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應該等朝廷調令下來再走,但明軍突然來攻,來勢洶洶,非是我軍畏懼,實在城中糧草有限,後援不足,對於疲憊不堪,本王不得不即刻撤軍,否則,我大軍便有可能陷入困境。”
孔有德這些話,可謂是深入人心,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些遼東將士們背井離鄉,從遼東奔赴江南戰場,原本是為了追逐榮譽來的,結果卻陷入泥潭不可自拔,轉攻江西尤其是退守饒州以來,軍中要求退兵的呼聲已經越來越高。
上午傳來明軍登陸的消息,緊接著孔有德兵敗而歸,更讓軍中上下蒙上了一層陰影,此刻孔有德終於開口說要撤了,一個個心裏麵都是歡天喜地,不論朝廷的調令來不來,離開這陰冷潮濕的鬼地方才是第一要務,即使朝廷怪罪下來,也有孔有德頂著不是麼。
孔有德見下麵的將領一個個麵部抽搐,心下難免有些惆悵,又道:“走,也要走得有個章法!
三天的糧食有些少,雖說很快能得到接濟,也可以就地征集一部分,終歸有備無患方式上策,每人發放五日的幹糧。諸位這便回去安排,尤其要穩定軍心,切不可臨行慌亂。
至於如何行軍,一個時辰後,回來這裏,本帥再做安排,下去吧!”
將領們都散了,耿仲明識相地留了下來,看孔有德已經恢複正常,也不似方才那樣拘謹。撤軍可是天大的事情,此前竟隻是草草交待要走,不說備幾日糧,也不說如何走法,完全就是兒戲一般嘛。
“現在不走?”
“咳,為兄失態了!”
孔有德先自我批評一番,然後將自己的想法說給耿仲明聽,聽罷孔有德的分析,耿仲明也是一臉的愁雲。其實,不用孔有德說,耿仲明也想得到目前事態的嚴峻,隻是沒有時間往深處想。
“大帥擔心伏兵?”
“明軍馬兵的實力,雲台你是知道的。黑燈瞎火,兩萬多人出城,隻要精騎二三千,便能讓咱們全軍覆沒,當年鬆山大戰,洪亨九十萬大軍,不就是這麼散得!”孔有德想起當年的一幕,不禁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當時錦州被困,洪承疇十萬大軍出塞救援。多爾袞率軍與明軍正麵交手數次,清軍處處落了下風,戰局幾乎不支。皇太極動員所有兵丁,親自率軍從盛京支援,針對明軍後方薄弱的弱點,招掘壕斷了明軍後路,又一舉奪取明軍在筆架山的屯糧,導致明軍歸路斷絕,營中僅有不過兩日存糧。洪承疇選擇乘夜突圍,正中皇太極下懷,十萬大軍被騎兵一衝而散,一舉奠定勝局。
如今,自己的處境與當年的洪承疇又是何等相似!
孔有德與耿仲明正談論著局勢,一個士卒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報說:“秉……大帥,明軍圍城了!”
“什麼?”這麼快!孔有德有些反映不來,霍地站起身來,“走!”
拉上耿仲明,兩人上了城頭,向城下一望,但見火光點點,化作幾條火龍繞著城牆圍了三匝,但覺得黑暗中人頭攢動,也不知有多少兵馬。不多時,城外又斷續傳來幾聲悶響,隨即,孔有德便覺得腳下的城牆微微顫抖起來。
“大帥!”
“哈哈哈哈!小兒伎倆,焉能唬我!”耿仲明正要開口,孔有德卻大笑起來。
“大帥!這……
“哼,小兒伎倆,也敢出來丟醜!”指著城下的火光,孔有德成竹在胸地說,“定是南朝小兒的馬兵已經安排妥當,耍把式催咱們出城呢!哼,不管他,看他能耍出什麼花樣!”
孔有德扶著腰刀,一步一頓地下了城頭,吩咐道,“傳令,加派崗哨,加強戒備,全城戒嚴,各城門加緊看守,沒有本王將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等待,是漫長而難熬的。
沙漏已經翻了幾個來回,各部的將領,安排妥當了本部的事務,陸陸續續前來回命。孔有德斜倚在椅子上,將一柄鋼刀立在地上,手扶著刀柄,默默地等待天明。
孔有德市久經沙場的老將了,又是皇太極親封的異性王爺,多年的風雨,練就了他的城府,隻是這一夜,他卻無法平靜,雖然努力克製,但是陰晴圓缺,依舊掛在了臉上。
主帥是這樣一副表情,將領們誰也不敢喘一口粗氣,個個眼關鼻,鼻觀心,似乎十分平靜地坐著,暗地裏卻早已經波濤洶湧了!
屋內一片死寂,隻有城外斷斷續續的炮火,不時地傳入,耿仲明被這寂寞折磨得有些崩潰,這多少年來,他是頭一次感受到如此氣氛,按不住心頭的煩悶,耿仲明站起身來,踱步出到門外,不足片刻,又返身回來,“大帥,天要亮了!”
“大帥!天要亮了!”
在城下已經守候了一宿的姚誌恒,揉一揉酸澀的眼睛,向齊降龍說道。
這一夜,對孔有德是一場煎熬,城外的明軍也並不好過。為了堵住孔有德,第五軍激戰之後,僅略作休整,便趕來饒州,而後一批登陸的新一軍第五師,連集結的時間都沒有,為了趕上時間,隊伍以營為單位,每登陸一個營,便立刻急行軍向饒州靠攏,到達城下之後,再按照先前的計劃迅速展開。
黑夜,為明軍提供了掩護,卻也為行軍造成了困難,而且,黑夜,敵人也可能利用。隊伍一批批地趕到,原本單薄的軍陣,逐漸穩固,直到最後一批戰士抵達,姚誌恒才回來齊降龍身邊複命。
“是啊,天要亮了!”見到孫仲倫和楊振鴻都已經來到身邊,齊降龍默默地念了一句。
在片刻的寂寞之後,光明,衝破了一切阻隔,輝耀著萬丈的光芒,承載著希望,驅散了黑暗,將大地從沉睡中喚醒。在那金色的榮耀之下,是大漢勇士用鮮血染紅的一麵麵戰旗。
在太陽跳出地平線的一刹那,孔有德也正好登上了饒州的城頭,目睹了這平凡而又輝煌的一刻,唯一的遺憾是,這樣的輝煌並不屬於自己!看到城下的二萬餘大明勇士,沐浴著晨光,威風凜凜地矗立在那裏,孔有德清楚地知道,一切已經結束!
他們都是在同時間賽跑,顯然,這一次,上蒼沒有站在他的一邊。明軍已經在城北擺好了陣營,經曆了昨天的戰鬥,孔有德十分清楚,自己麵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
兩萬人!難道,就是這兩萬人,即將埋沒自己?
多年的往事,一一浮現,從關外,到關內,從勝利,到失敗,不久之前,自己還在湖廣縱橫馳騁,怎麼今天,就變成了甕中之鱉了呢?
一切顯得有些不可思議,似乎是意料之外,仔細想來,卻又是理所當然。渡江作戰,根本就是個錯誤!所有人都昏了頭,以為天下可以唾手可得了,到如今才知道,失敗的種子,在渡江的那一刻,便已經注定。
不論是滿蒙八旗還是漢八旗,在江南水鄉作戰都不是長項,遼東老本原本不多,決不能輕身犯險,一定要打江南,就該讓江南的兵去打,拉一幫打一幫,如果金生桓沒有反水,如果不是朝廷對鄭家出爾反爾,如今,自己決不會麵臨這樣的絕境!
孔有德深刻地體會到,“一步錯,步步錯”這六個字的分量,但是,他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開弓沒有回頭箭,入關,南下,一切實不可避免的,連同今天的失敗。
但是,他卻並不後悔昨夜的決定,那一陣駕著祥雲,從天而降的騎士,已經說明了一切!如果昨夜出城,現在定然已經屍骨無存了!隻是,他唯一不能肯定的事,自己是夠已經能夠接受失敗,因為,今天的失敗,便意味著死亡。
死亡,縱然是孔有德,真正要直麵死亡時,也會有一絲猶豫,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
靜,出奇的靜。城下的明軍平靜地等待著,等待著自己的滅亡,一切,是這樣的平靜,又是這樣的殘酷。麵對死一般的靜,孔有德緊緊握著刀柄,幹澀地張張嘴,卻無法說出半個字來。