十八歲。
四
父親的突然離世引爆了埋在我心裏的一枚炸彈。我要弄清,到底是哪個王八羔子貪墨了六十萬,嚇死了我那謹慎了一生的,無辜、膽小怕事的父親。
後來,我摸到了一點蛛絲馬跡,挪用了那六十萬元的兩個人,一個當了廳長,一個成了市委秘書長。
我到父親的墓地,趴在他的黃土塚上號啕了一場。
難怪父親死得這麼窩囊,原來是他的人生格言束縛了他。什麼原則錯誤不能犯,金錢錯誤不能犯,男女作風錯誤不能犯。
原來嚇死的是膽小的,撐死的才是膽大的。我寧可被撐死也不要被嚇死。
我不做膽小鬼,我要飛黃騰達!
我找到了一位“高人”。他手把手教會我如何“做人”。
一番番摸爬滾打後,我做了一位職務不高卻實權在握的處長。第一次收到十一萬元回扣,我捏了一把冷汗。我把錢帶回家,渾身像篩糠一樣,打戰。我媳婦把手伸進大信封裏,摸到一大摞紙幣,頓時臉色大變,蒼白的臉頓時“唰”的一下,紅得像紙幣的顏色。她和我一樣,以前從沒見過這麼多錢,於是戰戰兢兢地說:“要不咱收了吧,就一次,下次不收了!”
這玩意兒跟吸毒一樣,一試就上癮,且越來越大。
以後,我就很少直接過問那些和金錢直接打交道的事。十天半月,有什麼進項,收入多少,媳婦枕邊說給我聽。
再後來,媳婦的枕邊話我就待聽不聽了,因為讓人心動的人和事越來越多。比如媳婦以外的女人,那感覺和耕耘了幾十年的老土地相比就是天地之差。
有兩個關口,一個金錢,一個女人。大多數男人都難過這兩關。
五
翻船隻是一瞬間的事,讓人猝不及防。跟車禍一樣,說出事就出事了,事先一點招呼都不打。
我的船翻進了一條香豔的陰溝裏。
我被“請”了進來。
審問沒費周折,隻用了一個小時我全交代了。吃瓦渣,屙磚頭,遲早要吃虧。隻是整夜失眠,失眠比害病還讓人難熬。昨天夜裏,竟迷迷瞪瞪睡著了。我夢見了父親。夢見父親騰出叼有煙支的嘴巴給我說,人生有三個錯誤不能犯……沒等父親說完,我淚落如雨。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過後,我突然醒了。外麵兩個看守人說我像女人,哭得歇斯底裏。
六
後續:以上是我從一宗審訊筆錄中整理出來的一位落水官員的口供。他的故事遠沒有完,隻是,在交代犯罪事實過程中,他因為悔恨多次泣不成聲,提審人不得不暫時中斷,留待下次續審。
小上海1972
田洪波
其實,1972年的秋天與往年沒什麼兩樣,幾陣秋風掃過,便吹黃了綠葉,搖彎了稻穗。
但對於16連的小上海許鳴久而言,母親病危的電報訊息猶如無垠的稻田,在秋風的吹拂下波浪起伏於他十九歲的心間。他扔下刨糞的鋤頭,麵衝西南方向虔誠地跪下,恓惶地向著碧藍的天宇喊了一聲“我的娘啊”!
許鳴久是16連為數不多的上海知青,長著一張眼睛含笑的娃娃臉,因此知青們都習慣喊他小上海。
其實這個綽號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小上海為人比較小氣,有一次探親回家,回來時隻給同寢室的戰友帶回八塊大白兔奶糖。每月十五元的工資收入,他除了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外,就是隔三岔五到十幾裏外的山民家中,采購一些黃豆、榛子之類的農產品,寶貝似的寄給上海的父母。
還有一點,知青們也不太買小上海的賬。一般田裏幹活,知青們總能摸到青蛙、泥鰍什麼的,尤以小上海抓得最歡。回連隊後大夥用鍋蒸了吃,小上海總是很在意自己分到的那一份。
小上海的綽號由此在他十九歲時傳了開來。
小上海秋天回的上海,卻是在初冬才回到16連的老巢。
他瘦得幾乎沒了人樣,不到一百斤的身體仿佛隨時會被凜冽的寒風刮倒,原本含笑的眼睛已經完全塌陷,這使他看上去有點兒像阿爾巴尼亞人,而且他的唇上蓄了胡須,讓他那張娃娃臉多了幾分滄桑。
他的左臂上戴了黑紗。
他向隊部領導和大家彙報說,他回上海的第二天母親就去世了。父親備受打擊,幾乎一夜就白了頭發,他於是每天小心陪著父親,給他講連隊裏的事兒,撫慰父親心靈上的傷痛,直至假期臨近才與父親抱頭痛哭地作別。
這次回來,他沒給大家帶任何東西,但沒人責怪他。
其後的日子,孤苦一人的父親成了小上海無盡的牽掛,他們開始頻繁通信,訴說彼此的思念之情。
這時候的小上海也似乎更小氣了。
那會兒的糧食是連隊定了量的,個大的每月五十斤米,個小的或女同誌隻有不到四十斤。小上海自然就在個小的行列。一天勞動下來,大家常常吃不飽肚子,就有人私下裏抱怨著罵娘。
小上海卻琢磨著買來大碗,每餐打兩次飯。第一碗飯吃過後偷偷把碗洗淨,再排隊去打第二碗飯。他的把戲很少有人發現,等大家醒過神來時,連隊領導已經開始注意盯住每個人的飯碗了。
北方的冬天經常刮大煙炮。土地連著冰碴很難刨動,這無疑增加了勞動強度,結果在一天夜裏,弱不禁風的小上海被流感擊倒了。一連幾天高燒不止,還說胡話。
起始,有幾個知青戰友幸災樂禍——省吧,這回患病看你怎麼省!但連隊裏有經驗的東北戰友還是全然不顧這些,一天幾趟地往大隊合作醫療站跑,自己墊付了藥錢,讓赤腳醫生開回診病處方,提回來大包大包的中草藥,一鍋接一鍋地煮給小上海喝。服完藥,還用一枚銅質小錢,滴上幾滴菜油,輕輕為小上海刮背,把小上海刮得哭爹喊娘,全身紅紫。然後,用被子把他嚴嚴實實捂上,弄得小上海很快大汗淋漓。
幾天工夫,小上海就可以下地幹活了。那東北戰友墊付的藥費,也被小上海執拗地一次還清了。但大家發現,大病初愈的小上海更加勒緊了褲帶,似要把生病的損失減少到最低,弄得大家都很心疼他。
也許1972年注定要與小上海過不去。在一個休工的晌午,小上海接到了親屬的電報:父病危速歸。小上海看到電報眼淚就在臉上橫飛,他幾乎是跟頭把式地離開的連隊。
從連隊到車站要走大約十裏的路程,大家望著漫天飛雪中踉蹌的小上海,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一周以後連隊接到了他的信。
他在信中告知了回連隊的日程,並希望多去幾個人到車站接他。連隊領導唏噓著安排了四個人。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小上海的身影是那麼單薄,那麼不惹人注目,但大家還是很快發現了他。他臂戴黑紗,肩上扛著軍綠色旅行包,旅行包沉甸甸地前後用繩子串在一起,掛在他的胸前和背後。看到連隊戰友,他嘴唇顫抖,一下子癱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